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第十三章：海豚

    周鹤清七岁那一年最后一次去海洋馆。

    那时候他还是个脸蛋雪白漂亮的小笨蛋，和后来十七岁的颀长少年不太一样。

    于周家所有人期待中诞生的小男孩，一开始和普通的小婴儿长得没什么不同，都是红通通皱巴巴一团，捏着小拳头睡在婴儿室的摇篮里。刚出生的婴儿渐长脱了红皮，长成漂亮得很引人注目的小婴孩，终于能出医院的时候还差点被人抱走。

    人们的生活中常常出现为人惊叹的乐趣，而周鹤清就是老天送给一个幸福家庭的新惊喜。他长得不能说不像亲生父母，轮廓里还是能看出他们的血缘的痕迹，但那对普通的夫妻也就只是普通人里的清秀 ，从来没想过生下的孩子能是大眼睛长睫毛漂亮得鹤立鸡群的天赐美貌。

    这样的漂亮一直维持了很长时间，直到上小学他还是人群中最引人瞩目的小男孩，皮肤雪白，眼睛深黑，眉目都秀气精致得像个小女孩儿，好看得会发光。他又非常地乖，很少哭闹，坐就是把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站就是两条还会微颤的小胖腿稳稳当当地站着，出门都牵着大人的手，睁着眼睛看人时能把人看得心里发软。

    他的妈妈爱他，连儿子过于漂亮的小~脸蛋儿也喜欢，所以从来不在外遮掩他的好看，但又给周鹤清剪了很男孩子气的碎碎短发，开开心心地带着他出去炫耀，谁见了都羡慕。所以周鹤清也很早地就适应了人多的地方，习惯了爸妈带着他去热热闹闹的地方玩。

    七岁之前，周鹤清几乎是年年都要去一次海洋馆。那是容城一个本地商人耗费巨资打造的海上乐园，大概就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建成的，在平原之地的容城算是很新鲜的消遣了，人气相当不错。

    还没上小学的小男孩认识的鱼也不多，只知道把脸贴在深蓝色冰凉冰凉的玻璃幕墙上跟游来游去的彩色小鱼打招呼，他的爸妈就站在身后看着他难得活泼地跑来跑去，性格毛糙一些的周爸爸常常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脖子上一路跑着去看海豚表演。

    后来那个海洋馆应该是倒了，据说是老板经营不善，成本收不回来，连夜逃到了外地，海洋馆里的那些鱼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七岁之前的记忆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多，周鹤清已经记不清他当年最喜欢的会变色的鱼长什么样了，倒是长大后还念念不忘过当年那头温顺漂亮的白海豚，它从水中冒出把大头凑过来的姿态实在很娇俏，像个女孩子。

    现在这头十年未见的白海豚女孩仍然像之前那样，热情地供上来围着周鹤清转圈了。

    世上白海豚可能有千头万头，但周鹤清这十七年的短暂人生中只见过一次。那时候还是个害羞的漂亮小男孩的周鹤清躲在妈妈怀里从指缝里偷偷看从水底钻出来的海豚，跟她的豆豆眼对视后才勇敢地上前摸了摸她的大头，摸完又扎到妈妈怀里去了。

    他不确定面前这一头轻快游动着的就是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一头，这概率实在是太小了。但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事——

    你有没有在深海中潜过水？或者至少是去过海洋馆，在四面的蓝色包围中享受过片刻的宁静？如果有，那就会发现现在身处的环境是有多么熟悉了。

    周鹤清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他是在已经很警惕的前提下被薛岭君拖下了水的。照理说看到零点时那位突然眼泛金光的少年龙时他是已经察觉不对了的，但那敏锐的直觉也不过到此而已，他还没来得及去抓~住似乎要搞事的薛岭君就已经被对方反过来握住肩臂，生生一起被卷入狂风中了。

    等十七岁的少年在不受控制的坠落中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已经都来不及了。薛岭君邀请人到自己家做客太简单粗暴，他是在睁大眼睛发现自己吐出了一个很快破灭的小泡泡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已经在水里了，谁能知道人可以好端端的走在路上也能我睁开眼睛就是大海呢？

    他是不会游泳的啊！

    这迎面望去都是深深的蓝色，整个人都被水包围起来的经验，周鹤清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大脑都不带转的了。他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在指间流过柔~滑水绢时试图往上挣扎，但头顶距离水面似乎还有很远的距离，他是怎么使劲扑腾也看不到光，直到一片混乱中发现这场景似乎十分熟悉才迟疑地停了下来，正好被轻~盈地陪在他身边的白海豚撞了个满怀，抱住它的头借力踩了个刹车，这回仔细地环顾了四周才发现自己这半天似乎并没有用到口鼻去呼吸。

    梦里他也曾经泡在满溢的水里，但那时周鹤清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甚至能冷静地分出一个第三者视角来观察的。但现在这样怎么看也不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了。周鹤清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没有任何伤痕，纹理分明，用力捏成拳头的时候肌肌肉会有知觉，指甲掐在手背上也有隐隐的疼痛。虽然他也还是没搞清深海之中哪里来的光线能让他打量，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是现实世界。

    薛岭君又去哪儿了？周鹤清怀疑地看了一眼他身边出现的唯一的活物，有心张口问他是不是变成了白海豚，但还没说出口就觉得这问话太蠢，还是憋了下去，在喉咙里就把这疑问掐死了。

    而那颇通人性的漂亮白海豚晃晃大头在周鹤清身边绕来绕去，因为没有眼睑时时睁着眼睛盯着他，突然向前一冲衔~住他的衣摆拖着狗刨式的周鹤清往前狂奔。那不知为何对他的呼吸没有任何影响的水还是存在的，在他被拖着往前游的时候往他脸上扑，给周某人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跟玩了一次激流勇进差不多，对十七岁的少年来说没什么怕的，就是觉得有一点滑稽。

    这样的滑稽在他终于把头探出~水面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周鹤清湿淋淋地爬上来，回到有了空气的正常世界心头还没轻松几分钟，一脱离水面肩上就一沉，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背了沉重的书包，没忍住打了个寒颤，顺便扒住身边离得近的硬硬的东西用力一按，顺便往上拔了一把靠在了那像是岸边一样的东西上。

    带他出来的白海豚女孩不见了，明明刚刚还在亲昵地用吻拱他的后背。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薛岭君的家？

    周鹤清从湿漉漉的校服袖子里把手腕抽~出来，看了一眼晚上的手表，质量还行，泡了这么长时间的水还在安定地走动，现在是十二点半，他刚刚被带下去不过才三十分钟，虽然周鹤清自己觉得也就在那水底下待了五分钟。

    他肺活量确实在正常同龄人中算一流水平，但能在水下待半小时的那就不是正常人了，十七岁的少年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周鹤清重新抬头环顾了四周，他侧了下脖颈试图往远处看，却被不远处的光亮突然直直地照到了眼珠，拿手遮挡着那光线再看过去，头顶像是有一把凉水铺天盖地地泼下来一样瞬间清醒。

    这地方他认识，胜利大公园的中央喷泉。

    凌晨十二点半的胜利大公园离向大众开放的时间还有四个半小时，此时夜深人静，连守卫都没有往这边来巡视，只有微弱地闪动着的点点光亮星星点点地缀在喷泉水池里头放着的雕塑上，是节假日缠上的彩色灯泡。

    周鹤清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违纪犯法的事，但他现在在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向守卫解释一个早就该回到家里奋笔疾书的高三生为什么会出现在公园喷泉里洗澡了。

    解释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没法解释的，他现在大半个身体还泡在喷泉水池站起来不到人腰间的水里，尽力不去想那里面因为被人扔了一池底的硬币到底有多脏，脑中转过无数不被人发现地离开胜利大公园的离奇方法，最终还是给了自己脑袋一拳。

    你膨~胀了！周鹤清对自己说。被看似温和无害的薛岭君随便一带到了这里，所以你也以为自己可以再无声无息地消失吗？这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可以自由来去的小猫小狗。

    也不是神奇生物薛岭君。

    神奇生物薛岭君静静地给发呆中的周鹤清当垫背当了一刻钟，在这位迟钝少年终于发现靠着的东西和池壁触感不太一样的时候很礼貌地游开了一点，用他还是个英俊少年的那一侧脸来面对可能已经不能再接受更多刺激的周鹤清。

    然后他被周鹤清拍了一巴掌。

    一瞬间觉得自己心头怒火冲到天际的人类少年怒极反笑地问他，“这就是你的家？”

    他拎着书包按着池边石台从水里跳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还沉在水里露出肩膀以上部分的少年龙。喷泉水池是很浅的，但薛岭君泡着的那部分却正好在阴影里，看不清到底有多深。他照旧是张着一双格外无辜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回来，因为仰着脸，头顶的水珠就慢慢地坠下来，把他那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满头乌发浸~润得湿漉漉的。

    “哗啦。”水声响起。

    同样湿漉漉的薛岭君从池里探出了上半身，垫着胳膊趴在了水池边，睁着一双金光闪闪的眼睛看人，好像不知道周鹤清为什么这么生气一样。

    “你不高兴吗？”薛岭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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