2.麒麟之章·其二

    婉吟来到正殿的时候，章修正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中央的雕花木椅上，低头沉思。

    “你来了。”她刚踏入侧门，章修就从思绪中抬起头，像是做了多年的夫妻让他们彼此有了感应，“孩子们安排好了？”

    婉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突然看向四周，发现这大殿里竟连一个侍从都没有，不禁眉头微蹙：“侍从们在哪儿？小娥呢，我不是让她过来了吗？”

    章修解释道：“侍从都在外面准备迎接仪式，我让小娥收拾东西悄悄离开堂庭殿。她服侍你多年，我知道你怜惜她。”

    “也是，离开这里好歹多了一线生机。”婉吟叹了口气，“希望这丫头出去能遇到好人家。”

    “他们就要来了。”章修将婉吟莹白的指节握在手掌中，眼里蕴藏着绵密的忧愁。

    “这一天总归是要来的。”婉吟反握住他的手，莹亮的眼眸里迸射出锐利的光。

    婉吟知道章修口中的“他们”是谁。今早章修送来的两封书信，一封来自青龙宫，一封来自朱雀宫，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更坏的消息。青和大人在信中告知朱雀将有所行动，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找他。婉吟还来不及思考这个“有所行动”指的是什么，朱御大人就在信上写明了今日午时他将带白虎c玄武两位族长前来堂庭殿查证某事。

    信上虽然故作含糊地写着“某事”，但婉吟非常清楚能让朱御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前来查证的，唯有“选神”一事。

    三百年前那场选举，是众所周知的朱雀一族的心结。

    就在他们交谈之际，殿外突然钟声大作。青铜钟发出雄浑沉闷的声响，一声声在空气中拉长最后又消失在堂庭殿的上方。这是在告知他们，客人来了。“恭迎白止大人——！”“恭迎朱御大人——！”“恭迎玄冥大人——！”侍从们穿着一色的素衣，齐刷刷跪在大殿外，俨然排成两条长龙，从高处俯瞰下去都担心找不到尾。他们恭谨地俯身低头，在四神族长的威压下屏息凝神，口中不住地念着恭迎之词。众人整齐的声音汇聚在半空中，久久不肯消散。婉吟面色一沉，章修向来柔和的脸上也显出严峻。他们两人快步走到殿外，在台阶上俯下身，朗声喊道：“麒麟族长章修携夫人婉吟在此恭迎白止大人c朱御大人c玄冥大人。”

    他的话音刚落，三道人影就带着威压出现在面前。

    “你们两位起来吧。”率先开口之人正是朱御。他声音温润，笑容亲切，一头长发用红线束在脑后，黑如染墨。而那双细长的眼，一笑起来像是变作两弯月牙，煞是好看。若不是知晓他的心思，婉吟也怕是要被这笑脸给骗过去。也正是知晓他的心思，婉吟才在这和善的笑容里感受到丝丝寒意。朱御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显得分外随意，丝毫不像是来“查证某事”，而是来闲聊的。等婉吟和章修起身，朱御接着说道，“我们先进去。”

    “是。”婉吟低头应着，移到章修身后跟着三人步入大殿。迎接仪式完毕，那些侍从们也没了声响，纷纷起身退开离开了正殿范围。

    “不知今日朱雀族长找我们来堂庭殿是为何事？”玄冥穿一身黑衣，长发散在腰际，从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柄闪着寒芒的利刃，让旁人失了亲近的念头。

    “自然是要紧的事。”朱御说着，随意地坐到身侧的木椅上。白止随后坐到他的旁边，而玄冥径自走到了对面坐下。见他们三人入座，婉吟端来早已备好的茶壶一一为他们桌上的杯盏里沏上茶水。茶具皆是是纯银制成，壶身上雕着一圈精细的花纹，茶杯形如五瓣桃花，精巧玲珑。朱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直听白止大人称赞望州白茶，今日一品果真不错，清香鲜醇。白止大人向来爱茶，不知这壶白茶和白虎宫比起来如何？”

    “望州银毫白茶c桑州清波绿茶c华州过罗苦茶c虞州香园红茶乃四大名茶，麒麟族的白茶自不会差。”白止须发皆白，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皱褶。他笑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点了点头，“果然好茶。”

    “我今日来可不是陪你们品茶的。”玄冥挑了挑眉，出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面上甚是不快。

    “玄冥兄还是这般性急。”朱御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着，“难得来望州，难道玄冥兄不想尝尝这白茶，看它是否称得上‘四大名茶’？”

    “这就免了。我素来好酒不好茶。”玄冥冷哼一声。

    “真是可惜。”朱御这样说着，脸上绽开笑意。他端起茶盏在半空中晃了晃，却突然将余下的茶水尽数倒在了地上，“茶确是好茶，只是不知麒麟一族能否如茶一般担得起名声。”

    章修的脸色陡然间变得凝重，婉吟的一颗心也在胸腔里猛地沉下去。她自知自己的地位无法在这种场合之下出声，只能全部交给章修处理。她坐在下方低着头，圆润的指甲几乎要刺入掌心。

    “朱御大人，此话怎讲？”章修沉声说道。

    朱御一只手放在木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把玩着银茶杯，脸上带着笑，可那双眼却冷极：“麒麟一族不过是靠着水麒麟获得圣名，得以跻身四大势力。可是你们呢？不仅不知感恩，还在‘选神’一事上欺瞒众人，违背神言！你们当真以为能够瞒下去吗？”

    “朱御大人何以说出这样的话？麒麟族一直对神恩赐圣名心怀感激，‘选神’这等大事如何敢欺瞒！”章修用力地握住木椅的扶手。婉吟知道，他们现在已经踩在了刀口上，寸步难行。

    朱御闻言冷笑一下，手中的茶杯刹那间碎为粉末：“上一任选神，历代四神中最弱的玄仪成为白泽，上一代水麒麟可真是有胆量。”

    “上一任的白泽无论是谁，皆是天意。”章修回答，“朱御大人如何就说我麒麟族欺瞒众人，又如何敢直呼白泽的名讳？”

    “好一个天意！”朱御那双细长的眼再也没有了笑意，变得分外阴鸷，“敢问麒麟族长一句，何为‘选神’？初代白泽大人赐予水麒麟获知神言的能力，是让你们从青龙c白虎c朱雀c玄武四族族长中选出最强的一人来成为下一任白泽！上一任玄武族长玄仪的实力如何众所周知，这难道还不是欺瞒？”

    “朱御，我玄武族人的强弱轮不到你来指点！”玄冥的脸色顿时暗了几分，“你不过是介怀上任白泽不是朱雀，竟然无端污蔑玄仪大人，你好大的胆！难怪青和没有过来，如果今日你只是想说这些陈年往事我恕不奉陪！”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作势要拂袖离开。

    “玄冥，”白止出言制止了他，“你怎知今日来只是‘说’？难不成你是怕知道上一任玄武获得白泽之位是作假？”

    玄冥停住了脚步，转过头阴狠地盯着白止：“你这老东西，还是早点躺进棺材里把族长的位置让给白祁吧！”

    “你——！”白止闻言大怒，一掌拍在了木桌上震得茶具叮当作响。

    “够了。”朱御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玄冥的面前。他俩个头差不多高，朱御望着玄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他紧盯着玄冥含着怒气的眼睛缓缓说道，“玄冥兄尽管放心，今日来此我就是要给你看证据的。”他穿着一袭红衣，腰间坠着一枚玉佩，一走动玉佩上吊着的穗子就会随风摆动。说完话，他转而看向了大殿中央的章修，微微一笑，“堂庭殿的敬圣堂，还请麒麟族长带路吧。”

    章修闻言大惊失色：“朱御大人这万万不可！敬圣堂放的是历代水麒麟的遗体，除了祭祀之日万不可踏入，亵渎先祖。”

    “我要找的正是上一代水麒麟。”朱御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继续说道，“麒麟族长，请吧。”

    章修默然垂首。婉吟心下亦十分明白，四神的地位仅次白泽，他们的命令就算再不愿又如何能拒绝？可即便如此，章修还是做出了最后的挣扎:“朱御大人，进敬圣堂一事非同小可，还望三思啊。”

    朱御脸色当即沉了三分，说道：“麒麟族长，不要让我再说一次，请吧。”

    章修见朱御大人执意如此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带着他们一步步向敬圣堂走去。敬圣堂是麒麟族祭祀祖先的地方，位于堂庭正殿的西侧，沿途的路上具是万年长青的松柏。水麒麟是麒麟一族的圣人，天生具有获知神言的能力。历代水麒麟因得圣名死后身体也不会腐朽，后人将他们的遗体放进千年檀木做成的棺材里，每口木棺上方都刻着名讳。一进敬圣堂，中央整齐排列的木棺就映入眼帘，房梁上悬着白色的绸缎，室内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焚香和烛火的味道令人感到阴寒和沉寂。章修刚走到门口，朱御就径自往里走去。他快速扫过四周，最后停在一口刻着“凌末”二字的木棺前。玄冥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白止布满皱褶的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

    “朱御大人，敬圣堂已经到了，不知大人接下来要做什么？”章修见朱御停下步子，出言问道。婉吟站在他的身后，密切注视着朱御的一举一动。

    “开c棺c验c尸。”朱御一字一顿的说着，一下拍开了木棺。

    棺盖一揭，木棺里露出一个人来，他紧闭双眼两鬓斑白，昔日俊朗的脸上已经出现了老态。玄冥皱起眉头，白止的眼神却像是变作尖锐的匕首要将那个躺着的人刺出洞来。朱御刚准备将手伸进木棺中，婉吟不顾礼节抢上前来跪到他的面前。

    “朱御大人若是想解衣，还请让我来。”婉吟低着头，眼中早已蓄满泪水。这样的行为是对这位死去的大人莫大的侮辱，婉吟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剜着。她和章修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凌末大人的秘密。

    朱御冷眼望着婉吟，沉默片刻后收回自己的手：“那就动手吧。”

    “你这是要做什么？”玄冥眉头紧锁，看着朱御一连串的举动有些不解。

    “做什么？”朱御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脸上又绽开了笑意，“当然是给你看证据。”

    “你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玄冥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木棺。

    “一个字。”朱御说话的语速极慢，笑意更深，“一个叛神的‘罪’字。”

    玄冥这才像是明白了一般瞪大双眼。

    “我们都承受着初代白泽大人定下的约束，只要背叛了神身上就会出现属于罪人的‘罪’字，一个无法抹消，将会跟随你直到死亡的烙印。你说上代水麒麟要是在‘选神’一事上有任何欺瞒，会怎么样呢？”朱御继续解说，最后将问题抛给了玄冥。可这本就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玄冥将视线投到了木棺中紧闭双眼的人身上，室内的氛围变得格外凝重，似乎绷着一根弦一触即断。而那根弦就握在婉吟的手上。她颤着手极其小心地解开凌末身上的衣物，几乎不敢拿眼去看袒露出来的胸膛。在凌末的左胸上赫然刻着一个鲜红的“罪”字，除此之外在字的位置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疤和深深浅浅的凹痕，像是有人曾想除去这片皮肤最终失败了。这个字依旧是这样清晰c鲜艳，就算他死了也没有松开嵌进去的爪牙。婉吟像是被那个字晃得头晕眼花，一下跪倒在木棺旁。

    白止捋了下白须，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凌末费尽心机想要利用水麒麟的身份瞒天过海，但也正因为他是水麒麟才会有这样不可消除的证据。想当年朱炎大人天赋过人，英姿勃发，却遭小人设计，因一句谎话失了白泽之位，最后郁郁而终。可风光了三百年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天下人的笑柄！真是可笑至极c可恨至极！”

    “不，这不可能”

    那个字出现的瞬间，玄冥的脸登时失去了血色。他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之前的倨傲全部消失不见。他像是在竭力否认着什么，虚弱地反驳着。

    “玄冥啊玄冥，你们玄武一族就抱着骗来的位置安慰自己吧！”白止站在一旁注视着玄冥失魂落魄的模样笑得甚是得意。

    只有朱御，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字，像是要把自己的唇咬出血来。明明是他提出来验尸，是他提出来要给证据，此刻却像是他自己得到了确认。他就那样双手撑在木棺上盯着c盯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朱御突然间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大声，笑得好似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他的笑声在这个沉寂的敬圣堂里回荡着，听起来既惨痛又渗人，连玄冥何时离开了都没有在意。等到终于笑够了，朱御狠狠咬住牙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章修，“现任水麒麟在哪儿？”

    “我不知道。”章修机械地回了一句，看起来失魂落魄。

    “不知道？”朱御眼中闪过一道怒火，但很快就想到，“你们已经事先安排孩子逃走了？”

    章修紧紧闭上嘴，再没说出一个字。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逃掉？我到这里之后整个堂庭殿外面就已经被我的朱雀士兵包围了。”朱御冷笑一声，在掌心亮出一道光扔向了空中。那道光通体绯红，如同一只疾飞的鸟儿一眨眼就窜出了敬圣堂，在跃上高空时展开了双翼，发出清脆的鸣叫。这是朱雀族专用的传令工具，叫“朱雀令”。在听到鸟儿的叫声后朱御厉声下令：“把这两个背叛者关起来，封锁堂庭殿，将罪人凌末的遗体放到大殿外面示众，还有，抓住逃跑的两个孩子！”

    朱御的话音刚落，一群身穿红色铠甲的朱雀士兵就冲了进来。婉吟和章修被人押着推到外面。她不知道他们会被关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她只是想着楚寒和碧汐。这世间终是要乱了，他们两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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