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腊尽春来

    陆怀难看的脸色让陆钧预感到自己中了, 但听着那名小厮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他的心还是难以控制的紧紧一缩。果然, 第一个读的就是他“陆钧, 第五”那小厮笑看了看他，又道“恭喜，您是春秋的经魁”

    这是乡试的规矩, 虽然解元只有一个, 但是由于举子们分习五经, 前五名必定会在修习五经的考生中各取一名, 每经的头名称作经魁, 故乡试有五经魁之说。如果能中经魁，也是一项很大的荣耀。

    陆怀不满的瞪了那名小厮一眼, 忽然又意识到那小厮不是他的手下，而是陆睿涵派来的，马上把目光移开，努力的挤出了一个笑容。在场的除了陆钧他们三个和陆怀之外还有四五个人, 这几人中也有两人考中, 其他的人纷纷沮丧的坐回了身后的椅子上, 也有人马上就告辞了。

    陆锦仍然满怀希望的看着那名小厮, 半天才意识到，正榜已经读完, 他没有中。他有些难过, 但也有些释然的笑了笑, 道“没关系, 再过三年再过三年我再来试试。”

    那小厮笑道“陆锦少爷，您也不必丧气，您中的是副榜，副榜第三呢”

    参加乡试的人数众多，可取中的举人数目毕竟有限，于是就有了“副榜”一说，只不过，中副榜的人没有参加会试的资格，只能算是“鼓励奖”吧。

    陆钧安慰的拍了拍陆锦的肩膀，谁知道，陆锦脸上方才的一丝失落已经一扫而空了。他有点激动的对陆钧和常晓成道“我中了副榜，我竟然能中副榜第三，差一点就中了举人爹要是听说了，他一定很高兴”

    既然已经放榜，陆钧觉得他们就没有留下来看陆怀脸色的必要了，他还惦记着已经怀孕的杨文茵，从三月到八月底，杨文茵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他却还没能回去见上杨文茵一面，不过好在，他一举考过了乡试，对于自己的妻子，应该也算是一种补偿和安慰吧。

    参加完乡试的鹿鸣宴，拜过座师，又认了“同年”，也就是其余一同中举的新举人之后，三个人急匆匆的踏上了回洛陵的路。思乡心切，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提前回到了家乡。报喜的队伍早他们好几天就到了，县城里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由于在济南府各种应酬花了一段时间，回到洛陵县时已经是十月初。陆钧虽然急着回沂源，但他还得在洛陵祭祖，拜见知县、乡绅。从此之后，他和知县还有县衙官员已经可以平起平坐，他再也不是一阶平民，而是迈入了预备官员的行列。

    当然，要想真真正正的被授予官衔，开启仕途，近在眼前等待着他的，还有会试和殿试的双重关卡。

    陆睿涵对他们几人的动向格外关注，特地从京城写来书信，还赋文一篇，对陆家子弟们进行鼓励和教育，让他和陆怀抓紧时间回国子监，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会试。

    会试的时间是来年二月，从洛陵到北京就要走上一个月左右的路程，因此陆钧和常晓成的时间安排变得非常紧迫，他们都想和自己的家人多呆一会儿，因此便推拒了洛陵所有的庆祝宴席，快马加鞭赶回了沂源。

    一踏进乡下宽敞的宅院，陆钧首先听到的是婴儿咯咯的笑声，两个声音一个清脆，一个甜糯，交织在一起响个不停。陆茗和奶妈抱着孩子，随着家里一众人迎了出来，常晓成自从孩子生下，没有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前往济南府考乡试去了，这会儿看见两个已经半岁健康壮实的孩子在奶妈怀里挣来挣去，好奇的看着他，从来都大大咧咧的他忽然眼眶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着。

    陆钧一进院子，马上就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杨文茵的身影，找了半天，方才看见一个婆子扶着杨文茵站在众人后面。杨文茵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走路走得有些缓慢。看见陆钧的她仿佛眼睛有些湿润，陆钧不自觉的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下一放，就向杨文茵的方向走了过去。

    两人久别重逢，陆钧心中感慨万千。他不想离开杨文茵，他很怀念和杨文茵一起在北京生活的那些日子，虽然短暂，但是那间不大的院子里，每天都充满着欢声笑语，平静而愉快。他也常常想起他们去塞外的经历，他和杨文茵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奔驰，有杨文茵陪在自己身侧，他从来没有怕过随时可能出现的鞑靼狼兵。在济南备考乡试的时候，他没有一天不想杨文茵。这已经不再是他初见杨文茵的时候那种心砰砰直跳的激动，而是一种温暖柔软的思念，就如同沂源的秋日暖和而不过于炎热的太阳，把他心中偶尔出现的不安惶恐驱散的干干净净。

    陆钧和杨文茵互望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两个人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杨文茵笑着点了点头，陆钧轻轻拉着她的双手，问她“文茵，你感觉怎么样”

    安材俨然已经成了乡下这座宅子的管家，他在一旁笑道“少爷您担心什么呀，要说之前，咱们都不太知道该怎么应付，现在您瞧”他说这一指常晓成的一双儿女“咱们已经有成功的经验啦，保证少奶奶到时候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陆钧点点头，转身一瞧，他的母亲赵氏，已经恢复的和产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的陆茗，常晓成的母亲刘氏，还有家中一众奴仆都欢喜崇敬的看着新中举的他和常晓成，尤其是两位母亲，眼中充满了对自己儿子的自豪。

    晚上，他们举办了一场真正的宴席，过去的一两个月里，陆钧不知道吃过了多少桌各种各样的珍馐美味，但是只有和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坐在一起吃的这一顿饭，才让他感觉到最舒服，最踏实。

    秋日夜晚的空气微微发凉，乡下的院子里仍是虫鸣阵阵。杨文茵近来有些嗜睡，早早就歇下了。陆钧静静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不敢抽出来，怕把杨文茵弄醒。人的心境果然很容易变化从前若是他能在这个年纪考中举人，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可是如今他已经中举，他却觉得没那么值得庆贺了。

    不是他不高兴，而是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中举似乎是件意料之内的事，另一方面，离官场的距离越近，他越觉得做官比他想象的更难。从修身齐家一下子到治国平天下，这个跨度实在是有点大，自己越往前走，要面对的对手就越深不可测，科举虽然严格甚至可以说是残酷，但一次考试没考好还可以重来，哪怕是一辈子都没有考中，大不了去做些别的谋生养活一家人。可是做官的路上稍有不慎，等待着他的可能就是入狱砍头甚至是株连亲人。

    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大魏见过的所有“成功”的官员，嘴里永远都说着模凌两可的话，脸上永远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能在官场上生存，他们都是一步步从没有刀剑的战场上冒着性命的危险打拼出来的

    位极人臣位极人臣，最高的目的不也仅仅是皇上面前磕头跪拜的无数人中的一员就连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陆睿涵，也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枚棋子。皇权是至高无上的，也是令人畏惧的。

    杨文茵忽然在睡梦中动了动，被陆钧握住的手轻轻按了按陆钧的手心，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杨文茵熟睡以后，陆钧轻轻关上屋门，带着安材离开了陆家的宅子，回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村东头的那间小院子里。

    安材小心的左右看着，为陆钧放哨，陆钧却来到了院中的那棵树下，过去，他曾经有两次在这棵树下落泪，一次是他和陆茗一同抚摸过刻在树上的那几个字的时候，还有一次却是在很久以前。

    这几个字曾经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下定决心回到洛陵读书。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比计划提前许多，这么快就中了举人，他更没想到，埋葬在这几个字下面的，就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

    他曾经犹豫过许多次，到底要不要回来，到底要不要面对真相，每当他想不明白的时候，他就回到“格物”的原点，陆睿涵说的对，格物最终格的不是知识，不是道理，不是日升月落，也不是寒来暑往，而是人心，不过他应该只说对了一半，至少对陆钧来说是这样的。他陆钧要格的不是别人的心，而是自己的心，他相信，在莫映寒对李尚源提出条件的时候，在陆怡要嫁给常晓成的时候，在杨文茵拒绝陆怀的时候，他们也都格过他们的心，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坚守住了自己的初衷。

    这或许不是陆睿涵想要让他悟出的东西，但是，它却让陆钧豁然开朗，让他最终明白，为什么经历了这些事情，他和常晓成、李尚源还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他会对杨文茵一见钟情，因为他们心里都有自己所要保护的珍贵东西。

    于是，他举起手中的铁锨，一锨锨的挖了下去，记忆和眼前的画面不断重叠着，没过多久，他就停了下来。

    如霜的月光洒在田埂，陆钧和安材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回新宅子的路上，安材一脸紧张肃穆，陆钧却是满脸释然。这回陆钧怀中抱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木匣，而里面的东西，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会给大魏带来什么，他心里也没有答案。

    腊月底，沂源村里家家户户准备着过年，陆家这座大宅子里人们最关心的却是杨文茵的肚子，产期马上就要到了，陆钧每天都小心翼翼的陪着杨文茵，又不敢给她增加压力，只能按照产婆所说的，每天陪着她在屋里来回散步，希望到时候整个过程能顺利一些。

    陆垠心里惦记重孙子孙女，于是常晓成和陆茗便带着孩子们去洛陵过年了，大年初一，家里只剩了赵氏，陆钧和杨文茵还有仆人们。

    举人老爷在这乡下地方实在稀罕，再加上陆家一直对村里的佃户村民很好，前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杨文茵上午陪陆钧在院里多站了一会儿，还没到午膳时就有点腹痛。陆钧刚把她扶到屋里，杨文茵就捂着肚子，道“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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