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麒麟之章·其一

    白泽七任，三百年，望州的春天来得迟了些。像是被寒冷麻痹了神经，草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该自己生长，纷纷苏醒过来。望州这才开始有了春天的模样。

    天尚未亮，天际一片朦胧，一名扎着双髻的少女奔跑在弯弯曲曲的长廊上。

    “婉吟夫人！婉吟夫人——”她停在一扇门前，顾不得缓上一口气，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奴婢有要事相告！”

    “小娥？出了什么事？”被唤作婉吟的女子坐在床侧，似是刚换好衣衫，头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微微上扬的两道细眉下是一双透出威严感的杏眼。

    “章修大人说这有两封信一定要夫人你亲自过目。”说着，小娥往前几步，恭谨地递出了手中的信件。

    “章修他是什么时候把信交给你的？”婉吟接过信一看，其中一封竟盖着属于青龙宫的印章，她的脸霎时苍白了一分。接着看另一封，赫然盖着朱雀宫的印章，她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小娥苦着一张脸，回答道：“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章修大人说这两封信的内容非比寻常，耽搁不得，奴婢立马拼了命地跑过来。”

    婉吟紧蹙眉头，赶紧将信封拆开。这两封信里都只有一页纸，笔墨不多，却足以让她头晕目眩，几乎失去浑身的力气。她提着一口气看完，就抖着手将那薄薄的两页纸送到了燃烧着的灯芯上，没一会儿就纷纷化为灰烬，落在灯盏里。她靠在床头的柱子上，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夫人，要不要奴婢帮你揉一揉？”小娥懂事地问道，但婉吟只是摇着头挥了挥手。

    她闭着眼，只觉得一直悬在上方的巨石猛然间落了下来，狠厉地击中了她的胸口，让她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她的骨骼像是被砸碎了，刺进了五脏六腑，钻心的疼。

    婉吟早已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接到这两封信的情景，她想过自己要说什么c做什么，可真的等这一天到来，她连平复自己的心情都无比艰难。

    “夫人，”小娥战战兢兢地望着她，“你还好吧？”

    “小娥，扶我去镜子前梳洗。”婉吟好不容易从胸腔里吐了一口浑浊之气，缓缓睁开眼睛，复又显出位居高位者的威仪。

    “是。”小娥应了一声，赶紧上前将她扶起。

    “今日有重要的贵客到访，把我放到柜子里的银匣子取出来，里面的东西可以派上用场。”婉吟冷着一双眼，将“重要”二字咬在嘴里，像是要撕碎了咽下去。

    “是，奴婢这就去拿。”小娥一边回答，一边恭谨地行了一礼。

    很快她就将银匣子捧到了婉吟的面前，一打开里面皆是镶嵌着玉石的精巧首饰。

    “给我戴上吧。”婉吟吩咐道。

    “是。”小娥小心翼翼地将玉钗c步摇等东西一一插入婉吟的发髻，绾了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完成这些之后，她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对耳坠，惊叹道，“夫人，这还是你和章修大人成亲那天带的哩！”

    “是啊。”婉吟看着挂在耳上的两块玉坠，露出了些许感伤，“只怕今日过后这些东西再无机会用了。”

    “夫人这说的是什么晦气话，”小娥小声地嘟嚷道，“以后夫人若是想戴了，只消和奴婢说上一声。”

    婉吟紧锁着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小娥的话而舒展，等梳妆完毕便对她说道：“我要去后殿找寒儿和汐儿，你回正殿去吧。”

    “奴婢这就退下。”小娥作为贴身丫鬟服侍婉吟多年，熟知她言辞间的含义，一领命便自觉地离开。

    婉吟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调整了脸上的神情。她不希望让那两个孩子看出自己的无力和慌张，哪怕天马上就要塌了，至少还有她和章修两个人顶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婉吟如往日般起身走向堂庭后殿的深处。她走得很慢，仪态中也没有显露出丝毫慌乱，尽管在她的胸腔里骨头宛如碎裂开笔直地扎进五脏六腑深处，让她兀自疼着。婉吟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一座小园才到了目的地。在她眼前正站着一名少女，仰头专注地望着院落里的一株垂丝海棠。那是她的女儿，碧汐。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碧汐转过头，笑意粲然。

    “娘，你看，这花开的真美。”碧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那株垂丝海棠。粉色的花簇像是含着脉脉情意，娇羞地垂在枝桠上，映得碧汐白皙的脸也显出了一抹粉色。

    “汐儿，”婉吟走上前，抬手抚上碧汐秀丽的脸庞。她没有继续关于花朵的话题，而是声音轻柔地问道，“你的哥哥在哪儿？”

    “哥哥在房间里。”碧汐说完又补充道，“我说近日天气不错，想去放纸鸢，哥哥就打算给我做一个。我在旁边瞅了半晌，见帮不上什么忙就跑出来看花了。”

    “你哥哥待你总是好的。”闻言，婉吟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只是刚笑一下，就被眼中的忧虑遮蔽。她轻叹一声，继续问道，“汐儿，若是让哥哥带你出趟远门，你可会害怕？”

    “有哥哥在，我什么都不怕。”碧汐回答得很快，没有丝毫犹疑，“娘为何这样问？”

    “和我一起去见你哥哥，我有话要告诉你们。”说完，婉吟牵起碧汐的手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一进门，碧汐就冲着伏在案上的人叫了声哥哥。婉吟一眼看到案头放着的宽窄匀称的竹条，以及一个完成了部分的纸鸢骨架。这孩子为了他的妹妹总是尽心尽力，不管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楚寒抬起头，看到站在碧汐身旁的婉吟吃了一惊。他刚成年没多久，眉眼间还有着属于少年的青涩。他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来，瞅了碧汐一眼又将视线投到婉吟身上：“娘，你怎么来了？”

    听到这句话，婉吟眼里的愁绪再也无法遮掩，写在了脸上。事到如今，她还放不下的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整理了情绪，婉吟对楚寒说道：“寒儿，你可还记得那个暗道？”

    “暗道？”楚寒歪着头思索片刻才想了起来，“娘说的可是东边园子里的暗道？”

    “你还记得就好。”婉吟收起心中软弱的情绪，眼神变得凌厉，“我要你现在带着碧汐从暗道离开这里，去东边的青龙宫找青和大人！”

    “为什么？”楚寒先是感到不解，而后在察觉到婉吟面色的凝重后开始惊慌，“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等你们见到青和大人，自会明白。”婉吟没有向他们解释分毫，反倒加重了语气，“现在你们就可以动身了。”

    “不！我不走！”楚寒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咬牙说道，“娘，你是不是打算将我支开？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要留在堂庭殿里！”

    “你是连妹妹的安危都不在乎了？”婉吟厉声喝道。楚寒的脸登时变得煞白，死死咬住唇，站在一旁的碧汐更是不知所措。婉吟见状心下不忍，不禁放柔了声音，“只有青和大人能够救我们。寒儿，这是我第一次求你，马上带汐儿离开。”楚寒低下头，默不作声。婉吟向前一步握紧楚寒的手，声音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难道娘这样求你，你还是不肯答应吗？”

    楚寒闻言，当即跪在地上。他的头埋得很低，婉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几滴泪落到地上晕开一圈水渍：“娘，我和碧汐离开后你和爹要保重身体。我一定会找到青和大人再回堂庭殿！”

    婉吟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楚寒一直是这样懂事的孩子。她俯下身一把将楚寒搂进怀里，神色哀戚：“好孩子，以后的路定然凶险万分，你和汐儿要相互照应。”

    “娘”碧汐喊了一声，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出来，一串串顺着脸颊滚落。

    “汐儿，这么多年我让你受委屈了。”婉吟也将她搂了过来，颤声说道，“你可怨娘薄情？”

    “娘多心了，我从未感到委屈，更未怨过你。”碧汐哭红了眼眶。

    “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们只能靠自己了。”说完这句话，她放开两人，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快走吧！”

    楚寒跪在地上，碧汐也在他身侧跪了下来，两人含着泪俯身叩头。

    “我们一定会再回来！”楚寒的声音尚透着少年的单薄，听起来却坚定有力。他向婉吟立下誓言，旋即起身牵起碧汐的手毅然转身，往东边的园子跑去。

    婉吟扶着门框，全身的重量似乎就靠这一道木门支撑，望向案上尚未完成的纸鸢骨架潸然泪下。“娘——！”碧汐被楚寒拉着往前跑，不时回过头来，一声声催人肠断。她心里万分明白，此一别后，怕是再难相见。这全是过去的因种下的果，她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未来，将孩子们的命运交给上天。时至今日，这偌大的殿内竟无一人可以托付。等到身后的声音消失不见，婉吟才极慢地回过头。院落里已然空空荡荡，唯有那一株垂丝海棠依旧开得绚烂，夺人眼目。婉吟深吸一口气，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又理了理弄乱的衣裙，转身向堂庭正殿走去。

    她知道自己一直恐惧着担忧着的事情就在正殿里等待着。就像潜伏着的蜘蛛屏息等待给落网的猎物致命一击的机会，要将她和章修，甚至整个麒麟一族吞噬殆尽。哪怕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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