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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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听到了什么?”

    定权道:“有些话,臣不齿言;有些话,臣不忍言;有些话,臣不敢言。除去了这些,臣无话可说。”

    皇帝点头道:“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定权道:“臣以为,既然朝野皆闻,或应明旨彻查臣赠带事,彻查许氏母,彻查许氏族人,彻查顾玉山满门旧家人,彻查当时宫内所有旧宫人,实在无果也可传召知会顾思林此事。”

    皇帝笑亦非笑:“怎么?你还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不够乱,不够下作,尚不足矣遗臭万年?”

    定权道:“臣不敢。然臣纵粉身碎骨,亦愿清算此中委曲,更不敢使先帝c陛下及臣母令名稍染暇,还乞陛下玉成。”

    皇帝摆手道:“这些倒都不必了,朕适才又去卫中看过那人。他的相貌,朕一眼就认出来了。”

    定权仰问道:“那么陛下的看法是?”

    皇帝闭目良久,摇头道:“他不是。”

    定权叹了口气,道:“陛下睿圣明哲。有陛下英明独断,不使事态扩张恶化,便再好不过。不然彻查之后,如其果为前朝余孽,臣与之交经年而不查,固万死不能赎其罪,而宗庙威严,先帝c陛下及孝敬皇后圣名一旦受损,此巨害则人力不可补救。若其不是,便又是一场天大的儿戏,天大的笑话,言遗笑百世亦非危言耸听。何况是与不是,前线与敌恶耗,国中再与已恶耗,稍微不审,迁延过长,牵连过广,后事难勘一想,臣适才愚见,实在轻浮草率。”

    皇帝道:“轻浮草率,这实在不像是你现在的作风。”

    定权无视他语中讥诮,问道:“既如此,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皇帝道:“朕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道:“臣以为,此事既然于他无涉,不宜再关押刑讯。宜早澄清,早开释,放其归乡,免更招物议。”

    皇帝道:“看来你早就胸有成竹了。”

    定权正色道:“臣不敢不打算周全。陛下,万一此人庾死狱中,万一有人要他庾死狱中,陛下和臣要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而且,非但他不能死狱中,更不能死途中,否则陛下和臣又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为求万无一失,臣想派臣的东宫卫直接护送他返乡。臣想要天下人看到,他以庶民的身份,得享天年。这样,谣诼不破而破,天家威严不复而复,纵史笔直书,亦无遗臭之患。”

    皇帝笑道:“这样,你的嫌疑亦不清而清。”

    定权撩袍跪倒,谢道:“陛下圣明。此外,还望陛下彻查此次传谣之人,应以谋大逆罪严惩之,以封天下哓哓疑忌众口。”

    皇帝平淡回应道:“你既说到这里,朕不妨告诉你,其实有人也和朕说,这次流言的滥觞是你的延祚宫。”

    定权一笑道:“他们想必还对陛下说过,臣毫无心肝。——陛下,无论本次与五年前如何相像,有件事绝不会一样,殷鉴不远,臣不会再像五年前,把谋反罪臣的罪孽往自己头上兜揽。”

    皇帝亦笑道:“朕告诉你就是要你不要多心,空穴来风便不叫流言了。那么你知道这丧心病狂的大逆罪人究竟是何人。”

    定权道:“臣前次奏表,就收在杜相手中,上有详述,陛下或可向他调查,以备参考。”

    皇帝道:“你以为是你的兄弟?”

    定权沉默有时,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

    皇帝的目光久久胶着在他的脸上,试图从这副他同样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面容上,看清楚一睫一,一静一动中隐含的情绪;看清楚从前从不相信的因缘果报如何活生生的在自己身上演义;看清楚天道公正,神鬼可畏,报应不爽。

    皇帝凝望他,终于开口道:“前日朝会被你那么一闹,天下都卷进了这案子,天下都知道本案是因五郎而起,那条带子是五郎的告,那么此事顺理成章也应当是他所为。”

    定权轻叹了口气,叩再次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忽然闻到了他衣袍上浮沉浸染的贵重熏香,那微酸微腥的气息使他一时反胃,他竭力按压,摇头道:“朕不够圣明。自己儿子有这样手段朕不能觉察,自己儿子落到这样境地朕不能援手,尚谈何圣明。”

    定权无言半晌,方毫无诚意敷衍劝解道:“他弑母欺君,这样罪过太过耸人听闻,纵陛下能恕,国法不能,国法能恕,天亦不能。他本已无可救药,陛下亦不必为这样人忧郁过度。”

    皇帝垂下眼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话,许久后没来由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你妹妹有个姓宋的保母么,你妹妹那时候很喜欢她。”

    定权答道:“太久了,臣不记得了。”

    皇帝又问道:“你知道你妹妹是怎么殁的吗?”

    定权摇头道:“臣也不记得了。——陛下缘何突然问起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道:“这次的流言,让朕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其实不过是一层窗纸,无奈身在山中,当局者迷。过去朕只是有些疑心,直到今日才——大概朕真的老了,你安枕不虞的时候,朕一夜未眠,因为只要一阖眼,就看到你母亲,你妹妹,和那些不在了的人。”

    定权点点头,未接话,似乎也并未动容。

    一夜未眠的皇帝疲惫问道:“那么你呢,在你的东宫,你都到了些什么?”

    定权答道:“臣,正c噩c思c寤c惧,独无喜。”

    皇帝笑了笑,似乎微感兴趣的接着问:“那么醒呢?”

    定权抬起了头,直视天颜,回答道:“醒时有故c有为c有得c有丧c有哀c有生c有死,独没有乐。”

    皇帝微笑道:“无乐?”

    和赵王府中同样的淡白晓色,也公平无私的透过了康宁殿的花窗帘栊,投射在皇太子苍白的面容上。从头至尾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皇太子,凤目中忽有冰冷泪光闪烁。他单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问道:“陛下应该记得臣当日就说过,事至此无论何果,早是几败俱伤?难道陛下以为臣可独乐?”

    ☆c拂帘坠茵

    在没有朝会,没有商议,没有鞫谳,没有旁证,甚至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廿五日当日,天子以雷霆万钧的态势独断专权,避开中书省下达中旨,言查证赵王萧定楷诘陷储君,在朝宣谣,诋毁先帝及孝敬皇后顾氏,当以谋大逆罪论死,虽国丧大赦,因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为常赦所不原。然因赵王身为皇子,既在议亲之列又在议贵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即下金吾卫,命杖八十,流放岭南。

    因为事出过于突然,无几人知晓,所以也无人玩味其中的最可玩味处,便是同时下达的,是令皇太子代替圣躬,亲赴金吾卫监刑的旨意。

    金吾卫士将已经身为庶人的罪人萧定楷从赵王府中解递至本卫时,太子已在卫中等候,手中把玩着的正是本案中最关键的物证,那条醉弗林纹方团銙白玉带。侍立在他身后的金吾卫正指挥正有些为难:“臣提出来,殿下看是可以看,只是这是要紧证物,若要取回需得陛下旨意。”

    定权瞥了入室的定楷一眼,笑对指挥道:“李指挥,本案已经由陛下钦定了结,罪人已经站在了指挥的衙门内,还谈什么物证不物证,还有什么证物不证物。这带子是本宫的心爱之物,否则本宫也不会赐给亲爱之臣,既然结案,本宫自然是要取回的,便是报给陛下,陛下当也无异议,指挥又何必太过谨小慎微。指挥果若担心,具结案文移给陛下时,就直言是本宫拿回去了。若有什么不妥处,本宫住的,可比指挥住的离陛下近多了,陛下难道会舍近求远再来怪罪指挥?”

    李指挥尴尬笑道:“臣不敢,只是殿下”定权却不再和他多言,径直解脱了腰间金带,朝定楷一笑,当他面将玉带束缚在了腰上。

    他此举或是示威,堂下站立的科头跣足的罪人,也向堂上站立的紫袍玉带的君王微微一笑。

    定权询问道:“旨意已经宣读给罪人了?”

    前往解拿的卫士答道:“回殿下,已经宣示了。”

    定权转向指挥道:“如此,李指挥按照圣旨办差即可,本宫可是什么都不懂的。”

    李指挥点点头,以示遵旨,继而吩咐道:“圣旨,杖八十,预备下吧。”

    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的有罪庶人萧定楷,忽然开口道:“殿下,臣尚有一事请求。”

    定权长眉一挑:“你说。”

    站立在散着淡淡血腥气味的阴暗厅堂之中的定楷,回头望了望厅堂之外的人间,问道:“殿下可否将刑台安排在室外。”

    定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颔。

    暗黑色的沉重刑凳铺陈于京师仲春与暮春之交的青天白日下。天空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这是多少炉火纯青的匠人调和仿制,千窑烧破后,想永久留在一枚瓷器上的颜色。院内一株杏树,苍干虬枝上半树胭脂色妖娆的未放的花,半树冰雪色素洁的盛开的花,这是多少笔精墨妙的画者洗黑池水,磨穿铁砚后,想永久留在一方黄绢上的风光。青天上有流云容容,青天外有和风翦翦,风中片片冰雪色的落花依依脉脉,暧暧翩翩,这是多少五车腹笥的学士呕心沥血,千锤百炼后,想永久留在数十个文字中的意象。

    这江山的一个角落,一个断章,一个碎片,已足够令普天下英杰为之百折不挠,九死无悔。

    他要如何去责备眼前的罪人,他不过和他一样爱这江山,只是爱错了方法。

    他眼看着年轻的罪人,自觉的俯身刑具之上,将失败者耻辱的姿态,成全得泰然自若,无怨无尤。

    他在刑杖落下之前,突然举手制止道:“李指挥,我们兄弟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坏不坏你这里的规矩。”

    需回宫复旨的是太子,不幸牵扯入天家内斗的指挥于此并无意见:“殿下请便。”

    他走到刑凳前,缓缓蹲下一身来,伸出手去,摸了摸年轻罪人眉角的伤痕,语义中不乏歉意:“五弟,看来今生我给你的伤痕,要不止这一点了。”

    定楷笑了笑,语义中亦不乏诚意:“何妨。”

    监刑者两根文士的修长手指,摘下了他衣领上的一枚落花,拿到他面前给他看,道:“你我的先人将家安在此地,多好。”

    定楷附和道:“是啊,日朗天清,惠风和畅,何需觞咏,何事不可怡情。”

    定权道:“听说岭南雾潦炎热,瘴疠蛮荒,和这里大不相同。”他低头看看定楷,轻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不必去那里,你哪里都不必去了。”

    定楷的神色仍然平和如常,道:“西山总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那里就很好了。”

    定权舒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陛下的意思,八十杖是个有深意的数字,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陛下叫我来,实际是把你的生死交到了我的手里。或者我们可以再僭越些说,八十杖,可生也可死,这是陛下不想留你,因为你现在于家于国不但无益无用,反而有害有患。但他既不愿担这杀子的恶名,也想再捏我一重把柄。你知道,此案一结,他要废储,是不能再用京卫做借口了。”

    定楷微微一笑,道:“父亲为君,重术轻道,我逃脱不了,你也逃脱不了。”

    定权并无否认之意,点头道:“我明白。”

    定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腰间精巧绝伦的白玉带上,慨叹道:“殿下,你这次这手棋,实在走得过险了。”

    定权笑道:“不如此你何以甘心入彀?是了,我想问问你,顾娘子家还有什么人?”

    定楷道:“她有个同胞兄弟,她在这世上只剩这个亲人了。”

    定权道:“这么讲,她这一趟差事换回一个弟弟,我不算太亏待了她。”

    定楷一笑道:“她根本没有和我提起此事,她若和我提及,大概我会疑心。当时我就是一念之差,以为她这兄弟总该是她最要紧的人了,她敢安心留放在我身边,至少应当不会是你投下的饵。”

    定权神情一滞,蹙眉无语。

    定楷叹气道:“不过我最大的错误不在此,我最大的错,是当初以为她聪明伶俐,又读过书,我对她算有些恩,她和你也算有点家仇,居然就把她送到了你的身边,如今看来,当真是救蛇,当真是资敌。”

    定权摇头道:“你最大的错,是中和节后没有成婚离京。你当时肯走,我就不会为难你。”

    定楷探手,拈过定权手中的花片,托在指腹上细看,珍爱如看整个世界,良久方开口道:“中和节那天,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云,有飞入帘栊,有流落沟渠。殿下,你还记得宋先生讲过的落茵坠溷的典故吗。同一棵树上的花逐风而落,殿下,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落在了茵席上?”

    定楷点头道:“殿下觉得好笑,是殿下并不自知。譬如五年前,你为何不肯放手让顾思林去作为。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也比二哥宽,只是你偏偏不肯走。天与不取,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机会,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希望,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和二哥的。”

    定权道:“你不懂。”

    定楷叹气道:“如果朝中还有人懂,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这些事来。不过,今日过后,连这一人也没有了——慢待,或者她呢,你和她说起过国家事吗?”

    定权道:“不曾。”

    定楷叹道:“我的同道盈箧塞路,前仆后继;你却何其孤单。”

    他吹开了因二人共同的体温已经开始萎败的花片,问道:“殿下,我还是不明白,这次的事,你究竟为何要如此犯险。兰艾同焚,固然祓除了我,可是你在陛下面前,还有退路?”

    定权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你有你的觉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觉悟。”

    定楷笑道:“我不是担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说杀我等同自杀,你明知道会授天以柄,为何还甘为驱驰?”

    定权按着他的肩,俯下头去,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不错,这次换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说你懂我,那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担心的,不光是许昌平的事,更是长州的事。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和李帅的关系,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一旦朝事失利,会和他谋画出什么事来,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用陛下的话说,我是权臣,他从来就不信任我。我也没有你的胆子,敢凭空诘告替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要你不在了,这层关系自然也不在了。”

    他离开他,稍稍提升了声音,继续补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确实有点磨人,我没那个精力和他们纠缠消耗,你若活着,不管在天涯海角,他们必定还会借题挥,你不在了,他们闹几次没有意思大约也就会修身养性了,想必天心也是这个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内战不息,若使战事失利,国家的元气再过几十年也养不回来。”

    定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这江山。可是殿下,你这么行事,是得不到这江山的。”

    定权摇头道:“我纵然得不到,亦不会让你得到。非我恋势,非我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这样人手中。此事端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必须杀你——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不择手段,不设底线,天下交给你,何事不敢为,何恶不可做,我实在不能够放心。”

    定楷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无力完成的笑容:“母亲二哥离开已经让她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想,不如让她在最后,还能怀抱着一个希望。倘若真亲眼看到我兄弟都为你驱逐,一世不能与她再见,对于她来说,那是比死亡还要惨痛千百倍的死亡。”

    定权咬牙道:“我真不知道,你对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定楷平淡一哂,道:“我也是人。殿下,你难道忘了当年,自己到卢先生府上去哭诉时的心情?”

    定权默然,良久方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定楷道:“殿下赠我的两副晋帖,我好好收在府上,就留给六哥儿吧,听说他的字是殿下亲自督导的,他日后定可修成正果。”

    定权应道:“好。如果有来世,你我还做兄弟的话,我会把我这手字,也好好教给你。”

    定楷笑道:“那我先谢过了。但是哥哥,如果真有来世,如果来世仍像今世这样不公,我还是要像今世这样斗争,这是我的无间,也是你的。”

    他久不闻定权说话,闭目笑言:“动手吧,这副样子,我也累了。”

    定权站起身来,走近李指挥,吩咐道:“圣意你是明白的,我对虐杀没有兴趣,请给他一个痛快。”

    李氏略一迟疑,朝手下军士挥了挥手。

    沉重的刑杖重重落下,精准的击打在了罪人的脊柱上,是杏花花枝折断的声音。零落入尘埃的鲜血,那和旁观者同源的鲜血,星星点点,一样也是滋养这江山的泥土,为这江山增色的落花。

    这江山,为爱它之人永不枯竭的鲜血滋养得如此欣欣向荣,如此光彩焕,如此美艳动人。

    太子入宫复旨已经是午后,陈谨早在康宁殿外守候,见了他讪笑了两声,无话寻话道:“陛下就在殿内,殿下快请进。殿下,臣今早刚刚亲至太医院,请张院判和赵太医赴东宫,二者都是小方脉科国手,臣”定权冷冷打断他道:“替去。”陈谨面色煞白难看,硬着头皮道:“殿下,可是此二人”定权止住脚步,一双清冷凤目的目光转移到他面上,一字一顿道:“陈总管,本宫说要了换人,你是要抗旨吗?”陈谨连声应道:“臣万万不敢,臣谨遵殿下旨意。”定权不再理会他,径自入殿。

    皇帝已经用过了午膳,看样子是正准备小憩,见到他只问道:“事情了结了?”定权跪地顿道:“臣有罪。”皇帝道:“他怎么样了?”定权道:“金吾卫的刑罚过于酷烈,他又羸弱了些,没能够挺过来。”皇帝默然,半晌方道:“朕知道了。——给他定下的媳妇,叫张家自行另适吧,不要平白耽误了别人家女孩儿一世。”定权叩道:“是。”皇帝道:“那个姓许的官员,两日后朝会,朕自然会有旨意。”定权应道:“是。”皇帝叹了口气,又道:“近来多事,阿元的病你不上报,你媳妇不敢越过你上报,朕也有些疏忽了。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靠你东宫的典药局看来也不成,朕让陈谨叫了太医院的张如璧他们过去,你也过去看看。”定权答道:“臣代臣子谢陛下恩典,他不过是着风有些热,陛下亦不必忧心过度。”

    皇帝点点头,挥手道:“去吧,朕累了,想歇歇了。”

    定权回自己的寝宫更过衣,再行出殿时,适逢定梁从太子妃阁中出来,不知是因皇孙事还是赵王事,对定权也不再如往日般嬉皮笑脸,毕恭毕敬向他行过礼,见他即刻要走,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不去看看阿元吗,他刚刚睡着了。”定权停住脚步,沉着脸道:“我择定了吏部尚书朱缘做你的开蒙老师,你回去仔细准备,三日后出阁拜师,日后也不要总是往这里乱走。”定梁不敢多言,只得低头答道:“臣遵旨。”

    定权径至后宫,依旧未令通报,信步进了顾孺人的阁子,去冬宫人多病,她阁中的两个病者经周循上报,定权亲允直接遣出宫后,也一直顾不上添补新人,此刻内内外外皆是一番寥落景象。

    阿宝并未在阁内,据称是心情抑郁,带了二三宫人到东宫后苑散心。定权亦不遣人催促,令所有宫人离开,只身在阁中静待她归来。穷极无聊时,不免背手来回走动,见她阁外悬挂的那幅观自在像似乎有些歪斜,一时又找不到叉杆,忍不住踏着椅子伸手想将它牵平。

    画轴不算沉重,但或者是手一滑,宝相落地。他自地上拾起了卷轴,拂了拂表背沾染的灰尘,神情忽然怔忡。

    待阿宝携宫人回还时,定权已经重新将宝相挂好如前,自然也没有向她提及这桩小事。他静待她行过礼,声色平静的通告:“我来告诉你,他已经殁了。”

    阿宝面色一白,继而淡淡一笑道:“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定权道:“也恭喜你。”

    阿宝微笑道:“妾尚有何喜。”

    定权道:“我会替你找到你的兄弟的。”

    阿宝垂沉默片刻后,摇头道:“谢殿下厚意——但是不必了,他一个罪余之人,于王土上苟且偷生,在殿下手中也好,在他人手中也好,又能有什么分别?”

    定权走近一步,伸过手,似乎是想握住她的手:“这和我们开始说好的不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他想做什么,都被她避开了,她乏力的笑笑道:“你不会明白的。”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不想再明白什么,他看着她,正了脸色,点点头道:“我不过是来知会你此事。你知道了,我这就走了。”

    她亦不挽留,屈膝施礼:“恭送太子殿下。”

    没有按照礼法,没有按照惯例,这一次她没有再目视他离去的背影。她同时转过了身,朝着与他相背的方向,静默地走入那被窗外的春光遗弃的,庭院深深的一隅。

    ☆c金谷送客

    靖宁七年春二月廿七日,常朝。自本月廿五至本日的三日中,皇帝已又下旨抄了赵庶人的府邸,而赵王突然获罪,为太子杖杀一事,亦早已无人不知。

    抄家的敕旨经由中书省放,罪人虽是未经司法,由金吾左卫按中旨秘密处置,而具体结案的卷宗却要由刑部和金吾卫共同结具。然而中书令杜蘅过去既亲东宫,新任刑书又全然对天子俯贴耳,所以敕也罢,卷宗也罢,在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衙门及御史台的清流言官反应过来之前,都得以顺利下行,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其实不必中书省和刑部如此用心,司法衙门和清流言官面对这一事态,也已彻底懵懂。十五日朝会后,非但三法司,可谓全朝都被太子胁迫着参与了此案,人证物证俱在,皆知本次太子涉嫌谋反一案难自赵庶人。照常理推论,赵庶人与太子公然决裂后,为求战成功,立即散布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谣言,也非不可能。总之,前前后后诸事坐落在最终这个结果上,丝丝入扣,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分可疑的地方。而赵庶人固然死于太子手下,太子却是光明正大奉旨办事,无论朝臣们有多少愤恨,多少不满,亦只可攻讦太子谋私报复,而不可涉及其它。

    对此事存疑的人并非没有,亦并非少数,然事情牵涉过巨,天心又如此明朗,加之死者不能复生,是以疑者固然多,而公开质疑者却暂时无人。

    廿七日朝会上,百官就位,皇帝命刑部先向诸臣宣布的,便是本案的处理结果。虽是初次公布,其实于众人而言已不是新闻:赵王定楷以谋大逆定罪,废为庶人,原拟流放,因受刑时毙命,按庶人身份葬京郊西山。未察其有朋党,故赵王府除主管长和等数人论死外,余人一律流配。

    这是群臣早已料到的,和五年前一样,没有牵连,没有波及。由大乱入大治,只是一夕间事。不同的是,现在孝端皇后已薨,广川郡王已放,赵庶人已卒,看来赵氏因婚姻而短暂融入天家的那缕血脉,已经彻底为天家剔除。

    群臣没有料想到的是,皇帝继而的诏令,却与本次看来已经完胜的皇太子相关。第二旨公文言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虽查明清白,然因素日不加检点,行事轻浮,与皇太子逾矩私交,私相授受,方使宵小有可图之机,致险酿巨变。本应严惩,以国丧大赦,勒令剥夺功名,卸职返乡,终身不得出仕。而詹事府及两春坊上下一干所有官员,辅佐太子不力,以失职罪,无论本职兼职,一概革除,同样敕令返乡。

    詹府和左右春坊官员中,不乏本职为尚书侍郎寺卿一类的高位,不乏有数十年宦龄的几朝旧臣。一般处罚,不过移除兼职,甚或本职降级,像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革职,是国朝百年,从未有过的先例。何况春坊与此事本无干涉,完全是受了池鱼之殃。

    三省早已无力与六部抗衡,天子而今的诏令,已经无人能够违拗驳回。

    处分东宫班贰,与直接处分皇太子无异,如此牵连广泛,则比直接处分皇太子还要严重得多。按照道理来说,皇太子必须当廷谢罪,自请处罚。而在面色铁青的皇太子行动之前,一个面色比他还要难看数倍的人,先口吐白沫,骨董一声栽倒在了朝堂之上。

    定权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已经二度昏厥的礼部侍郎,詹府詹事傅光时,代皇帝下令道:“扶他下去。”

    卫士将众人看来毫无格调毫无出息的傅光时拖出,皇帝举手制止了欲图出班的皇太子:“不急。”

    陈谨接着宣布了第三道召令,言因边事不宁,国家不安,抱未雨绸缪之念,为保都中稳定无虞,令枢部与吏部商议章程,于即日起整顿上直十二卫及二十四京卫。

    圣意也再清楚不过,虽然处决了赵庶人,但天子对皇太子的戒心和疑心并未卸除,甚或加剧。

    革东宫班贰和整京卫的圣旨连珠同下,中无间隙,看来事小,皇太子却尴尬异常。不谢罪固属不臣之举,谢罪无疑是昭示众人此二事自己皆脱不了干系。他略微迟疑,终选择仰倨傲,无所表示。

    皇太子为皇帝猜忌至此,仍做出这种无礼挑衅的举动,终使满朝的正人君子忍无可忍。衣红腰金的都御使出列道:“陛下,皇太子无视陛下亲亲厚意,承旨挟私,滥刑追比至宗室死亡,实在有污天子宽和圣名,臣请陛下以忤旨处分,以为天下为臣子者戒。”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年来早已看皇太子不顺眼之至的道德鸿儒们,因有人牵头,突然群情激荡。或言皇太子不安本位,倚靠天子信任预权涉政;或言皇太子不修德行,举止轻率,赠带一事即无赵庶人攻讦之情,亦非储君当做当为的正当行径;或言前月天子敕长州,听闻皇太子居然同具书信,有干涉大政之嫌;或言皇太子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实难为臣子楷模。

    朝会的本意是宣召赵庶人的罪行,而形式居然全然反转,似乎被谤讪被诘告的储君才是真正的十恶罪人。

    实际上早已沦为秘书郎的尚书令杜蘅站立无一语,天子直隶的吏枢刑礼户工官员站立无一语,与无一语回护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视着众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站立无一语,似早有此准备,早有此觉悟。

    遍地攻讦声中,一站列班末的绿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声反驳道:“五年来殿下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为一斤二斤钱粮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时,尔等哓哓吠月之口,又在何处?!”

    众人因诧异而暂住口,言者不过是户部度支司一个五品司务,看来年纪尚轻。

    片刻静默后,一翰林冷笑开言道:“在其位谋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庶政杂务,岂可涉及干预,甚乃至于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如此,则置国法人伦于何地位?置圣天子与众臣工于何地位?日后臣等修史,当为直笔,当为曲笔?难道竟要以此为本朝遗泽,为万世楷模?”

    青铜铸史,铁笔如椽,书写青史的正是他们。当刀笔刻入杀青的竹简,当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坚持被一笔一划谋杀,当他活生生的人生占据半面雕版,为最终的白纸黑字替代,流传为永垂不朽,万世不易的字据,从那字与字里,行与行间,还有谁会在意,还有谁能在意,那些他爱过的,恨过的,他拥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挣脱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奋力挣脱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为人的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闭目,掩去了这场生前的闹剧。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他拂袖而去,众人悻悻住口。

    皇孙萧泽自跟随付陵安厝孝端皇后皇堂,返宫后一直热咳嗽,贪眠拒食,迁延不愈,算来大约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断断续续便受过些风寒,也断断续续好过几回,是以本次从人并未过分重视,何况东宫局势一时风雨飘摇,几有覆巢之庾,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虽皇太子妃谢氏一直忧疑去冬无雪,今春或将易染时疫,然皇帝既下旨禁东宫出入,太子原本无暇关心也好,即关心为避嫌疑并不上报延请太医也好,此一旬内便一直由东宫典药局诊辩服侍,看来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坏。直至结案后取消东宫门禁,亦一直未见皇帝派遣太医,而至廿八日午后皇孙于睡中忽然气促高热,呕吐不止,太子妃方大惊大急。数日内长沙郡王本一步不离守着皇孙,陪他讲笑,许他病愈后种种游乐,此时见状,跑出阁外,直至太子阁中询问,阁内宫人方告知太子已经具舆离宫,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说完,便向延祚宫门方向飞奔而去,终于在永安门处追到了太子及随从人等。

    他十分焦急,不待行礼,上前一把攥住了定权袍摆,喘息未定道:“殿下,快回去看看阿元,他好像不好了。”定权神情一滞,继而蹙眉斥道:“放肆!还不退下。”定梁抓住他衣裾不肯撒手,流泪问道:“殿下哪里去?比阿元还要紧吗?”定权问道:“你明日就要出阁,预备好了么?”见他泣涕不语,又怒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不许你再往东宫去的么?你记不下,需不需我叫人写张旨意给你?”定梁双膝跪地道:“臣知罪——然殿下不去,臣这便去见陛下。”定权看着他,忽然举手,重重一掌掴在他脸上,声色俱厉道:“你怎会如此愚蠢短视,如此厘缠不清?!”定梁被他的神色举动吓坏了,不由松了手,只闻定权边走边冷冷吩咐道:“皇孙那里,叫太子妃径去向陛下请旨。派人送长沙郡王回去,管好了他,日后除了筵讲,不许他再随意外出一步。”

    太子妃未及等候定梁归来,也未及等到太子近臣带回太子教令,更未及更衣妆沐命令舆辇,便由延祚宫徒步奔走至康宁殿,请求面圣。恰逢皇帝午休,被陈谨匆匆叫起,闻言也大惊失色道:“朕几日前就叫太医院去了,怎么突然会到这个地步?”太子妃零泪如雨,摇头泣道:“妾与皇孙深感君恩如天,然妾不敢欺君,自始至终,并未曾见圣使。”皇帝疑惑转向一旁已经面白如纸的陈谨,问道:“怎么回事?”陈谨扑通一声跪地,顿不止道:“臣死罪,臣已按陛下敕令传达,是殿下殿下下旨替去的”皇帝怒道:“他的旨意比朕的旨意顶用?!你为何不来报朕?”陈谨叩头至流血道:“臣死罪。”皇帝咬牙怒道:“你确是死罪,皇孙若有闪失,朕必拿你生殉!”

    不再理会惶恐几欲晕厥的陈谨,皇帝另下旨道:“去太医院,在的人全部先叫去,张如璧赵养正若不当班也立刻传进宫。”转而忽又问道:“太子人呢?”太子妃一怔道:“是殿下遣臣妾来的。”皇帝冷笑道:“你现在知道护着他,他不会承你的情。他是不是不在宫中?”太子妃不敢回答,两道玉筯直直垂落。

    看着众人离开,皇帝在殿内烦躁不堪的踱了几步,忽然问道:“他独子已经成了这样,他还有什么要紧事定要亲自往外头跑?”

    起先殿内人等并未敢多言,直到一内臣为陈谨目示,良久方垂头低声道:“今日开释詹府主簿,有圣旨命即日离京。”

    皇帝一声冷笑,对陈谨重复道:“狗奴才,你再搅合朕家事,朕活剐了你。”

    金吾卫确在本日开释詹事府前主簿许昌平,也确在出京必经的京郊南山将许昌平移交给了东宫卫。他刑伤未愈,行走尚十分不便。移交既过,金吾卫反转复旨,东宫卫行将上路,忽闻身后马蹄声动,春明城外,金谷一道中,一骑已踏着遍地蒙茸青草,缤纷落英渐驰渐近。这是直隶东宫卫的主人,他们自然早于许昌平认清缓带轻袍的来人,纷纷于道旁施礼道:“太子殿下!”

    定权勒马,吩咐道:“你等且退,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东宫卫一百户长随即挥了挥手,十数军士顷刻退避得无影无踪。

    许昌平似未过分诧异,艰难地向定权拱了拱为白布裹扎,仍然渗血的双手,谢罪道:“臣足伤未愈,先不向殿下行大礼了。”定权一笑,直言道:“我来送君。”

    他身上春衫单薄,是广袖的白襕袍,腰间却系着一条毫不相配的白玉带,他自然看到了这一点不协调,慨叹道:“殿下这次的棋,走得实在太险。”定权笑道:“果然是血脉相通,他也是这么说的。”许昌平垂头无语,半晌方道:“臣谢殿下。”定权摆手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我不过担心彼等按图索骥,终有事之时,倒不如先声制人,尚可占得先机。况我原本预计,陛下尚要查访一度,不想天子圣明至此,也少让主簿吃了许多苦。”他看着许昌平,沉吟片刻,方继续道:“所以主簿不必太过自责,也不必太过多情。”许昌平道:“臣明白。殿下不是为臣,殿下也不止为此,殿下苦心孤诣,是为最小损伤大局。殿下所欲者大,臣管窥蠡测,岂能尽览尽察。”

    他叹息:“我很惭愧,最终还是不能用君子的方式堂堂正正的击败小人。”

    他回答:“这是时代的过错,不是一人的。”

    桂栋兰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远芳;平原古道外是叆叇轻岚,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氲的无垠青天。仲春与暮春的交际,金谷送客的王孙默默无语,背手静立,目与云齐。

    许昌平顺着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叹气道:“臣今晨方离墩锁,不知朝事已经如何。”定权正色道:“朝事无论如何,主簿既已离朝,便已与主簿没有半分干涉。我此来特意嘱咐,主簿回归,留岳州也罢,返郴州也罢,读书煮酒也罢,采樵锄豆也罢,望今生安乐,千万珍重。主簿的家人已经在等候,这些年我虽不曾慢待他们,然则也请主簿待我致歉。”

    许昌平无言半晌,方释然笑道:“殿下可知道,五年前的端五,殿下告诉臣安军书一事时,臣便有预感,殿下固是明君,而臣之事大约不谐矣。”定权笑道:“那时回头,尚可上岸,主簿又何必一意孤行呢?”许昌平笑道:“依殿下行事,我若回头,只怕也是苦海无边。前后既都是苦海,臣又何必背上背主的恶名。”定权笑道:“原来主簿无法转舵,是因为已错上了贼船。”许昌平笑道:“正是。”定权摇头大笑道:“主簿慎言,不要忘记了,我今日仍旧是太子。”许昌平的目光停留在了山外青天,笑道:“我也是因为,我们明知道,最终都是会死的,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着么?”

    定权转向他,递出手中金鞭,道:“时候不早,主簿行动不便,愿早动身。此虽驽马,或可助主簿足力,青春为伴早日还乡。”

    许昌平拱手谢恩,见定权似欲召回东宫卫,忽又迟疑道:“殿下,今日一别,拒相见期。当日约定,尚有一事,臣”

    定权平静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说了,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许昌平面色忽变,道:“殿下?!”

    定权摇笑道:“主簿可还记得那年雨中在我书房内烹茶,主簿言令堂神主奉于梵宫某处,我随即遣人查访,方查知中有一比丘尼眼角生朱砂痣,俗家姓宋,廿载前便皈依三宝。她其实便是主簿生母吧,如此亦可解释,五年前中秋,我被禁后主簿为何告假只身返乡,以致误班半日。主簿是咨询旧事,以为参谋的罢?”

    许昌平无言以对,浩浩春光中忽惊觉冷汗如雨,定权亦注意到了,上前为他整了整衣领,笑道:“主簿母与孝敬皇后既属旧日至交,主簿却为何定要向我隐瞒萱堂尚在之事,我想,大约只有一个缘故,咸宁公主夭折或与令堂有关。我问过宫中旧人,映证揣测,不敢确定——当年冒主簿姨母之名,入宫侍奉公主的当为主簿亲母,孝敬皇后理应心知。事后所以隐瞒,所以逆天命立主放她出宫,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主簿尚在人间吧?大概也是想保护主簿不至牵连曝露吧?我身为人子,为尊者讳,不敢诋诟父母,此事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深究。”

    许昌平终于膝头一软,跌跪在了地上,稽至尘埃,垂泪道:“臣有万死之罪。臣父既殇,臣母不堪苦痛,怨怼无门,嗔恚为蛊心魔作祟,不得自拔,以至于重跻天宫,戕害旧主。虽得沐旧主无限慈悲提拔,幡然醒悟,然大错已经铸成,虽死无可补救,唯归正释门,二十年日夜为旧主祷祝,以赎罪愆。臣次见殿下时,所言其实本心。臣所以登堂入室,实非为未曾谋面之臣父,不过愿肝脑涂地,以报臣母恩人,以赎臣母罪业。有成功一日,真相昭白,臣虽盘水加剑,受王法显戮,臣母或可得安乐涅槃,或可免下无间地狱,轮回永不得解放。”

    定权淡淡一笑道:“我早该想到,孝敬皇后就是那之后沉疴的。”

    许昌平泣血道:“臣罪丘山,万死莫赎。然今时今事,不敢殒命以害殿下大业。望殿下早下决断,时至而行,殿下践祚之日,即臣以死报殿下大恩之时。”

    定权摇头道:“我刚才说过什么。我望主簿忘却纷争,此生安度。你为我已做得太多了,那些都是前人的纷纭恩怨,你本无罪,如我本无罪。”

    许昌平抬起为血泪模糊的双眼,良久方笑叹道:“殿下待人,有时候实在太过仁慈。”

    定权微笑问道:“假如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主簿还是不需要么?”

    许昌平举手加额,向他艰难行大礼,道:“臣需要,且臣感激。”

    定权背手望着他,一笑道:“哥哥,保重。”

    ☆c靑眼白云

    太子还宫正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一入延祚宫便见有内臣迎上,报道:“太子妃娘娘请殿下到阁中。殿下,皇孙的病怕是险了。”定权一愣,问道:“不是前几日尚安么?”内臣答道:“正是今日午后转急的,殿下不在宫内,太子妃娘娘亲去请了陛下旨意。”定权沉默片刻,问道:“太医到了么?”内臣答道:“已都到了。”定权点点头,道:“那便好。”说罢转身入阁,那内臣硬着头皮追问道:“殿下不去”见他面上虽无表情,却也吓得半句话不敢再出口。

    如此内臣所言,太医院在值的医官皆已齐聚,然而不巧的是,精于小方脉科院判张如璧及太医赵养正本日却皆未坐班,宫使按照皇帝的旨意出宫寻找,也直到傍晚才将二人召回。而此之前,其余医官已经会诊守候了半日,见他们入宫门,连忙迎上前,附耳悄声道:“携寒风邪,化热犯肺。之前症状不显,误了。”张如璧大吃一惊,问道:“现下情形如何?”太医道:“脉数,高热,气促,痰黄稠,又伴惊厥抽搐。”张如璧连忙问道:“可伴呕吐?”太医道:“吃过常方,呕吐不止。还请张大人往诊判,或得回天。”张如璧蹙眉摇头道:“皇孙年幼,素又柔弱,果如你言已经逆变,如此险急,尚何谈回天?”那太医沉默了片刻,道:“张大人通达于此,尚请张大人亲自告知陛下及殿下,这可不与太医院相干。”张如璧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先看过了再打算吧。”

    张如璧与随后即到的赵养正先后仔细诊判过,虽已明知无济于事,仍旧重新写了一纸常方交由典药局前往熬制。两人至太子妃阁外廊下交头接耳道:“若早两三日,或可转圜。”赵养正摇头道:“年幼羸弱,正气不足,卫不御外,逆变过急过凶,便早两三日,也难定论。”张如璧道:“若一早便仔细调理,不至迁延过久以失治,或不至此。而今只能看能否过得今夜了。”忽闻身后一人泣道:“二位先生,我儿可还有救?”二人诧异回头,却见太子妃泪痕阑干立于阁门外,大吃一惊,连忙回答道:“殿下勿忧过早,臣等今夜会彻夜守候。”太子妃点点头,转身似欲回阁,忽向二人拜倒道:“我儿性命全靠二位先生相救,妾生生世世不敢忘二位先生恩德。”孝端皇后既薨,内命妇中已数她身份最为贵重,且她并非皇孙生母,二太医不料有此态,连忙跪地叩道:“臣等定当竭力。”

    皇孙自午后便已昏迷,张赵二人的药方虽已煎好,却无法送服,由张如璧施针开启牙关后,虽喂了几口,又尽数吐了出来。众人虽无限焦虑,却只有束手,直到戌时,皇孙却突然醒转,喊了一声:“娘。”

    一直守在一旁的太子妃连忙握住他的手,喊道:“阿元,好孩子,吓坏娘了。”摸摸他的额头,却仍是热得烫手,连忙吩咐汤药,张赵二人明知回光返照,药石已无用,见太子妃情态却不忍明言,命人将凉好的汤药用小金盏奉上。

    皇孙虚弱摇摇头,道:“娘,我喘不上气来,吃不下。”太子妃勉强笑道:“好孩子,娘吃一口,阿元吃一口,娘和阿元一起吃,好不好?”说罢自己先吃了一匙,接着才喂给皇孙,皇孙微微迟疑后张口吃下,不出片刻却又都顺着嘴角吐出,神色痛苦不堪。太子妃终于忍不住,大哭道:“好孩子,娘求你,吃了药才能好。”一面回无助望向二太医,见两人皆默默摇头,良久终抹了一把眼泪,柔声道:“好了,好了,阿元不吃药了。”

    皇孙露出了一个满足不已的笑容,忽又一阵急促咳嗽,直咳得喘不过气来,良久稍稍平定方问道:“娘,六叔呢?”太子妃抚摸着他的额,道:“六叔睡了,阿元也好好睡吧,明天起来,就可以和六叔一起玩了。”皇孙面上是对母亲信任不疑的神情,点了点头。太子妃哽咽问道:“爹爹回来了,阿元想不想看看爹爹?”皇孙想了想,低声道:“爹爹在忙国事,吵了爹爹,爹爹不疼我了。”他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摸了摸太子妃乌青的眼圈,边咳边安慰道:“娘怎么哭了,阿元明天就好了,娘去睡吧,看眼睛都黑了。”太子妃点点头,将他的手捧在两掌心,道:“娘想看着阿元睡着。”

    太子妃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孙通红的小脸,伴随着愈见急促的呼吸声,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呆了半晌,霍的站起身来,提起裙摆奔出阁外,哭问道:“殿下,殿下呢?”

    太子正在顾孺人阁中,王事已盬,阿宝未料他仍会来此,定权亦不言来意,二人对面呆坐了近一个时辰,默默并无半语交谈。他既始终神思恍惚,阿宝终于站起身来,也不理会他,径自净手拈香,爇于暖阁外观自在宝相之前,祷祝虔诚。定权静观她举动,不言嘉许,不言反对,不问缘由。

    阁外侍立一宫人忽入内报道:“殿下,太子妃娘娘求见。”定权始蹙眉开口道:“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你说我已歇下,去请她暂回,有事我明日自会前往她阁中。”阿宝站立一旁,看他良久,起身冷笑开言道:“太子妃此时来,无非为皇孙事。殿下大丈夫,固不惜一孽子,但何妨直言,且看天下谁敢哂笑,谁敢怨怼?奈何遁于妇人裙钗之后,这名声殿下要得,我要不得!”回过头对宫人沉声下令道:“传殿下钧旨,请太子妃入阁。”定权勃然变色,一把拧住她的手腕,咬牙厉声道:“你放肆过了,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阿宝只觉双臂欲折,痛入骨髓,奋全力挣扎踢打,想脱离他的控制,局面混乱时,太子妃已经自行入室。

    适才一番纠缠,二人皆已鬓散衣乱,泪痕阑干的太子妃静立静看了片刻,前行两步,忽而扬手一掌狠狠批在了阿宝面颊上,高声怒斥道:“贱婢!皇孙事不但是殿下家事,更是天家事天下事。你怎敢于国丧间狐媚惑主,阻碍主君行动判断,累主君落下上不孝下不慈之恶名?”太子妃为人一向温柔婉顺,待人宽和,从未有高声大语的时候,定权一时不由愣住,皱眉看着五指红痕从阿宝白皙的面颊上渐渐浮起。阁中诸人静默良久,谢氏方咬牙忍泪道:“你记下,我为皇太子妃,与皇太子夫妻体敌,皇太子可称殿下,我亦可称殿下。太子不教训你,我来教训也是一样。”

    她没有再看二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此转身离去。阁中时空仿佛凝滞,良久阿宝的唇边方浮上了一抹淡淡笑意,道:“妾得罪殿下了,亦请殿下移玉。”

    定权回过神来,冷笑道:“这是我的东宫,我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我想恩幸谁,不想恩幸谁,还轮不上你一个贱婢来指点。”阿宝并不介意他刻意的恶意,点点头笑道:“倒也是恩,倒也是幸,只是到头来,何以都全变成了报应?”定权再次捉住了她的臂膊,狠狠将她推在榻上,帷幄扯落,枕屏打翻,金钗玉簪相撞,丁董有声,欲堕未堕。她摔在枕屏上,头晕眼花,却没有反抗,二人在锦绣战场的废墟间相对相视,一方低语道:“你是真不想活了。——为什么一个个,定要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她半晌平定了喘息,失力的笑笑:“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有人说过,只想听人家心里话。”他叹息:“早不同了。”

    孝端皇后国丧尚未过,他与妃嫔同寝,被朝廷知道,是可以引废立的大罪。但是他还是拉下了她肩头的衣衫,低头吻了下去,他的双唇如烙铁,打在她身上,炽热无垠,痛苦无垠,这折磨使她遍体鳞伤。她睁大双眼定定的望住他,眉梢眼角,唇边指端,他的伤心,他的苦难,被他如此潦草如此轻浮的掩藏。所以她没有反抗,并非单单是因为无力和疲惫。

    她的目光尚冰冷,他的呼吸却渐渐沉重,这或者就是女子和男子根本的不同——她们必需情意,而他们并非必需。他突然抬起了头,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如炙红烙铁的两簇火焰。他像一个想起了什么新鲜游戏的孩童,兴奋与自己的玩伴商量:“给我生一个世子吧,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

    在此时,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比这一句更伤透她的心,没有什么言语更能彰显他潦草苦难下的自私与凉薄。她依旧定定望住他,用掌心抚平他凌乱的鬓角,试探着询问道:“殿下,难道殿下和他们说的一样,真的毫无心肝?”

    定权嘴角上翘,笑容得意,修长的手指珍爱的抚触过她的双眼。她的双目通红,他记得书上面说,爱人之目是青色,而红色,是恨的颜色。他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赤一裸的胸口,适才他嘴唇盘桓的温柔的地方,他的声色一样温柔如水:“阿宝啊,他们谁都可以这么说,唯独你没有资格。一个自己也没有心肝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断我。”

    话说出口,他惊异的现她早已血丝满布的眼中竟然第一次有泪水,当着他的面前不断顺着眼角踊跃而出。与此同时,她眼中的红色的恨意莫名消逝于一瞬。这现先是使他振奋,其后使他沮丧,仓皇,手足无措。

    他一双青色的眼睛呆呆望着她一双青色的眼睛。

    那不过是他的眼泪,直直跌落入了她的眼中。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泪水,从她的一双眼中流出。

    他如此手足无措,如一个谎话被揭穿,怕遭惩罚的孩童。

    也没有一个神情能更伤透她的心,阿宝闭上了眼睛,属于他的眼泪尽数流空。

    她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离去。

    夜半,有宫人急匆匆回报道:“娘子,皇孙薨了。”

    阿宝问道:“殿下在不在太子妃阁中?”

    宫人回答:“听说殿下回去后一直在正寝,哪里都没有去过。”

    皇太子于次日,在太子妃的陪同下,次蹈足了良娣吴氏的阁子。原本抱着一只红木匣子倚塌而坐的吴氏见他们入室,摇晃着挣扎起身,太子妃以为她要行礼,尚未阻止,她已经走上前两步,捉住了太子的一只手。她枯槁的形容似乎因此突然有了熠熠的神采,殷切地问道:“为什么?”她不似悲伤过分的样子,太子妃亦不明缘由,在一旁劝解道:“殿下看你来了,你先好好躺着”吴氏恍若不闻,接着问道:“为什么?”太子妃拉开她的手,忍恸劝道:“富贵生死各有天命,事至如今,悲伤也是徒然。你听我话,还是先好生保养”吴氏狠狠甩开她的手,突然大哭道:“为什么?!那夜阁中明明有两个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太子妃愕然,看看太子的神情,方想令人劝阻,吴氏已经一手指着太子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我再卑贱也是人,我也长着人心。你不告诉我,我死不能够瞑目,我好恨”

    定权漠然站立原地,面上波澜不兴,他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他父亲对他的恨隐藏在君王的威严中;他妻子对他的恨隐藏在以邻为壑的指责中;他臣子对他的恨隐藏在端方正义的道德面孔中;那人对他的恨隐藏在尖利的指甲和眼内的红意中;唯独眼前,他儿子的母亲,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子,却不惧于将她的恨意毫无掩饰的坦诚于他面前。单就这点来说,他不能不对她感到敬佩。

    恨海难填,精卫且无力,何况凡人?他忽觉了无意趣,看着一群妇人哭闹成一团,独自转身离去。

    而在同样伤心不已的太子妃的劝说和宫人们的拉扯争执中,那只匣子被撞落在地,跌出的是一只早已经枯萎的狮仙糖。

    ☆c断蓝桥

    靖宁七年三月初一日晨,皇太子独子萧泽急病夭。

    皇帝虽然素来对他宠爱有加,然而他尚年幼尚无爵,宫中人不敢以此打扰已经安寝的皇帝,直到次日清晨方才告知。

    皇帝正由内臣服侍对镜栉,闻语并无反应。只是执起镜台上的梳子,将齿间落取下,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他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他举手拢过鬓,将指间落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

    两道浊泪忽然从皇帝眼中滚落,濡湿了掌心中的白,如同晨露打湿衰草。

    初一日,长沙郡王出阁读书,业师为吏部尚书朱缘。同日,朱缘按照皇帝诏令,以六部领袖的身份遣吏部协同枢部共同开始整顿京营二十四卫。

    两坊和詹府的官员中,前詹府主簿许昌平已于昨日离京,余人中,也有不甚恋栈者开始整理公私事务,预备去国。裁撤过多,尚未及定人接班,虽有旨意正官去以佐官暂兼,佐官去以正官暂兼,然而也无异于一纸空文,因为坊府官员几乎尽出礼部,此役毕,礼部几乎空巢。

    一般人以为,太子与赵王斗争,一惨胜一惨败,清理坊府固然是天子对于皇太子的严厉惩罚和示警。却也有极少数有识者如中书令杜蘅等以为,天子深意其实远非于此。而今三省几成虚设,吏枢刑户工也皆为天子设亲信臣直掌,唯余原礼部,因坊府关系,尚与东宫及中书省有着无可避免的丝连,趁次机会,全盘更替,从今以后,主大政主庶政的六部则全入天子掌握中。

    看来彻底裁汰三省不必等候下任君主,今上皇帝有生之年完全可望实现。杜蘅在自己的府邸中叹息,思虑良久后,于书窗下写下了告病求去的奏章。

    有识也好,无识也好,这些已是早已定好的公开事。匪夷所思的是,在没有任何预兆下,本日皇帝新下一诏黄纸,命即日更换东宫卫的统率和百户长,替以金吾卫一千户长,六百户长。

    这则是老成谋国如杜蘅者都不解之举,历来突然更换太子直掌的军队,只有一个缘故,即怀疑太子意图谋反。而此举的后果也无非两种,太子被废或者太子被迫谋反。这皆非杜蘅希望看到的情况,固然因为他与太子的利害关系远比旁人密切,更是因为战事尚未平定,强将权臣与皇太子又有如此亲密的关联,国家如有此巨变,后果不堪想象。

    是以中书令在告老的辞表上,同时也写下了心中的忧虑,中有如此语句:“网开三面,成汤王道,使欲左者左,欲右者右,不用命者乃入罗织。已杀者皆犯其命,未伤者全其天真。”

    表面而言,他仍是丞相,直接系联天子与朝廷。倚此近水楼台,他的辞表直接送到了天子手中。

    本日夜,皇帝于康宁殿寝宫召见皇太子,向他出示了中书令的辞呈,同时为皇太子看到的,是一个朱批的“可”字。

    定权将奏本送回御案,淡淡一笑道:“如此也好。”

    皇帝道:“他说的话没有错。但是朕换卫的缘故,换卫的苦衷,他未必能够了解。朕想问问你,他不能够,你能否。”

    定权疲惫的点点头。

    皇帝把弄着案上朱笔道:“如今你两个兄弟都已经不在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朕还是从前那句话,上十二卫你应该没有本事染指,那么二十四京卫中,究竟是哪几个,你们约定了如何系联?你这里实话告诉朕,朕仍可以按他的说法,网开一面。”

    定权望着案上银釭中跳动的烛火,似是眩晕,举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良久方道:“京卫,陛下不是已经在着手整顿更换了么。列土之滨莫非王臣,欲左欲右皆可网罗,何必还在意这些无用书生妄语。”

    皇帝面色阴郁,摇头道:“你是在逼迫朕暴殄天物?”

    定权重复道:“臣?逼迫陛下?”

    皇帝凝视他,终于捡起了另一份公文,似是直奏军报,道:“这是今晨送来的,你也看看吧。”

    定权上前接过,抖着手略一翻动,黯淡双目忽然光彩波动。虽于御前,虽已至此形势,却不禁忘情以至于泣下,含泪展颐道:“百年事业,不想完成于当代。则我国家虽忍痛至此,虽牺牲至此,复又何憾?此陛下齐天洪福,宗庙社稷之幸,天下苍生之幸。”

    二十余载,皇帝从未自他脸上见过如此单纯的喜悦,余光瞥见杜蘅奏章上“全其天真”一语,忽而稍感后悔。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眼看他接着往下诵读。

    托举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捷军报的皇太子面色刹那煞白,他抬头,不可思议地茫然望着皇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洒得公文上斑斑点点,尽是赤痕。

    写就捷报的千万人的殷殷碧血,于是如此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笔。

    他反应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头,敕令道:“叫太医过来。”

    定权慢慢引袖,拭掉了唇边血痕,举手向殿外厉声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点头道:“不错。”

    定权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东宫卫。”

    皇帝望着他,默坐不言。

    定权只觉胸臆间局促憋闷到了极点,试着喘了两口气,似是想笑,最终却端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