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第十五章：容城

    周鹤清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薛岭君是条龙，而不是人的事实。

    他有人形，能说话，和人的思考方式类似，对人也没有恶意。他看起来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普通的少年人，顶多就是脸色苍白一点，用大病初愈身体不好来解释完全说得通。除了不和人接近之外，大概没人会觉得他真的是个异类。

    潮平的怪人多了去了，成绩越好的脾气可能越怪。世上的聪明孩子千千万，越聪明的可能越会捣乱。施芳年就当着周鹤清的面说过，他还从来没见过真聪明的孩子不闹事的，不闹事的孩子心里肯定有事。周鹤清上了高中之后就很乖了，他回了家深夜思考施芳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疑心班主任老师是在指桑骂槐 ，但第二天去注意施芳年神色又很平静，于是也就没有故意往自己身上想。

    薛岭君成绩并不出色，但能拖带在重点班的尾巴上，放到全市也算不上差了，他好像也没有不努力，一直都在按老师们的要求去做，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天资所限。不聪明的孩子在潮平总是很安分的，至少表面上会很安分。所以就算是有人觉得薛岭君不理会人得过分了，也没人主动去招惹他。

    但周鹤清本来还以为这位少年龙是可以交流的。

    可现在看起来显然并不是这样。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深蓝色的水的空间里，迎面望去连刚刚的白海豚也看不见了，身边都是流动的活水，一个正常生理结构需要呼吸的大活人在这根本看不到边的海水里行动自如，可是身边却看不到一个活物。

    “这好玩吗？”周鹤清很想问，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张开嘴海水会不会游进去。虽然现在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能在水里呼吸不用担心水灌到鼻子里去，但是谁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张口说话会发生什么。

    他这次有了经验，勇敢地试探着动弹手脚在这水里打了个转，不小心没控制好力度头朝下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迎接天旋地转的感觉了，奇怪的是他等了几分钟也没有晕眩，脑袋里的血液也没有倒流，好像这次方向才是正确的一样。

    周鹤清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看到了一座城市。

    一座他非常熟悉但此时看起来又非常陌生的城市。

    容城。

    很多人都有过坐飞机的经验，从飞机上往下看人类的城市的时候，通用的说法是会福至心灵地感受到人类的渺小，因为飞得越高就会发现地上的人，地上的城市是多么的渺小，仿佛伸出手掌就能全部覆盖住。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真的一只手就能压住一座城市的那是西游记里的如来佛祖，不是人。

    所以周鹤清在刚刚看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坐过飞机，从容城去过首都长长见识，是长城故宫孔子庙那种傻~瓜型我爱北京的旅游项目，那时候容城还没有机场，他是坐火车去了临近的大城市再换乘飞机去的，飞机起飞的时候也被明沧浪鼓动着从飞机的小窗口往外看，除了蓝天白云就是下面一群群蚂蚁一样的人，和细细长长的城市街道了。

    太小了，小得像是玩具模型。但是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告诉他这不是什么精致还原栩栩如生的城市模型。从建筑物c街道c道路设施，再到闪烁的细碎的明珠一样的灯光，还有半夜还在路上走着的芝麻一样大小的小人挥舞着的手臂，这是一座活着的城市。

    活着的容城。

    周鹤清甚至能看清市中心他家那座小房子里，有个小小的人影映在窗户上，弯着腰，是在咳嗽，咳嗽完了是拿起水杯喝东西的动作，那是他的爷爷。他的爷爷身体还算健朗，但年纪毕竟大了，也有些老年人的毛病，半夜有时候会头晕咳嗽，常常起来吃个药再睡。在他十岁之前，这样的动作他见过太多了，只是后来老人家怕耽误孙子身体不肯他半夜起来照顾自己，所以才刻意隐瞒下来。周鹤清几乎以为爷爷已经没有这个毛病了。他没想到这个毛病从来就没有好起来过，爷爷只是不希望他担心。

    现在可能不是心里微微一酸的时候，但周鹤清强行把脑子里多余的情绪清除过后，唯一能确定也只有他看到的这个东西真真切切就是他在生活的这座城市这件事了。

    物理学已经不能解释他现在看到的东西了。这个东西，这座活着的会呼吸的城市，周鹤清甚至不能用一个大略的尺寸来形容它。他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的容城有多少平方公里，也知道上次人口普查的时候容城住了大概多少人，但是这座他用双目就能全部装进来的水中的容城到底有多大呢？他谨慎地调整方向去看，每个方向都能看到刚刚没有注意到的部分，每一次看到的都能组成一个深夜里繁华的平原城市，是鲜活的烟火气。

    他说不出话了。

    他也很难说现在心里涌动的到底是震惊多一点还是刺激多一点，或者说还有种莫名的喜悦多一点。

    有任何人能想象出来他看到的东西吗？

    他现在站在铺天盖地的蓝色海水里，没有光线都能看清水里的任何东西，也能呼吸，身边头顶脚下都是水，没有活物，然后他脚下一段距离之下就是这座水里的明亮的城市，这座城市并不知道有个十七岁的少年离开了它，也不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现在身处什么样的空间，能够居高临下地看已经小到能够看完全景的它。

    深夜还醒着的人没有白天那么多，但也还有人在路上走，挥舞着胳膊在说笑，也有人半夜起来点亮房间里的灯，除了他们发出的声音传不过来以外，周鹤清就像是在一个传说中的科技先进的电影包厢里看5d全方位包围式全景一样。

    这确实是正常人不会有过的体验，他想现在就是国家最先进的技术应该也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如果有的话那他倒是想申请一下文转理奋力拼搏一下去学一学——学个鬼，这根本就不是科技，这是薛岭君做出来的游戏，说不定这里就是薛岭君的家，所以他才能做到这样，哪有正常人能做到这种事的？

    非正常人薛岭君也表示同意。

    他把周鹤清又从水里拖出来，指着那浅浅的水层里还剩下的没有褪去的水中容城的影子让他看。那影子还在动，显然之前的效用并没有完全消失，而再次发现自己跟薛岭君一样半边身体泡在水里的周鹤清就在他的手控制之下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直到那影子在月光照射下晃荡着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他肩膀上的压力才突然消失。

    “容城是有龙镇守的。”薛岭君说。

    他的手还是人类的手，没有尖锐的指甲，也没有长出奇怪的斑纹，就还是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已经褪去了所有光彩只倒映着淡色月光的水面很快地划了个图案，划过之处那些痕迹都发亮，连成一个维持了几分钟，足以让周鹤清看得清清楚楚。

    容城的地形是很平坦的，向来风调雨顺。但薛岭君的手指尖划过的地方正是水中容城的几个位置，而那里闪着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光芒，隐隐有一条龙的身影浮现起来，渐渐上升到他们身边，被薛岭君突然变幻的一爪子拍回去之后就没了，就像倒影一样破碎了。

    “一座城市里不会有两条龙，”薛岭君精打细算地抠着字数慢慢说道，“百里之内也绝不会有。会有两条龙的，其中必有一条已经死了，而另外一条即将成龙。”

    他很有自信地戳了戳方才水中容城所在的位置，又倒回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很殷切地看向了周鹤清，“他是已经死了的，我是即将成龙的龙。”

    这似乎就是他想说的全部了。披散了满肩银白色长发的少年龙很认真地等待着他的第一个朋友的回应，就像是在等待周末老师布置课后试卷一样地认真，如果现在给他一张桌子，他应该就是双手放在桌上肩背挺直的小学生模样。

    而周鹤清在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之后，心中流过了无数无力的想法，最终还是自己从那喷泉水池里爬了上来，把外套和书包都弯腰拾了起来之后，才回身对还沉在水里抬头看他的少年龙伸出了手。

    “你起来吧，我知道了。”

    薛岭君从善如流地握在那只手上，在他被沉重的重量拖得栽下来之前知趣地爬了起来，被池水沾得变了颜色的头发也像水草一样飞快地变了回去，还剩下一双被月光照得很明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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