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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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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矮围的大黄梨木圈椅上,略微浮肿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眼白包围着一点黑色,看起来昏聩欲眠。

    前面身着曲裾深衣c头梳堕马髻的女史正全神贯注地表演着茶道。

    她深知对面的人看似糊涂老迈,然而只要她动作上稍有差池,等待着她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斥骂。

    三尺之外跪伏在地的中年男人比她更紧张。

    三月底的天气,傍晚还微带寒凉。那男人身材臃肿,绉纱时兴衣饰,背心却渗出块块汗渍。精心修剪过的胡须触到砌石地面,洇出一小片湿漉漉的青黑。

    “老爷”男人的声音带了哭腔。

    “王大管家!”女子的声音精致而妩媚,点染着娇红豆蔻的手指错落有致地揉捏着老者的双肩,尖尖嘴角不均匀的胭脂痕惹人遐思。“老爷日理万机,理的都是国家大事。您家里的那点芝麻大的小事拿来堵老爷的心,不应该吧?”

    “可是老爷小的就这么一个亲侄子啊!小的兄长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老爷”男人磕头磕得砰砰响,痛哭流涕,“小的服侍老爷这么多年,尽忠尽职,只求老爷发个话儿饶了我那个不知好歹的蠢货侄子”

    “王大管家,您这话可就太错了。”女子勾着唇角,低头看了看老者的脸色,见着没什么反应,便接着道:“人家那摆明挖了坑等您往里头跳,您倒好,还真往里头跳!这时节,薛鼎臣那些清流党,几百双眼睛盯着老爷呢,饿狗一般,就等着抓老爷的把柄可劲儿地参。您平时最是精明,可到了这节骨眼儿上,这点子机关您怎么就看不透呢?”

    男人变了脸色,膝行上前几步,苦苦央求道:“老爷,求老爷指点迷津!”

    “杀——人——”老者面皮不动,扯动嘴角,干巴巴地将声调拖得像戏曲的调子一般,“偿——命——”

    “偿命老爷!求老爷开恩!求老爷开恩!”男人更加用力地磕起头来,被老者喝止。

    “王隆啊!”老者悠悠地吐了口气,“不是老夫要杀,是这事儿涉及镇抚司买卖军籍之事,他们要找个替罪羊,才堵得了朝中那帮子清流的嘴。”

    女史殷勤地奉上一盅三沏之后的清茶,老者闭了眼缓慢而细致地品着,话风儿较那茶气还要淡泊,“没了,就再生一个。”

    王隆目瞪口呆,这时候才晓得是真没了希望,灰着面色,失魂落魄的模样。

    站在老者身后的女子在老者品茶时,也放缓了按摩的力道。催促王隆道:“大管家,外头的官差还等着您回话呢!可得斟酌着些!”

    女子目送王隆微驼的背影走了,腴白手指轻轻按压着老者的颈侧,在老者耳边温声道:“老爷是不是打算见一见姑爷?奴婢遣人去通知一声?”

    老者拉下女子的手轻轻拍着,凄然伤怀道:“花芜啊婉兮若是有你一半的懂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花芜忙倩语安慰道:“好好儿的,老爷怎的又想起那些事来?这倒真是花芜的错儿了,该罚!该罚!”说着,竟真噘着唇儿,拿了一旁的拂尘打起自己的手来。老者哈哈笑着,拿住了她的拂尘不令她打。正笑着,有下人来通报道:“老爷,姑爷有事求见,正在花厅那边候着。”

    老者此时心情畅快,道:“嗬,如今这人是愈发的长进了。”一挥手道:“传!”

    。

    京师以西有阳台山,林深木茂。山顶一寺,名唤“大悲”。

    山径崎狭,黄砂铺路,两侧俱是葱茏古树,粗砺枝桠兀然伸着,几只尾羽绚丽的雀儿密叶间跳跃,处处都是古朴天真的野趣。

    水执踏过满是砾石的山路,掸了掸腾上衣底的尘土,便瞧见那双狮拱卫的庄严山门。三间歇山建筑,墙面是有了好些年头的朱红,斑驳而剥离。斗拱和屋顶都是木制,雕工繁细,然而因为年代久远,棱角处或蚀或蛀,残缺不全。这般顺其自然的随意,反而愈显出佛寺禅趣来。

    尚是清晨。山寺北路传来低沉邃严的诵经声,山门以内却是空无一人。

    水执行过放生桥,穿过天王殿c大雄宝殿,便来到无量寿佛殿。这些大殿皆为纯木结构,不上漆亦不染色,生木的本来纹路历历可见,干黄之中,透出古老而宁静的暗青色泽。

    这山寺是数百年前北齐人所建,故而坐西朝东,乃是北齐人朝日向阳的独特建筑格局。这时早晨澄明湛亮的日光越过栉齿一般的屋檐,斜斜打在“动静等观”的悬匾上,影子深深浅浅长长短短,匾围的龙出云海雕刻栩栩然仿佛生动,却是博大而宁谧的禅定之意。

    水执品着个中动静三昧,忽闻亲切人声:“桓公!多少年没见过了,你怎的一点没变!”

    语至人临。来人一幅缀玉结沈青飘飘巾,唇上两撇又窄又长的小胡子和那双眉毛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一对儿向上,下面一对儿向下,连着鼻子看起来就似一个“水”字,颇有喜感。五官样子却是爽朗的,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年纪。

    水执道:“宿白兄,你看着也抖擞得很。”

    这人名叫年序我,字宿白。乃是水执的同年,即将升任陕西布政使,来京叙职。

    “你我鸿雁传书这些年头,我还以为你成了个古板秃顶的老头子,没想到还是之前那副模样!”年序我爽声大笑,抬手成拳击了水执肩膀一记。

    水执亦笑了,“别拿这些话来揶揄我。”

    “我哪是揶揄你。”年序我瞪了瞪眼,指指自己的眼角鼻侧,“瞧瞧我,褶子都出来了,哪像你!”

    水执道:“酒色财气,样样伤身。这怪得了谁?”

    年序我摊手叹气道:“这没法子!西北汉子好酒,有酒那必然有美人。天天和粮饷钱财过不去,那能没气么?一年似十年哪!”

    年序我言毕,一脸的暧昧笑意凑近水执:“听说你收了个女徒弟?这可是破了天荒了。”

    水执面上登时如覆寒霜:“蚕枞怎的这般胡说!”

    年序我忙拍拍他肩膀,道:“你我是至交,蚕枞和我也是拜把子兄弟。他不同我说,还向谁说?这不都是关心你想给你找个贴心人儿么!”

    水执冷冷道:“既然是徒弟,那你指望什么?”

    年序我嘿嘿笑道:“川滇那几个年头,没把你磨垮,倒是把你的臭屁脾气磨出来!得,说正经的,你那女徒弟还挺能闹事儿的,一个九品观政都能被她做得风生水起,将将上任就把老严和镇抚司各捅一刀。”他打了个响指,“这可是大手笔!”

    水执随口应承道:“初生牛犊,哪知天高地厚?”

    年序我一双精明世故的枇杷籽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将水执的神色尽收眼底。尖刻地讥刺道:“人都说你水侍郎如今荤腥不沾油盐不进,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响屁来。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呸!那些老油子的本事你学得十成,倒跟我打起太极来了。”他袖子一甩,转身向无量寿佛殿后的四宜堂去。“罢!罢!早听说这大悲寺中的玉兰是京城一绝,赏花去也!”

    四宜堂又称玉兰院,以院中的百年玉兰树而得名。隔着老远便见巍峨树冠好似宝塔冲霄,伞盖一般盖住了大半个院落。朵朵玉兰花儿恰如明烛万支森罗其间,白亮得耀眼。年序我气冲冲地走了一阵儿,一回头,只见水执不远不近地在三步之外,背对日光,眉棱之下的眼眸愈显深邃,被他用狠话刺了一刺,竟也没有辩解之意。

    年序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娘。

    “桓公,我初初认识你的时候,你日月在怀,意气疏狂,哪似如今模样?蚕枞同我说起,我只道做京官不易,难免不养出些城府。但而今一看,你竟是真的大不一样了。”

    “我自然晓得这些年你过得不易。贤弟妹和令尊去世,又先后失去两个孩子,尤其是弘毅之死,恐怕对你打击极大。但这些到底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你还是趁早想开些!”

    年序我开解了他一番,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拉扯这古寺玉兰的来历。

    水执心不在焉,嗅着那清冽袭人的花气,也只觉得味如嚼蜡。

    年序我说得不错。

    当虚以委蛇成为一种无意的习惯——他已经彻底变了。这种变化连他自己也不曾觉察。

    他本是仗剑去国的无方游子,驼铃过处,便有他的足迹。中华大地名山大川游过,他年少意气,念及男儿当建功立业c彪炳千秋一句,便从此宦海浮沉一十四年。

    年序我与他同出陕西,扶风人士,其性豪迈慷慨,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尔后同科中式,拜入夏琛门下。

    夏琛被害之后,二人先后被清洗出朝,谪入边穷之地。他在川滇,年序我则在甘陕边塞。

    甘陕边塞西接青海c吐鲁番诸卫,北临大漠。与他在川滇所要应付的夷越蛮民不同,年序我所要打交道的是边塞将士,所要顾虑的是抗御外侮。所幸年序我本就豪爽任侠,几年下来军c民c官数道都混得如鱼得水。边塞之官既穷且苦,没什么人愿意去做。年序我这等做得好的,自然官阶也就蹭蹭蹭往上去。至如今的布政使,已是地方三品大员。

    他水执如果说在朝中还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的话,年序我当属唯一一个。

    这么多年二人天各一方,仅凭书信往来。如今相见,他竟然已经不习惯直抒胸臆。

    十四年时间可以改变的实在太多,可有一些东西始终不会变。年序我看得到也好,看不到也罢,毕竟这人生在世,苦乐自担。很多事情,便是生死至交,也未必能分享一二。

    “宿白,我之心迹,书信中已经表得清楚。”

    年序我拇指和食指捋着唇上的一撇胡子,笑道:“自然,我若也同朝中其他官员那般见识,视你为严某人之走狗,今日岂会约你来此?”

    水执摩挲着一片大如碗口的玉兰花瓣,只觉得凉润丝滑,煞是细腻,忽而就有一些熟悉的记忆滑入脑海。他像被刺着了一般,缩回了手,沉吟道:“仅仅只是赏花?”

    年序我睨了水执一眼,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本想先匀出点闲情,和你赏赏花c叙叙旧c说说近况,你却无意奉陪,非要直入正题——如今连点吟风弄月的兴致都没有,你说你这个人还有什么趣味?”他示意水执再往寺院深处行去。走得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对水执说道:

    “还是你那个女徒弟,这回可是把严阁老和镇抚司给一并得罪了,就算严阁老碍于面子不动手,只怕下头也有人对她不利。”

    “我已经去找过严阁老。”

    水执目光向上扬起,落到大悲堂北面坡峰松柏合抱的迦陵舍利塔,言道:“到底是个九品末流小官,闹出再大的事来,严阁老都不大会放在心上。我去请示了严阁老,将她迁调出工部,将江默生调往黄淮浚理河道。”

    年序我深深地看了水执一眼。

    这样隐忍的手段。

    他能想到的地方,水执怎会想不到?

    是以以退为进,先下手为强。

    他年序我能做到三品大员,自然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触角。虽在陕西,朝中大小事件,他都了若指掌,遑论这样一桩牵扯到当朝首辅和镇抚司衙门的案子。

    这场官司固然是扶摇和江默生胜了,可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堂翻案铤而走险,表面上将严弼大加夸赞,到底王恩的人是没了,还险些扯出镇抚司买卖军籍的猫腻来。这里头严府和镇抚司吃了哑巴亏,最坐立不安的当属工部尚书和侍郎等堂官——毕竟犯事儿的都是工部衙门的人。

    水执主动提议迁调扶摇和江默生,虽非贬谪,然而一部观政不足三月便被驱逐c下放黄淮水灾重地浚理河道,断然都不是什么好事。谁能揣摩不出其中的惩戒之意?

    这一举措,令上头的诸位当事人皆大欢喜。尤其是工部堂官,想必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若他年序我不是深知水执的本性,又知晓了水执与那女官扶摇之间的一层关系,也断断不会想到,此举实际上是要保扶摇和江默生二人。

    满朝上下,削尖了脑袋想要取悦严弼和镇抚司的官员何其多也,任何一个,动动指头都能让扶摇和江默生这辈子在官场翻不过来身。

    水执既然已经被朝中人视为严弼的傀儡,于是索性以傀儡身份,抢先动了那二人,其实也是代严弼表明了态度。那些下头的官员,于是没有了自作主张的余地。

    年序我一下一下撇着自己尖尖的胡子,舍利塔宝珠刹顶反射出夺目棱光,令他眯起了双眼。华盖四围铜铃铛在山风中撞得叮当作响,群峰之间掠过一丛白鸟。

    这就是帝京和地方的不同之处。在陕西,他尽可以大捭大阖;而帝都之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时时处处如履薄冰。

    如今这个朝堂,便是给他京官做,他也唯恐避之而不及。

    只有眼前的这个水执,在独子弘毅去世之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返身帝京朝堂,海雨天风独自往来。

    “蚕枞说,那小姑娘是自己投了你的门下?”

    “是。”

    年序我眯眼笑道:“有眼光。”

    “可造之材。”

    年序我摇摇头:“究竟是个女人。”

    水执看了好友一眼,未置可否。

    连年序我都轻视于她,更何况朝中其他官员?

    这未必不是好事。

    眼前浮现出那个小姑娘不卑不亢地躬立他面前的模样。

    胆敢直戳他的痛处c拿着他的隐秘来要挟他的,她是头一个。这足以令他印象深刻。

    他几番恐吓,甚至以威势相迫,他历数属于她本来年龄的畏惧,可那一双兰叶般修长的漆黑眼眸中,却淬着野蛮的执著和不屈。

    似曾相识的眼神。

    他反复思忖,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终究无果。

    她亦有野心,无所畏惧不顾一切的狂热,和他初初入朝时何其相似!

    以至于他并不在意她不过一个十五年纪的女孩儿,他不希望她重蹈他的覆辙。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接纳她c试炼她c点拨她c暗中照应她,甚至,带着些许的好奇,观赏她。

    年序我与水执二人缓步行至角坡之上,但见一亭六角攒尖,花木掩映。旁侧一尊一人高的大石,上镌诗句曰:

    “山寺之趣此领要,付与山僧阅小年”。

    年序我道:“此处领要亭,桓公可曾来过?”

    水执道:“不曾。”

    年序我笑道:“也是,早知你不喜释家c不入佛门,如今看来仍是如此。”

    水执细细看着那十四个字,诧异道:“这是庆熙帝的笔迹?”

    “不错!”

    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却不是出自年序我之口。灰衣之人从大石之后转出,身材不高,却孔武有力,目光坚毅而有神。他拊掌赞赏道:“好眼力!”

    水执盯着那人,忽然拂袖便走。

    年序我一把拉住他道:“桓公!”

    水执冷冷看着他,怫然道:“宿白,你这是想扣我一道死罪?”

    注:大悲寺原型即北京大觉寺。迦陵舍利塔和诗句都是清代雍乾年间的遗迹。架空背景下,故事和时间被我窜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