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玉京〔三十二〕

    ◇第十五回◇狡侍郎二桃杀三士·毒白妖兔死烹走狗

    无定河有多远,长城就随着它筑起多远。

    小麦在七月收割了，磨成粉。带着麦茬的泥被翻过来,种上玉蜀黍。河流泥沙淤积起来的平原坦坦荡荡,在这九月秋高气爽的时节,一望无际的皆是黄灿灿红澄澄的颜色。

    虽然还没到玉蜀黍收割的农忙时节,这个名叫平山屯的陕北边屯却仍是一派忙碌。

    和所有九边军镇下辖的边屯一样，平山屯的屯丁平时为农，战时为兵。

    这里是对抗北漠骑兵的最前线。这一年的小麦收割之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奚北望奚大将军下令大举修筑边墙,掘渠垦田,引黄河之水灌溉作物,以增加粮食收成。

    河边陇上有一个不大的茶棚子，破破烂烂的,也没有幡旗，生意却不错。屯丁饥渴时候，总来过来叫上一壶粗茶，或者一大碗高粱酒，辣地入得喉去，糙砺的力气又回到身上。

    “老伯！今年玉蜀黍的收成看起来不错啊！”

    喝茶的老汉抬头一瞧，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嘴上生着两撇小胡子，笑眯眯的，看起来既精明又有几分滑稽。他身上的青葛布袍子绣着招财进宝铜钱花纹，是个行走此间的边商模样。

    老汉也是个自来熟的，端着茶碗趔到男子对面坐下，哼哼道：“后生懂个啥？看着是好，可比往年晚了十天的收成。庄稼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这个晚了，打后头种萝卜白菜，遇上打霜，那可不是啥好事。倘是北漠人又打过来，什么都是白费！”

    男子那一对和小胡子对称的眉毛凑到一块儿，颇是忧虑的样子：“哦，那可真是。”

    老汉睨了他一眼：“你担心啥？瞧你口音和模样，西安府过来卖粮食的吧？”

    男子哈哈大笑：“老伯好眼力啊！”他拍出几枚铜板，招呼小二过来给老汉上一大碗高粱酒。“老伯啊，奚大将军最近不是在平山屯活动？我咋个过来一个兵影子都没看着？听说军镇在屯粮，我正好有粮食要出手哩。”

    老汉毫不客气地把一大碗高粱酒一口闷下，男子见状，又给他上两大碗酒。老汉老酒下肚，眼色醺然，竖起大拇指夸男子豪爽，又道：“你要卖粮，跑这里来找奚大将军作甚？奚大将军是出来打仗的，现在坐镇大营的是叶小将军，你去大营找军需官才对哪。”

    男子笑嘻嘻道：“过去和奚大将军有点交情，说不定能多买点咱的粮。”

    老汉一指永定河以北广袤无际的莽莽大地：“奚大将军带了一支小队，潜进了河套。估计会和北漠人干上几仗，这两日差不多也该回了。”

    老汉是狡黠的，瞅着这厮挺舍得请酒，招呼了好些屯丁过来海侃。男子果然来者不拒，一人请喝一大海碗，笑眯眯地听这些屯丁从作物的收成聊到边镇上的大小事儿，哪个将军家的马下了崽子什么的。他又是个极善插科打诨能讽善谑的，把这一桌子的气氛烘得热闹上了天。

    众人正聊得来劲，只见茶棚子里又来了个头戴儒巾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像是行了远路，坐下来搁了包袱，便叫了碗面筋。

    那人取下斗笠，朝着热火朝天的这桌子往来，恰好与男子对上了目光。他目中现出惊讶之色，张口道：“这不是年”

    “哈哈哈！竟然在这里碰见明宪兄！好多年不见哪！”

    男子打断那人的话，起身向这桌的屯丁们拱了拱手，道：“老朋友来啦！和大伙儿聊得甚是痛快！来日再请大伙儿喝酒！”

    众人哄着说好，纷纷道：“大兄弟卖完粮食，记得再来咱这头儿坐坐！”

    这些屯丁们自然不晓得，眼前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甚是随和风趣的男子，正是陕西行省的藩台——主管一省行政c财赋c人事的三品大员，陕西承宣布政使，年序我。

    “宿白贤弟，当真是你！”故人重逢，那儒巾男子难掩心中激动，将年序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忍俊不禁，压低了声音道：“早听闻你高升承宣布政使，一直也未能当面道贺。只是你一省父母官，怎的今儿这么一副铜臭土气打扮，传出去，可不让人笑掉大牙！”

    年序我眯着眼睛笑着，“嗨微服私访，过来看看收成。咱陕西穷啊，每年老天爷一出点幺蛾子，我这颗心啊，就像猫爪子挠着似的！”他左手按着心口，一脸的苦相。

    “得！”儒巾男子抬筷子止住他，笑道：“江山易改，油嘴滑舌的本性难移啊。早就听说天下一十三行省，就你陕西的年序我最擅哭穷，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年序我打了个哈哈，“这年头，脸皮不厚混不下去啊。倒是你明宪兄，著书立说小有所成，怎的又跑咱这穷乡僻壤来了？”

    这儒生打扮的男人名叫曾文，字明宪，也是和年序我c水执一榜的进士，曾经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只是他性格刚正廉直，在夏琛遇害之后，主动辞官归乡，靠著书讲学为生，属南儒“格物”一派。

    曾文脸色戚然暗沉，摇头慨叹道：“大丈夫有志难伸。我如今忽而觉得，笔杆子殊无出路，枪杆子才真正有力。”

    年序我讶然道：“明宪兄这话如何讲？”

    曾文注视着他的眼睛：“当年你c我还有水执，三个人算是金兰之交了罢？若非这回我去京城亲见了水执一面，真真不敢相信昔年俊材，已经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奴颜婢膝之人！”

    他用力呸了一口，义愤填膺道：“不晓得你如今和水执还有无往来，若有，劝你早些和他绝交！祸国佞臣，实在令人耻与之为伍！”

    年序我心中一沉，新设总理四大盐运司盐政职务的事情，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谁都晓得这是一块巨大的肥肉。

    水执通过吏部所举荐的人选虽然各方兼顾，然而最终的决定权在皇帝和内阁手里。

    那份推荐名单中便有严弼的三位门生，时任陕西c延绥c宁夏三省巡抚的鄢茂卿c毛元贞c骆嘉。据说水执私下会见严弼，严弼问他所荐人选中何人为宜，水执道：“鄢c毛c骆三位大人担任巡抚均已五c六年有余，功勋卓著，忠勤皇室，依例当迁。只因京中职位尚无空余，一直委屈三位大人据守边镇。如今他处既有职缺，小婿以为，当从三位大人之中择一委任。”

    这本该是水执和严弼私下间十分秘密的会谈，却不知怎么被流传了出来，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对水执的攻讦再度掀起。曾文会忍无可忍到去找水执，想必就是因为这事。

    “人家现在是吏部天官了，我去见他，他还拿架子不肯见呢！最后还是趁下朝时候，在天街上堵住了他。嗬，你猜他怎么和我说？他说‘如今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曾文越说越是激愤，面筋上了，也推一边不吃，拿着筷子杵那桌子，“那么多朝官都看着呢！我也是翰林院混过的，这些年怎么说在士林里面也有些名头，我当面骂他，怎么的？没一个人敢来拦着我！”

    年序我道：“这明宪兄，桓公如今好歹也是三品大员，过去也和我们有那样的交情，你应该给些面子的。”

    曾文怒气冲冲道：“桓公桓公叫得这么亲热，你是没见到他那副又冷又傲的德性！我好意劝谏他，他竟充耳不闻拂袖便走！我当时手上还提着做早膳的臭豆汁儿呢，一竹筒泼他一脸一身！”

    年序我惊道：“明宪兄，你这也未免太过置气了！”

    曾文冷笑道：“我只不过是做了其他人想做不敢做的事！那些朝官念着他是吏部侍郎，投鼠忌器不敢有丝毫冒犯，我一介白身，有什么好怕的？！别人不敢对他直言，我敢！他想必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被我泼了也是半点脾气没有——我倒是宁愿他有点血性！”

    “那严九思见状，过来一口一个‘妹夫’的，叫得可亲热，又唤了内侍拿新官服过来与他换。——那等情景真是看得我恶心不过！当年他下川滇，我还道他与严老贼决裂，是真丈夫，没料到穷山恶水的待了十年待不下去了，又回来抱严老贼的大腿，真真令人不齿！我在那边半刻钟忍耐不了，便索性过来投笔从戎了！”

    曾文兀自愤慨不已，年序我暗暗叹息。他自然知道水执的隐曲，却无法向曾文直言。

    如今有曾文敢在天街泼他豆汁，将来又会不会有别人对他不利？

    年序我叹惋于故友的隐忍，更为他心生隐忧，只盼着三千在他身边能好好护他周全。

    他选这样一条路，当真是苦。

    比起自己，比起曾文，其实更有勇气的人是留下来的水执。

    年序我将面筋推正到曾文面前，道：“人各有志，各得其所。这些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长途跋涉，先吃点东西罢。”他摸了摸碗，见已经凉了，便想叫小二给换一碗。曾文把他按下来，道：“别麻烦了。这算什么？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打算再过以前的闲适日子。”

    曾文挑了两口面筋吃了，忽然又望着苍茫无定河幽然叹息道：

    “‘神州何处不桑梓，五云天外是我乡。’当年问水执为何来中土，他这般说，我便认定了他这人值得结交。谁能料到写得出这样诗的人，如今堕落成了这幅模样？真真可悲！可悲啊！”

    年序我默然看着他碗中面筋，忽然道：“如今的面筋，已经没有我小时候那么好吃了。”

    曾文愕然道：“什么？”

    年序我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河套的小麦磨成面粉做出来的面筋，比哪里的都好吃。如今河套失陷，便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面筋了。”

    曾文双目神光锋利起来，问：“宿白贤弟想说什么？”

    年序我道：“明宪兄既然打算投笔从戎，御敌于国门之外，收复疆土，才是第一位值得关心的大事。”

    曾文冷冷道：“错，攘外必先安内。眼下复套，时机未到。”

    年序我忽的惊抬双目：“明宪兄你”

    曾文矜傲地看着他：“宿白贤弟，不瞒你说，我不是来投靠奚北望的，我是来投靠平凉王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周三0：00

    对手戏后，又是几章硬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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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恩案c愁烟夫人案之后，就是这个奚北望案了。前面的铺垫，一个是在大悲寺中，一个是在永定山上，扶摇和水执提起盐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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