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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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举手加额道:“臣谨为陛下贺,外无将无相,内无妻无子,千秋万岁,独上天宫。”

    皇帝冷眼相对,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渐平静了下来。殿内静得可以听得见皇帝呼吸时胸臆间的气促声。

    对峙良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却不再言国事:“阿元的后事,也该打算着办了。朕还是想追赠他郡王爵位,让他入东山陵。”

    定权答道:“臣代他谢恩,可是陛下,礼部如今已经没有人了,追赠也好,丧仪也好,要让谁去办呢?”

    皇帝无语有时,皱眉问道:“他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定权微笑道:“陛下,无爵宗室葬仪臣不清楚,或请陛下明日询问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听的话,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仪,陛下可愿意参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京师文武即日于公署斋宿,翌日素服入东宫,给衰麻服。京师停止大小祭祀事及乐,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东山陵园,神主入太庙。”

    他抬起头来,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郁青色:“但是这仅仅针对在位时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废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园的。”

    他直立,静视,声色寡淡,问道:“父亲,儿若今日死,父亲将我葬何地?又会不会为我服齐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点了点头,目光瞥过他腰间束缚的白玉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这么对待他,是为了报复我。”

    定权忽然厌烦之极的叹了口气,冷笑道:“我用我的亲生儿子,来报复我的父亲?!那么我萧家,和汉衡山之禽兽一族还有何分别——父亲,也请你慎言行!”

    苍郎一声巨响,是皇帝向太子掷出了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酱色釉梅瓶。

    太子虽然疲惫,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太子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

    他抬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无可忍的低声规劝道:“陛下,宜自重。”

    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点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卿卿,这就是你留下给朕的报应是不是?!”

    他声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陈瑾被吓得呆若木鸡,直到此刻才如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出来,连忙抢入殿上前搀扶。皇帝一把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用手肘倚着书案吃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内室走去。

    陈瑾和众内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给朕滚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论死!”

    众臣的头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陈瑾的同意后,无声无息的退得一干二净。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还有什么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滚,明日让朕再看见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陈瑾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离去。

    皇帝进入内室,反手关好了阁门,摸索着从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趔趄着踏上脚杌,搬开数匣书籍,才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的细长红木钿匣,因为长年未曾移动,满是暗尘。

    皇帝怀抱着钿匣,回到书案前,仔细的用袖子将浮尘轻轻抹去。细弱的灰尘在灯下飞扬如烟,往事在灯下飞扬如烟。

    皇帝在往事前尘中打开了钿匣,哆嗦着手指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的一瞬,和画卷一同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皇帝一时透不过气来。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时辰,才开始从天杆处展开卷轴,鹅huang色鸾绫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将卷轴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开,湖水蓝色鸾绫的天头露出了,皇帝再次犹豫的将它卷起;惊燕带露出了;黑色鸾绫的锦牙露出了;画心的留白露出了;题跋印玺露出了;画中人的云鬓露出了无数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现苍老的手指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声,将不知第几次卷起的画轴一展至底。画心中娴雅青春的美人正静静向他张望,向跌坐至地仪态尽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张望。云鬓金钗,绿衣黄裳,臻蛾眉,丹唇凤目,妙笔丹青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皇帝的泪水顺腮滚落:“卿卿,你终究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所以你给朕留下来了这样的报应?当年朕并不知道你对他要是朕知道的话”

    美人无言的凝视他,眉间和两靥翠钿上的精致描金在案上跳跃的灯烛中明灭,在皇帝波动的泪眼中明灭,笑意不改。

    这带着泪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属于他们的一生,一切过往,那些欣喜的,悲伤的;欢愉的,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得偿所愿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会以及爱别离。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要是朕知道的话,朕还是会娶你,朕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美人继续无声的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

    皇帝越说越兴奋:“卿卿,朕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今生已过矣,来生亦不会,即使来生同今生,不,比今生还要不堪,我还是会寻到你。卿卿,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美人含笑,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这态度终于让皇帝满意,他的泪水已在眼中凝干,如同案上的笔墨在砚台中凝干。

    皇帝拾起了画卷,温声说道:“那么你和我,就这么说好了。你留给我的报应,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皇帝轻轻扬手,带倒了案上银釭,看着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势渐高。美人的云鬓c春衫c红颜c笑靥逐渐被高烧情火吞噬接纳,留今生二十年因缘的余烬,蝴蝶一样在斗室中翩飞,沾袖,化灰,成尘。

    最后化蝶的是作画者的朱玺和两题画诗:

    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

    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卿卿。

    乞浆何用访蓝桥,眼底笔下即琼瑶。

    萧郎应堪裴郎妒,丹青不灭意不消。

    ☆c临江折轴

    当普天同庆国朝军事大捷,息争罢兵的同时,长州都督枢部尚书镇远大将军武德侯顾思林捐生殉国的消息亦为天下人共知。在最终的决战中,顾氏父子分军合击时,武德侯一路为侧后两翼敌军所困,突围中膝上旧伤突,坠马后为数支流矢击中。此后副将顾逢恩独自指挥作战,直至五日后方破阵寻回将军遗体。

    李明安书写给天子的军报中,关于大捷描述颇为具体,各种数据翔实,然对名将星陨却一笔带过,顾逢恩亦不曾详说,或是不忍之意。然而这并不损国人因感奋c悲恸c景仰而导致的热忱想象。不日内,京中闾里巷间流传的,乃至勾栏瓦肆说唱的,便都是武德侯缨锋蹈刃,一以当百,最终功成身灭,壮烈殉国的悲壮事业。风起云涌,人怨天怒,刀鸣马嘶,泪流血洒之种种细节栩栩生动,说者闻者皆如亲见。

    相对起黎庶赤子一般单纯的爱和憎,怀恩和怀仇,欢愉和痛苦,朝廷的情绪便要复杂得多。随着捷报与丧报同时传来,日前的朝势如拨云雾见青天。天子在明知储君已丧后援靠山的情况下,文易坊府,武削宫卫,看来至尊父子数十年的计较,数十年的对峙,数十年的积怨终于一时尽数宣泄爆。储副犹如秋风落叶,岌岌可危的宿命前景也已不再是之前尚模棱两可的揣测。因三月三日上祀节,例行休沐停朝一日,故直达天听,抑或预备在六日朝会上当面弹劾储君种种不臣行为的奏章与腹稿,也都在喜庆的氛围中开始有条不紊的预备。

    他得罪他们实在已经太久太深。在他们看来,廿载家国不宁,争执纷纭,需要有人负责,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对外作战消耗国家几十载积累,至国困民乏,迁延至今日方成功,需要有人负责,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更不要说臣欺君,子逆父,兄杀弟,功高镇主种种不可挽救的移风败俗,礼崩乐坏。天子有拨乱反正之意,怀抱着致君尧舜,且清风俗的目的入仕的他们,不能不顶力支持。

    还有,还有,这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顺水推舟。战争结束,这个国家实在需要休养生息,看样子天子与储副已经为水为火,成炭成冰,如此放纵他们再任情任性,风烟虽靖而不靖,忧患似平而未平。他们权衡利弊,必须支持一方,扬弃一方。

    得道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

    圣人所言,从来未非。

    然而他们自以为头头是道,计算精准,却终究不敌天算。他们没有想到,初六日的朝会上,他们不会见到皇太子。他们也没有想到,东宫后宫一个年轻的妇人女子,早于所有人得到了近日来仅次于战捷的重要音讯。

    早在二日夜,太子独行入顾孺人阁中,不再虚与委蛇,不再盘缠清算,他明白的告诉她:“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她不问他要去何处,因为知道他的事业,他的人生已与自己无关。所以他自行补充:“是长州,陛下要我前往迎柩。”

    即使早已与她不相干,她似乎还是略略吃了一惊,继而回答道:“恭喜殿下——殿下说过,想去那里。”

    他点点头,道:“不错。”

    长足的静默之后,他接着娓娓而谈:“你知道,贵上攻讦,说我与京卫有染。昨日一早,丧报便到。昨日一早,陛下便收回了东宫卫。我不知道这是兵事息偃,将军故世,他担心我从此再无顾忌;还是兵事息偃,将军故世,他从此再无顾忌。或许,两者都有。他让我出京,不知是害怕我留京会铤而走险,不能留给他彻底整顿的时间;还是忧虑我留京会铤而走险,不能留给他彻底整顿的时间。或许,两者都有。我表兄如今执边,他派我去,是要提防我干预军政;还是要引诱我干预军政”

    他喃喃如同自语:“我不知道他是爱我,还是害我;是护我,还是杀我。”

    她敷衍的问话里有轻微讽刺的味道:“那么殿下如果留京,会不会当真走险?”

    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不管他的表情和声色多么轻描淡写,这都是石破天惊的暗室密语,她若出告,他绝无一线生途。但她脸上挂的是事不关已的神态,口中说的也是事不关已的话语:“这是国家大事,和妾有何关系?”

    他笑笑:“我知道,你就当我是太过无聊。”

    她看得出来,他不是无聊,只是孤单。他的故人皆已离他远去,屈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经算得上他的深交。

    他看着她,道:“我走后,你也走吧。”

    此语一出,她始感诧异,问道:“我去何处?”

    他道:“我和周午说过了,现下乱成这样,无人会顾及后宫,更无人会在乎你。我走后,让他悄悄送你出宫。你的兄弟,我已经派人查询,眼下虽无结果,然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有缘今生终可怀抱相见之念。五年前,你已误了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她突然呆立,无言以对。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那么,各自珍重,就此别过。”

    上巳日晨,皇太子萧定权奉圣旨,在数百金吾卫士的拥护下,赴长州处理善后事,并迎武德侯灵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开下达旨意时,皇太子已经启程三日,已出都城数百里,跃跃欲试的众臣工一拳放空,无力回天。

    但是有人还是提出了这样的抗议:“自古储贰不预军政,何况本朝储君本已深泥其中,正冠提屦,应加百倍小心。更兼战事初平,兵民未安,储副千乘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万一变生不测,则家国两误,悔之不及。”

    抗议者未的言论,皇帝自然也听懂了。虽天子以铁腕强权镇压了赵庶人,却同时于京整理军务,太子谋反嫌疑终究未彻底洗刷。长州方面尚驻十万大军,太子经年管理给养事务,与将领也好,甚或与驻军也好,其瓜葛丝牵远非旁人所能想象。武德侯卒,掌长州军事政事者为太子表兄副将顾逢恩,彼为太子至亲,太子当时既能以一封家信尽数遥控,何况耳提面命。即有李明安与之分庭抗衡,而天子临渊驱鱼,旁林纵虎的嫌弃是怎样都避讳不了的。

    而抗议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无疑。终无此事则为苦心孤诣未雨绸缪,终有此事则为深思熟虑高瞻远瞩。普天下总有人,是一件赔本买卖都不愿做的。可惜满朝束带者,皆是精明生意人,这朝堂,早如市集。

    皇帝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想吩咐陈谨宣示退朝,却觉陈谨的面孔已经不在身后。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经没有太子,后宫已经没有皇后,边城已经没有故友,膝下已经没有孙儿。放眼望去,难道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己日后最亲近之人?

    他抬起头,看见殿门外,他服朱袍,着乌舄,执桓圭,他穿过买卖交易,待价而沽,讨价还价的吵嚷人群,他唇角上扬,似是嘲讽,似是得意,竟又似十足真诚,他举手加额:“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阖目,掩去了这不快幻象,既不愿和群臣共处一堂,亦不愿还宫独居一室。两害相权,于是三月初六日的朝会,在没有任何议事的情况下,却足足往后拖了一个多时辰。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朝会应有的主角,皇太子萧定权,已经在指挥李氏亲点的数百金吾卫士的护送下,驱驰于离京去国,北上边陲的路途上。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皇太子勒马回,来时的九重宫阙,七宝楼台已为重重烟树浩浩云山阻碍。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万里山河,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生于长于幽深宫阙的皇太子充满爱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随他,保护他,押解他的所有的军士一道,策马驰骋。不同的是,他们全副重甲,他儒带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与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织出的春晨的风,于他向天际展目之一瞬,灌满他襕袍广阔的袖口,使广袖飘举如浮云。那种不润不燥的触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从来未有过的清朗和轻松。

    于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见了江川澄碧,如带如练,江上渔舟点点,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岚中的青山尚未及闪金耀绿,成为未设色的稿本。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千里江山图卷自动于他眼前无止无尽,徐徐铺陈,以日月为印鉴,做题跋,天与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装帧。

    那些有色彩的,无色彩的;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那些流动的,静止的;那些天中飞的,山中开的,那些随风飘逝的。山阴一道中,目不暇接。

    至宝必有瑕秽,他终于了解此语未真。面前这至宝,足下这至宝,他所身处这至宝,这座养育他的如画江山,完美无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痛,他此刻满心作痛。

    那些天养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朴的;那些藐小的,宏大的;那些过往的,未来的,那些现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为何要对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惬意,如此甘愿。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样,已经离去,已经归来。他不用再想象她会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他也不必再羡慕她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或有丝毫遗憾,即他不能与她同观,这丝毫遗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满是满,完美者未必完满。

    说起未必完满,在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个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随着岁月流逝反复上演永无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绝情的君王召回为他废弃的流放的太子,临行时他的车轴折断,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为警惕,他未引以为担心,他并未乘车,他走马观花,看到了,这如画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

    带长剑挟秦弓的武士们簇拥着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马驰过公田官道,驰过野地荒郊,驰过红尘市井,驰过古庙颓垣;驰过烟雨南国,驰过风霜塞北。

    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

    吾民。

    ☆c槥车相望

    皇太子一行在出京七日后抵达长州。边城的消息自然远不如京师流转得快,连京师众口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是被皇帝猜疑驱逐至此的,还是被皇帝庇护安放至此的,此间自然更加疑云重重。但是不管如何,以最正大光明角度来看,他是被皇帝以钦差的身份派遣至此的。是以协助督军李明安及副将顾逢恩早一日便进离营进入内城,预备下迎接这位身份出奇贵重的钦差。

    当长州南面的城堙和女墙初出现于皇太子及众金吾卫士眼中时,一轮西沉的如血残阳正重重压在城楼的脊兽上,依稀可以分辨是一只踞狮,金红色的轮廓清晰宛然,待得驰抵城堙脚下,得见女墙上被西南疾风猎猎振动的李顾旗号,斜日已堕入檐角。李明安与顾逢恩并列站立于城堙门外,其所部一左一右,列阵以待南面来人。

    一青衫文士从数百黑甲骑士中策马而出,于二将面前勒马。两人连忙跪地行礼道:“臣等恭候太子殿下御驾。”定权在马上笑道:“乌飞兔走,不想此间光阴流转如此迅疾。”李明安起身笑答:“正是,臣调职离京,迄今近九载矣,不想今日在此荒野山林,竟得重仰殿下玉容。”定权笑了笑,答道:“李帅的样子倒是一向无太大变化,本宫不致见面不识,保全了脸面,也属侥幸。”李明安笑道:“坠屦失簪,蒙殿下垂青如此,臣实在惶恐。”定权和他本无甚熟悉,官话讲完便无话可说,转向顾逢恩,道:“顾将军。”顾逢恩微笑道:“此地就是如此,臣初来乍到时,见日隐月升,略无过度,也常感慨光阴流转,竟有具象。臣与李帅适才还担心,殿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门关闭再开,便要大废周章。殿下来了,臣等便安心了。”说罢接过定权手中马鞭,亲自执起辔头,缓步进入堙内城门。他已封侯数年,顾思林卒后,尚无旨意,长军的实际统率也是他,即非势力绝伦,亦可谓专权意气,然这样执鞭坠镫的杂役,在他做来,却不无自然之感。李明安随后,待来者俱入,巨大吊桥和厚重城门旋即在身后轧轧闭合,从四野八荒中隔离出了一座孤城。

    安顿好护送鹤驾的金吾卫士,是夜二人于内城官邸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随邑金吾军士方取出皇帝敕旨,向二人正式宣示。按照皇帝的意思,以皇太子为钦差,以示重视,亲自迎还武德侯顾思林灵柩,另长州或有未定军政事,许太子便宜处理。此外一句,是天子建议既然灵柩返京,顾逢恩应孝服与太子同归,参予礼仪,军务可暂移李明安代署,待丧仪过后再行返回。

    养生丧死无憾,乃王道之始。这是天子的厚意体恤,顾逢恩伏谢恩。

    因国家连有不幸,又多少都与太子相关,宴间气氛并不和谐。何况太子面色苍白,情态似颇疲乏。当着天子亲卫面,又谨言慎行,既绝口不问战后军政诸事,也不谈将军殉国事,随意喝了两杯酒,推说疲倦,避席而去。

    定权的离宫既设在顾思林从前的官邸内,他连日驰骋疲惫,倚榻闭目养神,不想便轻轻睡了过去。虽乱杂沓,并无一刻安宁,然直至霍剌一声乍起,惊破浅,方才醒转,觉窗外夜已深沉,无月无星,室内烛火,帷幄飘举,土腥气触鼻,似有急雨将至。

    他艰难支撑起身,反手用力推上为劲风洞开的窗棂,忽于土腥气中嗅到了另一种微甘微酸的腥,这是龙涎的气味,和他自家衣袍上的如出一辙。他一惊,回现顾逢恩已经全副重甲,按剑立于自己身后。

    因披甲带戈,顾逢恩没有屈膝行礼,只是朝他拱手一揖,走上前去,递出了手中的一只影青瓷瓶,道:“这是金疮药。”

    风中隐隐传来边城才会有的金柝声,已经过了亥时,或许他正在执勤巡城,中途想起了自己。定权稍稍安心,勉强笑了笑,道:“河阳侯大不一样了,我倒还是从前那么没出息。”

    自顾承恩战死,逢恩代替,与太子不相见也已经整整十年。自他走后,无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携犬逐兔,他的鞍马荒废,像这次这样人不离鞍连日奔驰,双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没有向金吾卫说起,金吾卫亦漠不关心。

    他接过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两道泪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顾逢恩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

    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简单回答:“李帅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么?”

    定权颔,忽然察觉他的改变,非仅容颜,他已早非自己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顾逢恩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京内的形势果已危若累卵了么?”

    定权微生警觉,想了想答道:“军不涉政,这不是河阳侯应当关心的事情。”

    此语出口,他也忽然察觉了自己的改变,非仅容颜,也许在顾逢恩看来,自己也早非他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烛影幢幢动摇中,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至良久顾逢恩将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为殿下上药。”

    定权摇头,大概是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狼狈丑态,拒绝道:“不敢劳烦河阳侯,叫我手下的人来即可。”

    顾逢恩打量了他片刻,问道:“是殿下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定权笑笑,道:“至此间又有何分别?”

    顾逢恩点头走近道:“是已无分别——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还是由臣越俎僭越吧。”

    暗香幽浮。他曾得顾思林严旨,只在私服上熏香,定权忽记起了晚宴时他的衣香,因气息与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这样说,他的铠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时同件私服外的。他连回营更衣的工夫都没有。

    一念至此,他凛然大惊,欺近两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逢恩不变声气,平静重复道:“臣说,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

    他察觉了,这并非单纯的土腥气,也并非掺杂入腥香的混合,他趋前数步,推开内室门,再趋前数步,推开外室门。门外名为守夜侍奉,实为监察看管的十数金吾卫士皆已倒于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识的面孔,白如纸,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温热,粘稠殷暗如初研墨,蒸腾着铜锈一样的腥。

    满目雪白,满目血红。也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毫无颜色,他的额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觉头晕目眩,方才饮的两杯酒也开始适时作,肠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呕吐,他扶着门框渐渐弯下了腰。

    顾逢恩从后搀扶住了他,一手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抚摸,如同年幼时他从父亲那里受了委屈,向他哭诉求解时的安慰一样。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第一次看见血,从马上坠下,伏在尘土间,连胆汁都快吐尽了。但是父亲下马后,只是给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那么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没有听得见声音,所以也没听清楚他是究竟骂了我什么话。”

    也许他只是碍于君臣的身份,面对自己这没有出息的怯懦行为,才隐忍住没有给出一记沉重的训导的耳光。

    定权压制住了恶心,回过头,突然勃然震怒道:“这是何意?!杀天子亲卫视同谋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谋反?!”

    他摇摇头,否认道:“他们对殿下,殊无人臣之礼,臣不过兵谏,为清君侧。”

    未待他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这点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权一双凤眼渐单薄渐狭窄,其间冷冷的光打量着他:“清君侧,还是要清君?你杀了他们,他们剩下的人,李明安”

    无需他继续动怒,继续忧心,仍着晚宴时私服的李明安大概是听到了谁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谁的指引,急匆匆从外进入,一眼看见此间景况,震惊诧异不输太子。尚未及任何动作,他身后的两页门已经戛然合拢,从长州城中将这遍地血腥的馆驿也隔离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剑,方意识到今夜因宴太子,随身并未携带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触及的只有遍地金吾卫士的尸体,他因怒致笑道:“顾逢恩,你这是要za一fan,证据昭彰,你还有什么话说”

    语音未落,穿胸一剑已经刺过,鲜血喷涌如虹霓,连一旁站立的定权衣上都被溅染得斑斑点点。原来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顾逢恩从李明安身上拔出剑,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剑身,和太子如出一辙的凤目单薄狭窄了一瞬,冷淡回应道:“李大人,下官和你说过多少次,原本下官便不会说话。”

    室门霍然重开,门外站立的同统邻和顾逢恩一样重甲装扮,一样刃上带血,毫不诧异横倒军士之间的重臣尸骸,他一样拱手,简明的报告道:“殿下,此处十二人,余处二百四十八人,已经全部处置,不知是否尚有漏网之鱼?”

    此事千钧一,生得太过迅疾,定权心中尚无知觉,四肢却早酸麻无力不能移动,半晌方喃喃如自语道:“二百六十人无一漏网。”

    顾逢恩向同统领点了点头,下令道:“传我军令,即刻关闭大小南门,西门及北门。从即刻始,无论军民,不许往城外走脱一人。”

    同统领应道:“是!”

    顾逢恩点了点头,接着令道:“遣五千人,围堵城东北承军营。另遣五千人,分守大小东门,一样不许往城外走脱一人。”

    同统邻答道:“承军据守的大小东门相距过远,恐有人遁水,不便防守。”

    顾逢恩冷冷道:“可以用火阻拦,勿使之出营。我片刻后便来。”

    定权如方醒,上前一步,声嘶力竭制止道:“我乃天子使,令同天子敕!尔等于王土边关行叛乱事,天人可诛之!”

    同统领迟疑看了一眼顾逢恩,见他面色决绝不为所动,遂大声领命而去,定权只闻他于室外高声呼喝道:“尔等随我,血洗承军营,报老将军及刘统带不共戴天之仇!”

    定权惊怖到了极点,反而稍稍定下神来,冷笑问道:“河阳侯,你这是要我也一道交投名状?”

    顾逢恩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殿下以为我是单等着殿下带来的圣旨,方决定举不举事?”

    定权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究竟为何疯狂至此,我也不想知道。”

    顾逢恩平静的望着他,问道:“殿下那条醉弗林纹的玉带,现在何处?”

    定权身子一晃,惊怒道:“什么?!”

    顾逢恩道:“广武c兴武c天长c怀远c崇仁c骁骑c长河,七枚方銙,七张虎符,殿下既腰围了万余兵,为何迟迟不肯作为?是顾虑臣父?是顾虑臣?还是因为其它?”

    室外突然惊雷动地,室内定权如遭雷击顶,牙关抖动不能自已,半晌方开言问道:“你从何处知道?”

    顾逢恩道:“詹府一个姓许的主簿,前日抵长,将前后诸事详尽告知臣。殿下此番还京,必如临江折轴,永无回还之日。臣受殿下恩重,不敢不忍不愿见此生成真。”

    今夜可惊诧的事情实在已经过多,定权已无力再动怒作色,皱眉问道:“许昌平?!他现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顾逢恩道:“他刑伤过重,奔走过急,昨日已经失救。他的遗体现在就在臣的营中,殿下若不信任,可以前往查看。”

    定权浑身的气力如瞬间被抽空了一般,低垂下了双眼睑,深深一叹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为何定要如此执着,如此痴嗔?”

    顾逢恩摇头道:“殿下五年前就误过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他忽然沉默,他则转向门外军士高声饬令道:“尔等务必保殿下万金之躯万全无一失。逆贼血污殿下衣,为殿下更替!”

    众军士雷鸣应声,代替金吾卫士,将定权围堵在了孤城斗室之中。尸骸移去,鲜血拭净,唯余血腥氤氲,无计可驱逐。

    人大约是可以习惯一切的,不过一二个时辰,他的鼻端便已经习惯了血的气味,并可与之共处一室,互不相碍。不过一二个时辰,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上惊悸,无上惶恐,接受了今时自己或兵谏篡位或身败名裂的命运。

    不是没有想过动用那些雕琢精美,不可复制的贵重兵符,不过是因为捷报传来的次日,皇帝便调自己出京,这其间自己并无机宜。从那日起到今日已经整七天,他不知道,如果留京的话,他现在应当是黄袍加身,是苟延残喘,还是已被典刑显戮。

    他不是没有认真的考虑过,一如此刻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之后,也同样开始认真地考虑。长州承州囤二十万军,战争损耗,尚余十万奇,其中一大半是顾氏直隶嫡系,忠诚用命,勇武善斗,远非积弱京营可比。长州尚有军马万余,骑兵急行入京,步兵跟随,不过七八日,应当可以赶在各地勤王军队之前抵京。这七八日加之离京的七八日不过半月,二十四卫皇帝尚不可能全数整革,果然如此,使内外交攻,兵谏未必没有战成功的可能。还有,自己掌粮秣多年,比谁都清楚长州的粮储,如果战成功,则补给应该足够支持这场兵谏。

    再往细处想,国家英雄甫丧,民心振奋激荡之时,居庙堂之肉食者便开始图谋烹狗藏弓,所以,连清君侧的口实都是现成的。这不是圣人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是他萧定权自己的天时地利人和。

    山雨尚未来,他已冷汗如雨下,然而遍体满心凉透的同时,他的头脑也从未有一刻像现时这样清明,这样冷静。他想到的,他的表兄和堂兄也都想到的,他们精明如此,他们以为可行,那大概确实可行。为了不灭权欲也好,为了不灭痴嗔也好,他们在为了自身谋划的同时,切实也想救他。或者说只有救了他,他们的贪恋痴嗔才能满足,才能平定。否则,那也是终身要在血管里躁动的血液,他们将终身坐卧不宁。正如他现下一样。

    不错,就在他独居孤城,策划图谋的时候,他悚然觉,虽明知天子差遣他前来的用意,他其实还是很兴奋。或者从一开始,他内心的深处便隐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许昌平和顾逢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向前推了他一把。明知或会丧权,或会丧生,他依旧不减兴奋。如同长途奔驰一样,虽然留给了他火灼般的伤痛,其实也使他兴奋到了极点。

    他也悚然觉,无论他如何不能认同父亲和手足的某些作为,他与他的父亲和手足,其实果然血脉相通。总有那么一刻,同源的贪功恋势的血液会在他们的血管中烧沸。

    他从来并非不慕权势,在他所爱之人都远离后,只有那些深沉暗夜回间不可告人的电光石火,尚能瞬间照亮他灰暗孤单的人生,支撑他继续艰难前行。他从来并非不解权势的甘美,即便有人不恋华堂采色,西眉南脸;即使有人不喜翻云覆雨,一呼百顺;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愿,那些,以及心中的那个理想国。

    他其实和他们一样贪嗔,一样痴迷。作为离天最近,随时可以一步登天的人,谁也不知他每每是怎么样奋力,才得使血管中危险的沸腾冷却。然此时此刻,他对自己亦无能为力。他抬起双手,惨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液正在其间多么迅疾的奔腾宣泄,红如烈火,艳如烈火,燃烧如烈火。这一刻的燃烧,生于他见过了如此壮丽自由的山河之后,他宁可轰轰烈烈的身名俱裂,不堪再忍受缓缓默默冻死于深宫中寂寞的一隅。

    大约对每个人来说,山河之美皆是催化,催化一个儒雅文士可以捉刀,可以杀戮,杀戮后还可以嗜血。他表兄的一生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风满楼,雨急下,剪除腥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息止。

    ☆c其介如石

    大雨在次日黎明时转弱,火却整整烧了两日两夜。满城烽烟兵凶当中,顾逢恩对皇太子保护也罢,软禁也罢,两日内把守官驿的重兵皆未撤离,定权独居斗室,寸步不得行。待得镇压得力,大势将定,定权次离开馆驿,已经是顾逢恩下令闭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顾逢恩的陪同下,于傍晚时更衣,冒雨登上南城墙,沿着女墙上的雉堞一路走去。

    定权从不知道,雨中的火势也可以如此壮烈。是西南风,将火势尽送到承军驻守的东北角,而荡涤浊秽的雾雨中,依然满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每滴雨点上,湿屦沾衣。登楼北眺,最远处是长天的青墨色,再远处是雁山的虬龙黑影,远处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冲天,点点火星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明灭飘荡,壮丽过西苑落樱。

    近处是短兵相交的两军,乘胜追击的顾氏的嫡系和负隅顽抗的李氏的部下,然而他分辨不出来,因为杀者与被杀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执同样的武器,用同样的言语相互诅咒。他只能看到,刀山火海之中,有罪者与无罪者皆于其间奋力攀爬,企图逃出升天,手c足c臂c股c头颅断裂,跌落入尘埃,点点殷红鲜血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艳丽过西苑落樱。血染红了空中的雨水,继而浸染了他们足下踩着的同一方土地,战马的黑影鬼魅一般似从地底窜起,从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上踏过。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这片土地上,即将绵延不绝的,皆是血色足印。

    他无需亲眼看到国朝与胡虏的残酷战争,他看到了国朝与国朝的战争,人与人的战争,一样酷烈。

    顾逢恩无声的站立到了他的身后,看着眼前的君王,看着眼前的修罗火海,看着紫袍玉带的君王眼内的修罗火海,反剪双手,轻描淡写:“凡求成就,必作护摩。”

    皇太子不知他这位从小读圣人书的表兄何时开始信佛,并且虔诚殷勤到如此宏愿大誓,兴如此宏事,以千万活人为供养,以焚为媒介,送入梵天饕餮之口。

    女墙的雉堞上,箭矢如雨下,阻隔一切想在内乱平息之前出城的人,或者有承兵,或者有长兵,或者是驻城的商旅,或者是驻城的百姓,或者,他们原本根本不想出城,只是为乱军裹挟逼迫,身不由已一路亡佚至此,再被原本应当保护他们不受外族侵犯的厚重城墙阻拦,切断了一切希望,切断了仅有一次的人生。城墙不分亲人敌人,如同刀剑,原本无眼耳心意情。

    完整的尸骸在城墙下,在准天子的足下越积越高,有人为避身后追击,慌不择途,试图踩着尸骸爬上女墙,无料前路亦是地狱,地狱以箭为使,将一活人顷刻渡化为了下一活人攀爬入地狱门的踏脚石。后路是泥犁,前路是泥犁,他们除了前仆后继,自愿化身供养,尚有其他选择否?

    没有哭嚎声,或许在连年杀戮地,他们早习以为常——人可以习惯一切东西,包括杀戮,也包括被杀。

    城墙下隐隐传来女子悲愤的高呼:“何为杀生?!”然而仅此一句,再无延续,再无附议。闻者听来何其无理取闹。

    顾逢恩眺望东北火势,对定权低声道:“观此势,明晨长州可定,再无后顾之忧。我已吩咐整拔粮草,明日出城。”

    他转身离去,遗下了高处孤单的观赏者。

    夜渐深沉,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观赏者只可见践踏于他双足下的芸芸众生。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最终都殊路同归。

    血流非但能够飘橹,血流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倾城。

    他方欲收复满目血红的视线,忽闻耳畔有细细的啼哭声,数日来他次听到的天真的哭声。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童,衣冠洁净,立于一地死者当中,在不知所措的哭泣。不知道他足边横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或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唤什么人,吩咐什么事。然而他手尚未举起,口尚未开启,一骑仿佛从地底窜起的鬼魅暗影,已经踏过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难说是无意,还是诚心,这是乱世,一切都没有解释,一切都无须解释,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许无理取闹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恋的,戛然而止的细细啼哭声。

    他望着城下适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牵引施救。却惊觉救赎与被救赎之间,阻隔得不止是空间。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萧泽——阿元!”

    尚在引弓的军卒诧异万分,现他们为之舍生忘死,不惜图戮同胞,残杀手足的君王,已经颓然倚坐在了冰冷湿透的石墙上,君主应有的镇静,威严与仪表,在雨水中荡然无存。那一瞬,他们何其破灭,何其失望。

    他倚着冰冷的石墙,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连续两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既散,眼前的城楼上,浮现出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圆月,如暗青色的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血红的天目。

    被他无心遗忘的岁月,重新被他记起。今日是十二,太阴即驱圆满。他只是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轮散着沉重铜锈气,惨白血红的月亮。

    他懒懒的想,最后自己还是误了。至宝必有瑕秽,此语原来未非。这座江山并不完美,它的瑕秽,就来自这轮残酷的红月,以及肉食者的无耻,和它所养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难。它并非从来慷慨,它的怒目的面孔也可如此狰狞。

    他从来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这就是自己必须要种下的种子,必须要灌溉的代价。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他要维持,还是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它一样也会随着日月流逝,春种秋收,永无休止。如同被他杀害那人所言,这是他的无间地狱,他当如何求解脱。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记起。一路走来,多少良田毁弃,生满离离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见依依炊烟;多少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为了他萧氏一姓的大业而匮乏,而残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最终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看见了他的人民,从长州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的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换,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转灰继而转青,只有那轮血色圆月,却始终坚定地倔强地占据着长天一隅,直到最终的最终,无可奈何,为东升的白日取缔。

    定权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僵直的身躯,一只手在他面前伸出,他抬头,避开了顾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艰难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与恶意并存的掩蔽,他清晰的看到了脚下修罗场。过往一切书本上c诗文中c经卷里描摹残酷,描摹苦难,描摹恐怖,描摹血腥无间的白纸黑字,此刻染尽浓墨重彩,活色生香于他目前,活色生香于他耳鼻心意间。当文字里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头之路否?

    他的双手微微抖,然而面色早已经回复平常。顾逢恩握住他一只手,道:“殿下千秋大业,即祥于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缓慢而坚决的摇头:“收手吧,儒哥哥。”

    顾逢恩不可思议望向他,问道:“殿下说什么?”

    定权轻轻一笑:“我说就此收手吧。”

    顾逢恩始明白他所谓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问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定权点点头:“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顾逢恩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突然作色道:“那么事到如今,你才开始害怕了吗?已经晚了,你早已没有退路了!”

    他摇摇头:“回头就是退路。”

    顾逢恩上前两步,两手紧紧的压在了他的双肩上,忍无可忍的问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只需这一次,只要试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回答:“我害怕试过了这一次,就会习惯,就会耽溺,就会喜爱,最后和你一样,就会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害怕,当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之后,我会成为陛下,而你会成为武德侯。”

    顾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的击打在了他的下颌上。

    软弱的君王倒地,听见了对方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你这个懦夫!早知你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如此满腹妇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帐下万万将士,还有卢世瑜,张陆正,还有你的亲堂兄,他们何苦为你战斗,为你浴血,为你牺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响,疲乏到了极点,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城垣马道之上,睁眼静静看着头顶青天。雨过后,澄净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没有听清的斥责,这回自己总算替他听清了。

    顾逢恩低头望着他,突然丢下了腰间佩剑,卸下斗篷,也并排躺到了他的身边。如同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天真的以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误是误;都还天真的信任着圣人书,父母言;信任着仁义终可战胜诈诡,正直终可打败邪恶。他们唯独不肯相信的,就是他们生存的这个世上,其实更多的是失败的王者,和成功的贼子。那时候的他们,并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着头顶的无垠青天。他说:“臣辅佐殿下做万世明君。”他所关心并非在此,继而问:“那么你不走?”他笑着许诺:“我不走。”

    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十年岁月,多少刹那,多少瞬间,有多少生了,多少灭了,多少未能得往生?十年后躺在千里之外的两人沉默无声。顾逢恩忽然轻轻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被围时,身边跟随的是承州旧部,他们最终皆毫无损。我五日后找到我父之时,他身上插满了胡虏的箭矢,靠在一棵枯树下。他的印绶被取走,佩剑被取走,头也被胡虏割走。他散坐在一棵枯树下,身上爬满了虫蚁,也像一断枯木。他是名将,死于疆场适得其所。他是英雄,不当如此凄惨死况。”

    定权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没有说话。

    顾逢恩接着说:“我顾氏一族,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顾氏帐下,谁人无妻子父母。抛家舍业于此北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殿下,有的理想,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够实现,在这之前,何妨先接受臣父,臣兄,臣将士的护卫?殿下什么都不需做,只要接受臣的护卫即可。”

    定权摇头道:“不,你们本当护卫的人,已经被你们亲手杀害。以杀无辜来换理想,以乱天下来换理想,以悖逆理想来换理想,我害怕理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色一诱,是自欺欺人的籍口。”

    顾逢恩冷笑道:“殿下亲眼看见了,无辜有辜,他们都已经死了,其实他们五年前就该死了。殿下五年前柔仁,何尝改变他们的命运?殿下今日再误,五年后尚不知又会如何?”

    定权一笑道:“我能够让他们多活五年,他们就没有白白供养我二十五年。我今日一误再误,或有人因此能再活五年。哥哥,有的事,是我不为,有的事,是我不能。但是我今日才觉,还有的事,确实是我不能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顾逢恩于冷笑中,一行泪亦沿着面颊上伤疤垂下,从而改变了走向:“殿下今日这么做,难道陛下真会以为是对,天下真会以为是对?”

    定权摇了摇头:“你就当我宋襄之仁吧,你就当我软弱无能吧,你就当我愚不可及吧。我自己以为是对,就足够了。——陛下为父或有不足,但他为君并未大过,我朝廿载乱源,确由大都耦国而起,是时候了结了。哥哥,说到底,这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你顾家的天下。收手吧,就当是为陛下省些气力,为朝廷省些甲兵,为天下省些生民。”

    顾逢恩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是,你萧家——臣不会认为殿下愚昧,不过青史不会如臣。窃钩窃国,成王成贼,这不是天的天道,却是人的人道。你我生存其中,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定权至此始有了一瞬的迟疑,最终方叹息道:“我不相信,青史尽数成灰。”

    顾逢恩道:“你不会不懂,有时候,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而失去天下,有时候,君王是因为失去天下而失去民心。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庇护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对你不屑成为者俯附耳诚心膜拜;你今日救助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侮辱你;你今日放生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教导他们的儿孙绝不可步你后尘——不,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

    他摸到身边佩剑,斜支起了身子,问道:“殿下果然不肯改变心意?”

    定权闭目,点点头。

    顾逢恩冷笑道:“眼下长州铁桶,尽数姓顾。殿下以一书生居虎狼丛中,手无寸铁寸兵,便是不肯改变心意又能够如何?”

    定权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笑道:“哥哥,那你就用你手里的剑,朝我这里也刺下来吧。否则,你现在抗旨,就算你挟我还京,我依旧不会放过你顾家满门的。”

    顾逢恩点了点头,苍朗一声拔剑出鞘,刃的锋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定权静静的等待,直到身边轰然倒地声响起后,几点温热的腥红,溅到了自己的脸边唇边。

    他起立,走近雉堞,卸下腰间玉带,扬手抛掷于城墙下。冲风旋起,激扬他失去了约束的富贵紫袍如同宽广儒衫。

    他放眼前望,城东北甫息的大火,与未靖的烽烟,喃喃自言:“哥哥,你们可知护摩真正义,是以智慧火,烧迷思薪。一切众生,皆从业生。今烧除前业,即得解脱矣。”

    一旬后,重开城门的长州迎来了新任钦差,跟随而来的,依旧是数百金吾卫士,以及天宪:以谋反罪,废皇太子萧定权,即日解送还京。废长州守备,另于其北择地筑城。

    ☆c孰若别时

    普天下,最能够洞勘天心的前尚书令已经还乡,赵庶人已经伏法身亡,废太子返京后则已经暂禁于宗正寺。所以还要再过一段岁月,待一切事迹沉淀,一切后果昭彰,余人才会逐渐醒悟天子当时的良苦用心。他们会明白,当时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余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于战后收回顾氏和李氏统领的兵柄。以日暮途穷的皇太子使长州,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做困兽斗,此外设若敕令顺利,天子可借冶丧之名锱铢不费的调离小顾,解析兵将;设若边城滋事,天子则可趁势名正言顺的将下放几十载的军权一举收归。他们最终还会明白,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家国永无安宁日。

    至于天子有无令皇太子暂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长州太平无事,天子得全大欲后最终会不会设法保全皇太子,因为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堪透者亦无法再行假设。

    世人所知道的是,废太子于钦差长州时图谋篡位,杀天子亲卫,煽一动叛一乱至军民死伤无算,这是有目共睹,切切实实,连天子都不能回护的谋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诏废储,并无几人反对。何况自还京后,废太子自己亦不做一语辩解。他拒饮食,也拒绝了为皇帝允许的一切人的探望。无论是太子妃,或是长沙郡王。在世人看来,这不过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羞见故人的行为,成者的意气c理想c坚持是意气c理想c坚持,败者的意气c理想c坚持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长州叛乱事,人证物证,固然昭显,虽有些少疑惑,譬如顾逢恩在优势之时为何畏罪自刭,为何顾逢恩卒后,废太子逗留长州一旬间还躬亲统计整理了劫后兵民户口等等,但是这些于大局毕竟无碍,鞫谳中废太子不再参加亦无妨。然而他消极如此,亦非久长之计,所以数日后皇帝还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御使。

    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暮春将尽,斑驳墙面中一样显示出水汽资荣,欣欣草木一样显示出生意盎然。寂寂无声的庭院,只现安静,不现败绩。

    同样安静的是他的态度,春衫单薄,他背对着院门,独坐于无人看管的春庭。无人可见处,他的坐姿依旧优雅端正,这或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贵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养。墙角四处探生的,开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和开淡红色小花的野蔷薇,引来了两只误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观众。他定然是听见了门声,却没有回头,没有起身,毫无惊讶的问道:“你来了。”

    她回答:“我来了。”

    他笑道:“你没有走?”

    她亦微笑:“我没有走。”

    他不问缘由,点了点头,道:“吴寺卿,我想和夫人单独说两句话,可否烦你先行回避?”

    他言语客气,她挟旨而来,吴庞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退出了院门。

    阿宝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来,温驯的将一侧面颊贴在了他膝头的青衫上,她的裙摆压弯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权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她蓬松的鬓云,问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让我来的,但是这件东西,是我自己敬献给殿下的。”

    她从他的手中抬起了头,摸下了髻下一只小小的金色花钗,钗身坚硬如铜铁,仙鹤状的钗,一羽一爪,极巧穷工。

    定权用指腹试探着琢磨得尖利如匕的短短钗尾,蓦一收手,指尖已有鲜血滴落,落英一样飞散入她宽大罗裙摆的湖水青色,他微笑着赞叹:“这才真正叫做水磨功夫,亏你有这份耐心。”

    阿宝平静笑谈,如话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况且殿下总是不来看我,我是那么无聊。”

    定权将金钗随手关入髻,笑道:“多谢你了,只是不免又夺人所爱,心中惭愧。这回吴寺卿没有为难你了吧?”

    阿宝摇头道:“没有了。”

    定权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与不在,对于谁来说都不要紧了。没有君王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是不需要设防的。”

    阿宝伏在他的膝头,一手拨弄着裙边野花,娓娓诉说:“陛下有句话,说殿下既肯见我,要我带给殿下。”

    定权道:“你说。”

    阿宝眼望着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亲,孝敬皇后殿下,确于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宫中民间,端五日皆难禁飨宴酒乐,陛下不忍以为皇后忌日,方迁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诉殿下,今生今世,休再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依靠着他,继续说道:“陛下还要我劝劝殿下,陛下要殿下暂时此处修身养性,好好安养,还要殿下放宽心,不要担心未来的事情,他会为殿下安排好的。”

    定权微笑道:“陛下是太不了解你了,竟敢让你来做说客,这不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又是何说?”

    阿宝也笑了,将手中野花揉碎,掷在定权肩头,道:“陛下也太不了解殿下了,否则我是狼是盗又有何用?”

    定权捉住她被花汁染红的素手,道:“不要紧,有你了解,就足够了。”

    阿宝偏过头,道:“陛下的话说过了,殿下可有什么要向陛下说?”

    定权从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预备好的信函,道:“烦你转呈陛下。”

    阿宝收入怀中,轻轻问道:“陛下的话说过了,给陛下的话也妥帖了。现在我不是钦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定权点头道:“有的。”

    她等候着,看见他微笑,在一切都过去之后,他纯粹的温和的笑容即便在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时节里,依旧是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痛,她此刻满心作痛。他的手携着她的手,他郑重说道:“今日别后。愿与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宝仰起头,看着他,这或许是他能够给她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那么她对他的歉意,她对他的誓言,还有他们那些还未尽的心愿,该如何去弥补,该如何去宣示。来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缘分写尽吧。

    暧暧春晖之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扰乱这一池静水了,她轻轻诉说:“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到最后的时候,想让我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说过,早已经不重要了。”

    阿宝一根根抚摸过他文人的纤长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温暖如天生,他不会知道这种温度让她多么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顾,回之顾,乳名叫做宝,珠玉之宝。这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