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第四章：笑容

    “臣昨日夜观天象，山有龙化形，气有黑星入室。”

    “说人话。”

    周鹤清熟练地推开了隔壁用历史大课本作为掩护凑过来的大脸，往明沧浪鼻孔里塞了块橡皮，是正好能卡住的大小形状，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你没看昨天的本地新闻吗？昨天容城24小时的报道，容城有数十人声称见到了龙形的巨兽飞在半空，通体红光，长了长长的角，周身喷火，目测身长超过百米，威风凛凛，在天上盘旋了半天才飞到云层里。”明沧浪拿纸巾擦了擦鼻子，毫不在意地把他想说的话说完才把书放下去，眼睛睁得很大，也很亮，是他想做坏事的时候的眼神，周鹤清看到就头疼。

    本地新闻是个什么德行明沧浪当然是知道的，不过他号称家里紫微斗数出身，总是对这些胡编乱造的传闻很感兴趣，常常拿来信誓旦旦地分析，虽然一次也没能证明出什么东西过，仍然不能打击明神棍那颗背叛了唯物主义也没有资格成为预备党员的心。

    只不过他说得越绘声绘色，周鹤清眼前越是飘过无数某浪视频里声称拍到的神兽，什么金色的龙形（实际上就是闪电），什么身上布满白色斑点嗷嗷叫的食梦貘（颜料用多了伤身啊），什么半个身体能有洞庭湖那么大的鲲鱼（尼斯湖水怪会变成鸟吗）。这些表面怪异的“神兽”确实不能百分百排除动物自然变异的可能，但能被放到公众面前当成惊悚新闻来报道的，无一例外都是把人工干扰写在脸上的拙劣。

    周鹤清当然不相信他那位自诩聪明绝顶的同桌看不出来，不过没事也要找事没话也要找话才是明沧浪的本性，所以他有的时候真的有点烦这个话痨。

    “不会又是你梦里看到的吧？”他在纸上划拉了几遍手上那句政治货币量的公式，突然后颈微凉，莫名其妙地抬头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愿意为这个恶作剧负责的人。周周洲在偷吃包子，石据霜在喝粥，明沧浪靠在桌上边听着他说话边搅拌活力巧克力饮料，离得近的这几位都在忙自己的事。

    “当然不是，”明沧浪把他搅拌完的水杯放回抽屉里去，顺便抱怨了一句，“我总觉得你最近很容易走神，是不是被哪个小妖精勾走了魂？”

    小妖精个鬼。

    周鹤清认真地翻了个白眼，刚想回他谈恋爱哪有学习好玩，脖颈后却又再次窜进了一股凉气，冻得他楞了一瞬，忘了他刚刚想追问明沧浪什么事。

    容城今天还是下了雨，大早上空气就湿乎乎的，水气足到能沾湿人的眼睫，所以今早上学的时候他就放弃了骑车，另外加了件毛衣跑着去学校了。校服外套领子不高，所以他套了高领的黑~毛衣防止热量流失，然而刚刚那一瞬窜进他后颈甚至往下泼洒的凉气，却像是身后那扇窗户在下雨时因为开了条缝透气时漏进来的凉风灌进来一样新鲜。

    谁把窗户打开了？

    周鹤清犹豫了一瞬，坦然地回了头。窗户还关得好好的，玻璃上映着润润的柔~滑的水迹，他伸手去缝隙里摸了摸，除了一点湿~润的从窗外渗进来沾着点灰的雨水之外没有一点风逃进来的冷气。

    而薛岭君埋头睡在自己胳膊上，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睡得光明正大，一点也不怕老师抓他在早自习的时候胆大包天地偷懒。他显然是睡了有一会儿了，呼吸很稳，额头上的碎发落在手肘下，睡着的时候肩背还是很直，总让人觉得有点诡异。

    男生们因为数量少，个子又都还过得去，所以都给安排在了每一组的最后，每逢两周自动往下一组交换去。开学后他们还没调过座位，所以坐的还是暑假最后一周那些位置。

    薛岭君坐的就是独一无二的最后一排，他旁边就是那扇距离地面稍高一些的窗户，窗外就是潮平最引以为傲的小花园，从最高层看下去花团锦簇，有紫藤花的长廊，也有鹅卵石的石子路，青葱一片中夹杂着鲜妍的颜色，打理得很好，所以看着它走神放松的人也很多，是个得天独厚的好位置。

    而坐在他前面的周鹤清离那窗户就远一些，要伸长手探过身去才能成功把窗户关上。好在薛岭君不怎么说话，人却不错，没怎么因为这种小事跟人斤斤计较过，谁来都让关，谁来开也都让开，与己无关一样地坐在原位上。为了这事周鹤清没少跟他说过。

    薛岭君是大病初愈的脸色大病初愈的身子骨，每天都脸色苍白地来上学，披着校服外套坐在座位上的时候是很乖，动也不动，老师们谈到他的时候也都夸他听话，除了听话之外也没有别的评语了，实在是他也安静地过了头。

    别的同学跟他不熟，也不怎么跟他说话，周鹤清这个坐在前面的班长总不能也避而远之，时常还找点借口去照顾这位身残志坚的同学，因此靠近了看才会知道薛岭君到底有多瘦。

    他的脸上轮廓极深也是因为没有肉，而不是因为混血，虽然因为皮相还过得去所以不至于吓人，但他穿校服实在是太空荡荡了，个子那么高，肩膀也能撑得起校服，却还是高瘦得鹤立鸡群。这么瘦弱的薛岭君，每天除了校服之外从来也不注意根据天气更换衣服。有人要开窗透气让他吹热风他也很好脾气地从不拒绝，暑假的时候周鹤清给他挡了好几次也没用。

    薛岭君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作为一个并不熟的外人，周鹤清也不好插手多管，但看到这么冷的天他还穿的这么单薄地趴在桌上睡觉，总觉得有点手痒，想把他弄醒。好歹这人昨天也救了他一次，这么看着他冻感冒了是不是不太好？

    “风紧扯呼。”一块橡皮夸张地掉到了周鹤清身边，他那位感觉敏锐的同桌更夸张地大幅度弯腰伸长手臂去用两根手指把橡皮拎了起来，留了一句提醒在他耳边。

    长久以来的默契让已经准备放弃打扰薛岭君的班长同志给出了最快的反应：快速推了一把还在沉睡的薛岭君手肘，看到他被推得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就立即转了回去，目光重新落到刚刚还在用的政治计算题草稿纸上。

    幸好他警觉性高，右手握着的笔一直都没放下，现在装模作样起来没什么大的破绽。

    因此当班主任走到明沧浪身边，敲了他，石据霜和薛岭君三个人的桌子示意他们出去的时候，周鹤清还能一脸无辜地一身轻松地走出去，假装不知道他们这三个人是因为什么被找了谈话。石据霜心理素质就不行，被敲了桌子差点被吓得弹跳起来，周周洲冷静地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才阻止了他张口的冲动，推了人肩膀一把把人送出座位的动作是很友好的，在班主任背后却和周鹤清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完全心知肚明这场谈话的主题会是什么。

    还不是昨晚那场闹剧。

    虽然群架是没打成，带头的那个女孩子也给跑了，但剩下那些陌生的男生，周鹤清和穿了女生校服被以为是石存雪的石据霜，一个都没跑得掉。薛岭君不声不响地把保安叫来把他们给一网打尽了，尽管有薛岭君先人一步的报告佐证周鹤清和“石存雪”的无辜，又有赶到时看到的周鹤清被众人围攻的场景为先，但潮平难得有学生打架闹事，保安们对这事相当地重视。

    男生们倒是有心谎报学号和姓名，但保安处的人身经百战，拿着学生的花名册一个个地对照印证下来，发现是一群高三的大孩子之后更加重视，这事自然是瞒不住的，保安处肯定会往上报。

    就是不知道班主任要怎么处罚他们了。

    惯例披了黑色外皮的重点班老大踱着步往他惯常选择的谈心地点去，身后三只蔫了的小鸡扇着翅膀慢吞吞地跟着，其中两只鬼鬼祟祟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交头接耳，还有一只闭着嘴像是认了命。

    周鹤清刻意延缓了脚步，移到明艳张扬的小~脸吓得脸色发白的石据霜身后，用肩膀撞了这位还在心神不宁的好哥哥一下。在他们站定在走廊尾端角落处之前，石据霜抬眼对他眨了下眼睛——他们串供串了两个小时，连带着石存雪那边都交代好了，比做周练试卷都认真。

    “说吧，”班主任把这三个人从头到脚平心静气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脸上带笑，鼻梁上的镜框透出点没有掩盖的寒光，“你们三个本事倒是不小，打群架的嫌疑都报到我这儿了，我还以为你们怎么也得鼻青脸肿地来上学，都想好怎么帮你们请个一周的假在家好好休息休息了，居然一点也没受伤？

    问你们话呢。怎么着，艺高人胆大，现在不敢说话了？”

    周鹤清低头认错。石据霜眼神游移。薛岭君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周鹤清，你来说。”

    被叫到名字的周鹤清一抖，是被石据霜踩得咬了下舌头，不过他抬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爽少年神情，直接开口把事都认下了，“昨天是我冲动了，石据霜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一场意外，还好并没有发生冲突，老师您要罚就罚我，我认。”

    “现在知道错了？”班主任不冷不热地反问了一句，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了下去，“我问你们，真的没有动手？跟那波坏渣子是怎么碰上的？我要听真话，不要听你们敷衍外人的那些说辞。”

    “真没有！”石据霜忍不住抢了话，语速太快，差点说出不该说的话，被周鹤清瞪了一眼才纠正道，“我妹妹说了，她就是放学走得晚了点，然后就被这群人拦住了，是班长他知道存雪是我的妹妹，不能见了不管，所以才会护着她的，还好保安大叔他们来得快，班长他也没伤到，要怪也是怪我。”

    “······”班主任从镜框下睨了他们俩几刀，又向站在一边始终作与我无关模样的薛岭君抛去一眼，确定他还是拒绝和人交流之后，就转了回身，简短地命令道，“这事到此为止。薛岭君报信报得快，群架没能打得起来，周鹤清除了在校门口遇到了几个惹事的人之外没有参与到任何事中去，石存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跑得很快，以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这次两个人的回答都铿锵有力，不再因为心虚所以中气不足了。

    “行了，回去吧，把你们多余的正义感和精力都给我放到学习上去，”班主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再来一次，我也不会保你们。”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很合时宜地响起，周鹤清还没来得及和石据霜狼狈为奸一起笑一笑，就迫于班长指责缘故不得不在响亮到能盖去所有人声的丁零声中飞奔回教室，从讲台桌下抠出了他们班的班牌。余光中，他看到石据霜也很快回到了男生的队伍里，他们打闹着一起往楼下跑去，只剩下薛岭君一个人，迈着长~腿往下走，他还有点儿没睡醒的样子，头发有点乱，披着校服的少年身体仍然清瘦得人见人怜。

    然而这大病初愈的不会说话的少年，在经过楼梯拐口的时候，对着正好在下一个转弯口回头的周鹤清露出了一个，让他觉得非常熟悉的笑容。

    “我靠，”周鹤清脚下没停，脑子里却下意识地感慨了一句，“真的有人的笑容能发光啊。”

    薛岭君看人的时候，修长的眼睛会流出点点金光，女生们也是由此才断定他祖上必然有过混血历史的。他是长得也还不错，如果再健壮一点可能更符合男生们的审美，不过整体五官本身其实已经很出彩，只不过是因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而将所有人都推开了而已

    但他当真用这双眼睛c那样的脸笑起来看人的时候，周鹤清才第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刺目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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