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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白玉京〔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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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遥遥,崎岖不平。永定山本是西岭群山中最高的一座,这条下山的路便尤其的长。

    水执的体力奇好。背着她行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仍是步履矫健,呼吸均匀。直到山腰一处山泉边,他方将扶摇放下来,脱下外衫,又自行松了领口。

    扶摇饶是胆大,在繁楼什么不曾见过,此时竟是心虚的别过眼去。

    扶摇见水执拿出水囊来灌了水喝,便知他果然是时常跋山涉水的老手。她用手捧了水啜饮,小白鹿亦跪在水边巴巴地喝。

    这样宁谧的气氛,扶摇心中忽然一下子静了。

    有些儿沉醉。

    水执静静地坐在水边歇息,或许是穿着不似常日那般端肃,更多了几分散淡样貌。目深如渊,眺向那悬在太行八万大山之巅的夕阳。

    那么红那么的圆,丹丸一般,一点一点地沉入青黑色的山峦中去。

    西天赤霞绚烂胜火,与漫山遍野的红叶交相辉映。红的是黄栌,黄的是五角枫,绿的是松柏,广色朱翠,斜阳浸润之下,简直是浓烈丰满到要溢出来的颜色。

    斯情斯景,美得让人遐思迩想。

    五角枫坠着元宝一样的翅果,黄栌枝叶在扶摇身边旁逸斜出。她扯下一片来,见叶缘圆润,叶脉上透出醉人的红意。放在鼻下一嗅,隐约有轻微的药香。

    她伸手拿栌叶刮刮水执的衣裳,看他回过头来时,递给他道:“香的。”

    水执看了看她,接过那片叶子。叶柄在指尖捻了捻,他遥遥眺向远方覆满赤色的群山,道:“永定山北方四十里外有一座山,山上全是黄栌,一过霜降,整座山都香。”

    扶摇闻言而神往。

    但她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哪般好景,若无人与共,又算得上什么好景?

    恰如此时此分,永定山仍然是这座永定山,红叶林依然是那片红叶林。却是因为他在旁边,竟令她觉得是数月以来最为快活的时刻。此前的抑郁之气,一扫而净。

    水执背了她继续下行,她心中竟是希望这山路长一些,再长一些,走不到头,那便最好。

    她恍然出神地盯着眼前他的发。他是爱洁的。漆黑发丝一根一根的清爽干净,饱满得好似吸满了浓墨的笔毫,在夕色灿漫之下有着丰盈的光泽。耳边蓦然响起愁烟夫人的话:“年龄又如何c身份地位又如何他会不会给你任何回报又如何”

    没有结果又如何?

    不过是当下罢了。

    她本来就是个活在当下的人。

    她极缓极缓地垂下头,屏住呼吸慢慢地靠近他——

    他的鬓角锋利薄削,似他的嘴角。脸颈是凉玉色泽,坚硬而质密。也不知他是如何修身养性,三十出头年纪,除去那深邃严峻气势,容色细细看来竟不输二十五六的青年。

    她看得到他突起的喉结,那样强烈的雄性气质;颈侧血脉一下下沉稳有力地搏动。

    一切,都像那个梦一样,强烈地诱惑着她。

    地上是一个很高的坡坎,水执一大步踩下去,她在他肩上被重重颠了一下。顺势,她的唇秋叶一般拂过他的鬓边。

    何其奇异的感觉。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点令人悸动的触感。

    她警觉地看着水执的反应——他仍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山路,似乎并不曾感觉到。

    她小小地放下了心,确实是很轻,不是么?

    只是那样妙不可言的滋味她从不曾体验过。浅尝辄止,如何能让她餍足?

    下一个崎岖处,她故伎重施。不过是不着痕迹的浅吻而已,却让她心头一片初醺。

    哪知到了平坦的山道上,没有任何征兆,他忽的拽开她的双臂,斜身将她掼下地来!

    她左足落地,手撑上身侧土石,方没有摔倒。背上小鹿亦被惊到,呦呦直叫。

    她一抬头便看到他煞气沉沉的一张冷脸,愕然道:“大人——”

    “既然还知道叫大人,便该知道方才逾矩了!”

    这般冷厉不留情面的语气。

    扶摇算是明白,那第一次,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确信是她是否故意。

    第二次,是他有意给她机会,她果然就上钩了。

    既是到了这种人赃俱获的地步,她要抗辩,也无甚意义。

    扶摇咬了唇,昂首道:“敢问大人,我何处逾矩了?”

    水执冷冷地盯着她。她唇上未施朱,配着秀靥,仍是丹枫白露一般的颜色。可这般清透庄雅容貌,和她现下眼中的火苗一样簇动的桀骜放肆极不相称。

    这么多年来,敢一而再再而三当面挑衅他的,只有眼前这小姑娘一个。

    她如此大胆地反问,正是摸准了他秉着为官为师的矜持,绝不会对她说出“你方才亲了我”这种直白无耻的话来。

    敢和他玩心计。

    竟敢和他玩心计。

    三十年了,他还有什么人情世故看不明白?女官廨舍事件后,他便看出了她眼底隐藏的那点别样情愫。他打断她的念头,她果真几个月没有再出现过。他以为她安生了,却不曾想她今天竟胆大包天做出这样事来,还两次!

    从来没有女人敢对他如此。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她攀附他,所求的到底是官阶,还是他这个人了。

    “你对本部堂究竟有何所求?”

    “此前已经和大人说得清楚。”

    “那么方才所为是何意?”

    “随心而发。”

    “什么心?”

    他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扶摇抿着唇,知道他是要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无地自容。

    “大人比我懂。”

    水执忽的冷笑一声:“那好,本部堂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本部堂要的,是一个能成事的女官,不是女人!”

    扶摇别过目光,一声不吭。他继续冷声道:“你若要求官,可以!现在就随本部堂继续走。若要求私,那就等着本部堂叫人来接你罢!从此以往,休要再让本部堂见到你!”

    水执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动作,那一双透亮眼眸反而愈发倔强。水执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哪知方走一步,便闻她在身后道:

    “我有何处不及那严小姐?她可以让大人十余年坚贞不渝,我却连大人正眼一顾也不得?”

    “荒唐!”

    水执骤然转身,厉声斥责:“你既向我行过拜师之礼,眼中可还有伦理纲常!一个女人不知自尊自重,竟说出这等寡廉鲜耻的话来!”

    扶摇身子猛然一颤。

    他说她不知自尊自重,说她寡廉鲜耻。

    明明知道他只是就事论事,却令她忆起了过去那些不堪的经历。

    当初在马车上,他因她是个风尘女子,不肯收留。令她方到家,便和弟弟一同被严府家丁捉走,目睹了母亲的惨死。

    她过去以为这是命,是她的际遇,所以不曾恨他。可此时被他这般锐利地一刺,心中腾地升起怨愤。

    可以指责她的任何不是,绝不可说她没有自尊。

    别人都可以看不起她,唯独他不可以。

    她嘴角一翘,眉梢也带着挑衅意味挑了起来。

    “大人莫说我违背伦理,真正无视纲常的,我看是大人才对!”

    “纵容皇上荒废政事,是臣对君不忠;未能护住弘毅,让他惨死严九思手下,是对子不亲;严大小姐不慎流产致死,是对妻无忍。离家去国,孤臣逆子,是对父母不孝c对兄弟不悌c对朋友不善!”

    “大人,您说这三纲五常,您又何曾遵从过?只怕您一个夷族人,根本从未曾把这些中土礼教放在心上,又何必处处拿这些东西来约束我呢!”

    水执听到弘毅二字时,已经气得不行;待听到后面那些嚣张叛逆之言,更是怒不可遏,手掌一抖,一个耳光便抽在了扶摇脸上。

    清脆的响声在半沉下来的暮色中格外刺耳。仿佛四围刹那间寂静了下来。扶摇单足本就站立不稳,被打得一个踉跄,撞到了山壁之上。

    她单手撑着岩石,缓缓转过头来,直视水执。

    水执的呼吸忽然就滞了一下。

    他是忍无可忍之下打了她一巴掌。究竟只是训诫,盛怒之下,下手的力道还知道控制。

    可他哪知道,扶摇这一张脸,乃是全身上下最不经打的地方。就这么一下,嘴角便破损出血,几道指痕高高肿起,紫癜斑斑。她肤色本来雪白,此刻驳杂了青的紫的c乌的红的,血色殷殷,看得人触目惊心。

    她鼻尖疼出一层密汗,却垂着手,就那么不屈不挠地c不卑不亢地c倔强地死盯着他。

    水执眉心紧拢,脸色愈发幽暗,眼眸中交织出复杂神色。峙立许久,他终究长长一叹,道:“是我不该”

    他抬起手指,想要为她拭去唇角血迹。指尖触上的一刹,她却忽然转开头去。

    水执道:“随我下山。”

    扶摇尖刻冷笑:“大人不是要扔我在这里,叫人来接我的么?”

    “休要与我胡闹!”

    “那么大人认了?”

    “再敢放肆,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扶摇扯唇而笑,不再回答。手扶山壁,无视足伤一簸一簸地向下走去。她手上本来就有荆棘刺破的伤口,山壁岩石棱起,那白色袖口很快就被染红了。

    水执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这脚还要不要了!”

    扶摇偏过头来,眼梢带诮,“大人心疼我?”

    “你!”

    水执恚怒不已,甩开她的胳膊,头一回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般无耻无赖,当真是前所未见。

    “胡闹!”

    “大人说我胡闹,那我何妨——”她忽的转身,整个儿地抱了上去。

    何妨再胡闹些。

    她单足不稳,整个重心都扑过去。水执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抱撞得后退了两步方站稳,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腰。

    那般的细软如绵,他心头突兀一跳,收手去推她。

    可她抱得极紧,双臂紧紧勒住他的劲窄腰身,纤薄身躯密合无隙地贴在他胸前,头颅亦埋在他锁骨之间。所触处温香暖玉满手,他竟是不敢再碰。索性负手于背,止了抗拒。

    少女特有的馨香气息扑入鼻底,无处可逃。燥意忽生,内心深处似有什么蛰伏的东西开始苏醒,被他强行抑制下去。

    山岚渐渐的浓了。随着暮色沉降,飘渺不定的雾气似乎也被染成了淡蓝色。山风飒飒吹过,仿佛能听见山间有千万片枯叶坠落。

    水执冷冷的声音在秋凉如水的薄夜中响起:“抱够了没有?”

    她的头在他面前蹭了蹭,放开了手臂,垂着头颅。

    “有意思么?”

    有意思。她在心中默默道。

    “除了浪费时间,你能得到什么?”

    你。她继续在心中回答。

    “怎么?方才牙尖嘴利,现在不会说话了?”

    扶摇闻言抬起头来,左脸上的伤痕依旧醒目,一双兰叶眸子在夜色中有浮薄的光。

    “我去不了律书房了。”她忽然笃定道。

    水执怔了一下,道:“准你五天公假。”

    自他上任之后,整顿吏员风纪,六部官员告假三日以上,需由吏部批准。

    “女官廨舍不能养鹿。”

    水执抑怒道:“我养!”

    “我手疼。”

    “大胆!”他怒吼一声,“得寸进尺了还!”

    扶摇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到山下的路上,她只是无声地伏在他肩头,没有再动,也没有多言。拂在脖颈的气息缓淡而凉,水执忽然有些不适应。

    无论如何,他不该打她。他从来不是会冲动行事的人,可是自从遇到她之后,这种冷静便一次次地被击破。

    早已不是十几二十来岁血气方刚意气正盛的人了,为何还会如此。

    蚕枞的马车正候在山脚。

    水执背着扶摇走过去时,忽听见她在背后开了口。

    “大人,终此一生,我都会为官。”

    “大人两番问我为何为官,我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一日也不会忘怀。”

    水执步下一滞,星星眸色凛了凛,快步走向马车。

    他把扶摇放进车内,自己出来坐到了蚕枞旁边。

    “恩公,这里挤得很。”

    “那你下去,我来赶车。”

    “”

    蚕枞被噎了一下,瞥向水执的眼中却愈发地含满了兴味,挪了挪屁股,转头向车厢内喊道:“小丫头,里头有水c有干粮,自己拿了吃!”

    车厢内黯黯地应了一声:“多谢蚕枞叔。”

    蚕枞狡黠一笑,催马扬鞭。骏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蚕枞轻飘飘道:“小丫头叫我叔,是不是让她改个口比较好?”

    “蚕枞!”

    蚕枞嘿嘿笑着,今天的恩公,果然有些不大正常。

    一路无话。

    水执在将近千步廊的一个僻静处下了车,让蚕枞带扶摇去看郎中。

    “那白鹿,拿去外头找一个封得住嘴的人养着,勿得让其他任何人知晓。”

    蚕枞跟随水执这么多年,自然知水执这么做,必然是这鹿的意义非同小可。他点头道“大人放心”,却闻水执语气忽转冷酷:

    “告诉那人,倘是养死了——便让他陪葬。”

    。

    千步廊高墙之内,寂然无风。

    宽阔而坦荡的廊道一直向北延伸,通向紫微至尊之地。两侧连檐通脊的廊庑庄严静默,夜空之下格外深邃。

    这里是天朝的皇城。

    一切砖石土木c宫殿庑间,其大小c数量c位置,无不契合天人合一之道c天地玄理之数,彰显的是这个皇朝的秩序和规则,是礼制与建筑之美的完美结合。

    然而什么东西一旦走过了头,便成为枷锁。他仰慕此处,亦憎恶此处。

    【大人莫说我违背伦理,真正无视纲常的,我看是大人才对!】

    【只怕您一个夷族人,根本从未曾把这些中土礼教放在心上,又何必处处拿这些东西来约束我!】

    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十余年来,第一个真正看穿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便是他与年序我通信多年,年序我也未必真正明白他心中所想。此刻回想,那时给她的一巴掌,亦是出于密实掩蔽的内心,更是命门,突然曝露于他人的视线之下的恼羞成怒。

    那一刻,他当真是惧怕的。所以他失控了,对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起了暴戾之心。

    他几乎是鄙弃自己。可对她的感觉,现在又岂止是内疚?

    袖中拢紧了手掌。那玉兰花瓣一般柔润的触感犹在,暖玉温香满怀的感觉他本能地排斥,却在身体上挥之不去,以至于他现在孤身站着,竟觉得身前有些空空落落的。

    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对待过他,尤其是在一次次地被他拒绝之后。

    过去并不是没有胆大的女人试图接近过他,只是没人能忍受他这般冷僻无情的性格。

    她的胆大和执着,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大人,终此一生,我都会为官。】

    【大人两番问我为何为官,我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一日也不会忘怀。】

    他不得不承认,他与这个女孩子的沟通,出乎意料的顺畅。哪怕一个眼色个表情,她都能捕捉到他心中所想。她是极聪颖的学生,至如今,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遵从他的教诲,唯独在这一件事上,她执拗得可怕。

    他给她选择,若是为了求官,他背她下山;若是为了求他这个人,那么一个人留在山上。

    她拼着足残手伤都不选第一种。

    但她最后又同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终身为官。

    她竟是要官和人都求。

    这,真真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好一个狂妄而又贪婪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三章是内测时争议最大的三章。狐狸酱被说是把男主女主都给写崩了。

    尤其是男主的那一巴掌,我知道对于很多妹纸都是巨大的雷点,男人打女人,不可容忍。其他内测时提出的问题,我都改掉了,但是这一个情节,我挣扎了几乎是一个多月,没有改。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应该尊重读者。但是狐狸酱也有自己的考虑。虽然知道解释多余,但是还是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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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情节或许对于大多数妹纸来说,就像《神雕侠侣》中,郭靖坚决反对小龙女和杨过在一起那样不可理喻。很多人《射雕》中建立起来的对郭靖的好感,在此时崩塌。

    这个问题金庸老先生是有解释的,那就是宋朝时的礼教森严,师徒禁断,不可为社会接受。

    这里是类似的。水叔的夷族身份设定,绝不是为了耍帅玩酷。

    古代社会的“华夷之分”非常重要。外族人做官几乎不可想象,更何况是做到如此高官。乔峰变成萧峰后的身份矛盾,也是同理。

    水叔之所以能做到现在的位置,是因为他隐藏得非常之好,看起来完全入乡随俗,接受了这个儒家社会的价值观。一旦他被发现叛离这个价值观,他在这个权力环境中,面临的就是死亡的威胁。

    但是他被扶摇戳穿了,所以他会觉得恐惧。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不万能,也会害怕。更何况他现在仍将自己视为扶摇的师长,具有训诫的权力。狐狸酱小时候被老爹打过一次脸,被爷爷打过一次脸,但这个也不妨碍我对他们的尊重和喜欢。

    扶摇其实也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但她不知道确切的答案,所以她挑衅,并且从水叔的反应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这也是为什么水叔打了她之后,她并没有愤怒,因为她能理解水叔的感受。她并不是一个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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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东西理论上说是一种潜背景,没办法现在就在正文很充分地表现。我自己也知道作为一篇娱乐性的狗血小言不该设置这种相对复杂深奥的背景。但是手痒没忍住吧确实有玩票装13之嫌了,大家酌情抽打,狐狸酱不会blx的~~一(>_<)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