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第12章 隔床有耳

    月光越过高墙，悄悄溜进宅院里。

    宅院里的各间卧房相继点起灯火，院落里了无声息。世芳正悄悄趴在秦家公子的病榻床底，等待榻上的人露出真面目。榻上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身声。世芳算了算，那人已经在榻上躺上好长一段时辰，不断传来翻身的动静，怕是早就等待得不耐烦了。

    前生世芳十六岁认回亲人，才有机会与秦百流重逢，那时离秦百流错过殿试，无缘三甲已经是两年后。如今她重生归来，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秦百流也才十八岁，两年光阴中间发生过的许多事，现在才是初露端倪。

    前生世芳听秦怀玉亲口所说，秦百流十八岁时，遭人暗下毒手，府中的家仆丫鬟被人买通，将贴上巫咒的四个木头人，埋在秦家四个院子的北墙根下，百流从此一病不起。直至数月后，后院动土挖掉一棵枯树，才无意中将那木头人挖出，连带挖出背后这等骇人听闻的毒计。作恶的丫鬟家仆悉数被家法处置，可惜一直找不到背后的元凶，百流虽然痊愈，却因此错过了荣登金科的时机。

    巫咒之毒，在于根源，只要将四个木头人挖出来，用火烧成灰，做场法事，这咒自然就解了。世芳将这番话牢记在心头，上京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她与王二说好，一人扮道士，一人扮家童，世芳藏了只幼猫在袖内，原想入得内院便放出来，引开守门的仆人，由王二滔滔不绝拖住一众丫鬟嬷嬷，她去墙根下挖一挖那藏着的巫咒木头人。

    没想到，院子里早有一只野猫在捣乱，她便顺水推舟留得一手。怎料得，她进得百流房内，便觉得事有蹊跷，榻上那人行事完全不像是百流的作风，眼看榻上的人不知真假，世芳临时生变，不动声色丢出猫儿，引开丫鬟和嬷嬷。

    锦榻之上帷幔重重，她知榻上那人瞧不见他们，趁丫鬟嬷嬷一走开，便向二哥悄悄讨来两丸香，放在袖内备用，让王二独自出去应付那群主仆，自己无声无息藏到锦榻底下。

    世芳不担心自己，她对秦家宅院的布局设置甚为熟悉，待她查明真相，自有办法从这深院宅邸里逃脱出去。

    她担心的是秦百流。

    世芳想到这里，初入秦家宅邸时的欢欣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腹疑问和忧心。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此事背后并不简单，很可能另有隐情。

    她的眼前，只看得见摆在床榻前的一双丝履鞋，那鞋面用墨绿c葱绿c宝蓝c墨紫c金黄c褐红等八色丝线织成华丽的变体宝相花纹，帮面上绣有“富且昌c宜候王c天延命长”十个隶书汉字，鞋头由斜纹锦缎织成，绕以珍禽异兽，卷云行霞，间以瑞草繁花，山石远树，谦谦君子贵胄大家的风范，从这么几寸丝织物上体现无遗。

    然而，锦榻上的人，是不是秦百流真身还很难说。

    就在此时，忽闻叽呀一声响，竟是有人来了。

    “大少爷，映儿给你拿药来了。”进来的是秦怀玉的贴身丫鬟映儿，她亲自把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过来，放到床榻前的案几上。

    “放下吧，用不着你伺候。”床榻里的声音气若游丝，似是倦透了。但世芳方才清清楚楚听见，榻上人翻来覆去，根本不似是昏昏入睡。

    “大少爷，你趁热喝了吧，药凉了可不好。”映儿是个脆生生的丫头，人也机灵，见公子不肯喝药便又搭上一句，“话说回头，我方才在院子里听见门外有人来找少爷，说是那檀香馆苏姑娘派来的，但马上就被管事差人挡了回去。”

    檀香馆这三个字好生耳熟，趴在床底的世芳顿时想起檀香馆里头的苏重如，他们曾经在京城的后巷子里有过一面之缘。

    榻上又是一个不安稳的翻身，那病公子急急地问，“可是苏姑娘派来的？来者何人？都说了些什么？”

    映儿掩嘴笑了，“大少爷喝了药，映儿才好向大当家交差，才好出去帮少爷您好好问一问呀！”

    世芳暗暗称道，这个丫头倒也不傻，就该这么对付这个难缠的少爷。随即，她听见一阵瓷碗与案几的细微碰撞声，那少爷伸手出来拿起那碗药喝得一滴不剩。

    “大少爷，映儿这就替您去问个明白。”映儿完成了主母叮嘱的事宜，又说了几句贴心话，便捧着空药碗出门退下。

    这边厢门一关上，世芳便瞧见一双脚踩下床榻前摆的紫檀木踏板，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匆匆走到紧闭的窗户前，随手抄起一盏精致的盆栽水仙草儿。瞧那动作之迅疾，哪里像是个如寒风落叶行将入土的病秧子，分明就是个装神弄鬼的赝品。

    好一个狡猾的家伙，竟将方才一口含在嘴里的药统统吐到盆里，真可怜那盆子水仙草儿。世芳在床底看得真真切切，可气的是，那人一直背朝自己，世芳不敢伸头，因而只能隔住那双丝履鞋，望见对方身穿一袭白衣，腰系黄金镶边白银为底的织锦腰带，身量倒是和秦百流一样高大得很。

    那人拿起窗边案几上的一壶茶，想倒杯清茶解一解口中苦涩不散的药味，没想到茶壶竟是空的。他只得重重往桌子一搁，背对世芳哀叹道，“早知如此便不装病了，如今困在这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说罢双手拂袖，似是极其生气。

    此话一出，世芳着实一惊，这声音与秦百流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一时之间，她也陷入茫然，到底此人是本尊还是赝品？

    思及此处，世芳在床底已是呆不住了，摸出王二给的香，蒙上口鼻，打算先将此人制服再说。

    怎料得，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世芳不明所以，略微探头一看，刚好撞见那人背对着床榻在宽衣解带，宽肩窄腰，少年体魄好生风流，全身上下不见半分久病之人的颓态，反倒如同一株迎风玉树，身段凛凛。

    此刻厢房里只得他俩二人，一人在榻前，一人在床底，幔帐轻垂，膏粱锦绣，赤金兽炉冉冉燃香。世芳所在的位置，恰好将那人的双脚看得细微真切，那人脚掌修长，脚踝浑圆，脚踝上戴着一串碧玉翡翠链子，移步走动间随着脚步微微颤动，晃得人心神恍惚。

    那些衣衫摩挲肌肤悉悉索索的暧昧声响，衣衫逐件坠地的隐约之声，漫不经心敲进她的耳里，如同有人在耳畔呵气，令人耳根发痒，面颊发烫。

    即使是在前生，世芳亲近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个，哪里见过斯文男子这等阵势，一时间竟连眼睛都忘记掩了，手里捏着香，不知是烧好还是不烧好。

    她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秦百流，若是此刻他衣裳还没穿好，便被迷昏，岂不是要世芳一个女儿家和一个赤身的男子共处一室，世芳脸皮再厚，到底也是知羞的。

    她反应过来，便慌忙以手掩面，怎料那支藏得好好的玉簪子一下子从衣袖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响。

    眼看男子双足朝自己这边行来，脚踝上的翡翠链子随动作一晃一点，吓得她连气都不敢喘，在床底乱摸一气才找回那支玉簪子，胸口里像揣着十只八只乱撞的小鹿，怦怦狂跳。

    还没等那人行近，院落外头便响起一阵悠远的口哨声，曲调明亮悦耳。那人陡然停住脚步，似在竖耳倾听，世芳在榻下不禁面露喜色，分明认出这是李四吹奏的鹰笛声。

    李四是外族人，平日爱吹用鹫鹰翅膀骨头做成的鹰笛，音色高亢明亮，与口哨声维妙维肖，那曲儿还是世芳旧时所作，绝对假不了。

    没想到，李四竟然人在京城，此刻还寻到世芳所藏身的院子外头，叫她怎不欣喜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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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极其轻微的开门声响起，不知是谁推开门。世芳定神一看，发现床边紫檀木踏凳上那双丝履鞋就此不翼而飞。

    那男子竟在如此短的功夫里，上榻穿鞋走了！

    世芳暗叫一声糟了，慌忙推开碍事的紫檀木踏凳，连滚带爬从床底爬出。她忙从腰间摸出一枚小小的红绡鹰笛，正想给墙外候着的李四打个暗号。孰料身后掠过一阵惊风，还没等她定神，便被拖进那重重的幔帐之间。

    那枚红绡鹰笛跌落在床脚，朱红色流苏映在水光滑溜的紫檀木上，好生好看。幔帐里面映出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好生暧昧。

    帐外看似春光无限，帐内却剑拨弩张，一触即发。

    一柄亮晃晃的短刀架在世芳的脖子上，她双手被俘，压在牡丹浮粉绣鸯枕上动弹不得，对方眼瞳里杀机满溢，旁边正是那双害人不浅的丝履鞋。

    榻上人眉如浓墨，面若冠玉，美则美矣，却冷若冰霜，一股子孤傲冷峭之态显露无遗，世芳正正对上那双朗朗明目，知道自己这回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面前的人不正是秦百流本尊么。

    这位君子平日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行立肃肃如松下之风，素来浩浩中不失文雅，如今却将她当成误闯入室的贼子，第一面已是横刀利刃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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