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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美人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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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桐州城里自天黑之时便已是车水马龙,一路铺着香,一路的轻罗小扇与珠钗红翠。

    桐州首富许家大宅里更是凤管朱弦,流觞曲水,宾客击鼓尽欢,女眷们一袖馥郁。

    若非守在门外的家丁们一个个面目沉肃,就看这满耳笙歌满眼花的势头,哪里有半分大旱方过的样子?

    许砚之斜坐在案头,迷迷糊糊瞧着跟前新剥的红石榴如鸽子血一样红嫩,而剥石榴的那双手如皓雪凝霜一般的白滑,只觉有些醉上头。

    左边那不识数的李姓公子正和人大声争论什么年初一场大旱,百姓流离,春雨又不足,善堂里的粥太稀一类的鬼话。

    右边一个不知是何人请来的纨绔正抱着一个舞女瞎胡闹。

    这群人怎的一个个一天天都没点长进?许砚之不屑与这一群人周旋,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坐中的临衍。

    这人算是长进的。此时他正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副肃杀之相。

    这挺直了脊背死死抿着嘴角端坐在玉案之前的样子,板正得连许砚之都忍不住出言调戏。

    衍兄这人当真有趣。分明长得不差,心怀些许傲气与贵气,高冠束发面白如瓷,混在人间也必能成个雅致之士,怎的偏生修了个道?

    以他那一手抚琴松涛间的工夫,莫说其他,怕是连当世大儒王珏都得甘拜下风。

    旁边的美貌歌女得了许砚之的眼色,捧着瓷盘子婀娜地走上前去,低下身,对临衍柔声道:“公子,可是嫌我们这酒不好吃?”

    “……不曾,有劳姑娘。”

    那侍女瞧得此人太过严肃便也燃起了几分好奇,她嫣然笑道:“可要阿妩陪公子喝几杯?”

    “……不用,有劳姑娘。”

    临衍垂袖而跪坐,听着亭子中的弦歌之声与外头的流水潺音,眼看着满目的声色犬马与光怪陆离,恨不得将许砚之其人拖出来摇着肩膀好好修理一顿。

    然时不我与,时不我待,有求于人,便是再是痛苦都只得陪主人走这一个过场。他端起酒杯,薄薄抿了一口,阿妩得了鼓励,又给他倒了一些。

    若说这桐州城里还有谁能给他一个外人牵线搭桥探一探洛云川之事,除了许砚之外,临衍一时半会也再找不见其他人。

    他斜眼看着许砚之,又凶又怂,别扭得很,许砚之看得有趣,抖开扇子朝阿妩笑道:“你还是别为难人家了,我这个朋友喝不来美人倒的酒。”

    阿妩笑道:“怎会有这样奇怪的人?”

    她媚兮兮地斜瞥了一眼临衍,又道:“那必是阿妩不够美,酒不够醇,许公子私藏的玉楼春还没拿出来罢了。若是溦姐姐在此,公子必不会这般冷淡。”

    美人似娇还嗔,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成。你既这般说,我这待客之道确实不对味。”

    他呼了一个小厮过来,又对阿妩道:“还不把你溦姐姐快些请过来?”

    阿妩轻笑一声,袅娜地行了个礼。

    临衍观之,心中警铃大作,忙道:“不劳多事。许公子不是约了个人要给我认识?人呢?”

    “正在来的路上,雨天路滑,衍兄见谅。”

    他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张着眼睛往临衍身后一座廊桥上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的没来?”

    “或许也是雨天路滑,一时没找到地方。”

    雨意早已收尽,而许家后院中铺着的青石地砖有专人打理,地滑之说纯属骗鬼。

    因着许家老太太信佛青石地砖上雕着含苞的莲花。而于许砚之等人来说,侍女站在此莲花之上,便颇有了些步步生莲的风雅。

    临衍不兴附庸风雅,他听着水声,看到莲花地砖上纵横的灯影,忽有片刻恍惚。

    许砚之的一句“将死之气”扰得他心浮气躁。他不知该信或者应该将之斥为狗屁,遂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

    然而不想归不想,人到寂寞当头,又喝了几杯薄酒,思绪一个漂浮便容易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钝痛与怅然若失之情上下沉浮。

    ——她怎会死?她神体加持,一出手便是摧枯拉朽之力。

    这人虽是不靠谱了些,但看着也不像是个厌世求死的。她怎么能够“将死”?

    他感到脖子上有些许痒。那一块被越兰亭吹过的皮肤不受控制地发痒,清浅无痕,沾着薄薄的醉意,几丝愁绪,一寸的烟雨与一寸的软香,氤氲而清冷,冷而摇着不知名的困惑。

    她三番五次撩拨他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她是否也曾如自己这般困惑?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朝许砚之道:“你好端端地约人来见,又撺这一大群人来做什么?”

    眼见着侍女又将其杯子添满,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许砚之遥遥敬了一杯。

    许砚之回敬,心道,这样差的酒量还来混江湖,若一不小心醉后“失身”,看你怎么同门里那群正人君子交代?

    一念至此,他越发兴致勃勃,一撩衣摆踱到临衍身边,低声道:“此非常之时,我单独揪个官府的人来我府上像什么样子?此秦勤大人乃青灯教一案的经办之人,你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临衍点了点头,又听许砚之道:“这里的舞女也多是玲珑居的旧人,你若有何疑问,也可以私下里找她们打听。”

    临衍颇为诧异地瞥了许砚之一眼,心底有些许发毛。

    此人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般大动干戈为自己施以援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又联想到白日里季瑶对他的态度,更是心下生疑。

    这人少年纨绔,季瑶又曾在玲珑居待过,这二人难道还是旧相识?

    正思索着,亭子边一个侍女朝许砚之点了点头。

    绯色的纱帘被一只皓白的手掀开,环佩敲击之声与流水一般清越。

    来人身着湘妃色百褶长裙,上身一件苏绣的褙子,绣样是一簇兰草,兰草亭亭玉立,与来人冰清玉洁的气质相得益彰。

    来者竟是季瑶。

    临衍盯着季瑶,只觉此身装扮甚是……独特。她平日多以刘海遮了左脸,天枢门的道袍又出尘而飘逸,此番绾了头发又拿了扇子的寻常女子打扮,忽让他有片刻陌生。

    许砚之亦是惊了,目中除去了白日里的探究,多了些许惊艳。

    这身样式他在许多女子身上见到过,闺秀也好,后院中的妇人也好,多是人间富贵,如牡丹一样慵懒而绝艳。而这身打扮放到季瑶的身上,则莫名多了些许世俗情味。

    世俗而不庸俗,如一抹孤兰,高洁地被他养在花圃里。

    季瑶见了他,也是怔忪。临衍盯着季瑶,季瑶盯着许砚之,许砚之低下头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忽觉有些荒谬。

    那脸上有浅浅疤痕的姑娘竟有何过人之处,勾得他好奇而念念不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方才罢休?

    阿妩娇笑了一声,问许砚之道:“许公子别光顾着看美人,我们溦姐姐来啦。”

    言罢,又指了指那一方刚被放下的纱帘。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这次进来的人倒是富贵多了。

    来人梳了个同心髻,头发里塞了发包,挽作流云的形状。

    她的一身衣衫倒与寻常女子不同,似是仿了前朝飘逸之感,长衫广袖,披着罗带,罗带一端绣了小小的桃花。

    她朝许砚之端庄地行了个礼,又朝临衍一福身,笑道:“妾身邱溦,来迟一步,请公子莫要见怪。”

    好戏方才上演,怎能见怪?

    许砚之笑出了一双狐狸眼,对邱溦道:“嗨呀溦姐姐,我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过来,你好容易来了,我又怎敢见怪?”

    他忙迎上前,握着邱溦的手,道:“你来的路上可有见秦大人?他这是诚心要放我鸽子吗?”末了又低声道:“便是那边穿百褶裙的姑娘。帮我探探她的底细。”

    邱溦了然,婉婉一福身。

    纱帘第三次被掀开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声如洪钟,高大魁梧的男人。

    临衍愣了愣,这不就是那日在桐乡县见过的那个官兵?他便是秦勤?

    秦勤见他也是一愣,满腹狐疑,偏头看着许砚之。

    许砚之哈哈一笑,道:“此人是我兄弟,人家好朋友小聚,不谈正事,不谈正事。”

    他将秦勤拽到临衍跟前,道:“他们天枢门人自幼习武,武学功底了得,你前日不是还说我武功烂?兄弟我给你介绍个高人,但凡有任何武学上的事,你问他,别再来折腾我。”

    言罢,拍了拍秦勤的肩,这幅哥两好的架势令临衍二人颇感不适。

    “……秦大人,久仰。”

    临衍对他抱拳行礼,态度甚是恭顺。

    秦勤心下冷哼一声,想,我这薄名,你又不是桐州人,久仰个鬼。

    二人入座,弦歌之声复又起,衣香鬓影,宾主尽欢。临衍同秦勤碰了一杯,各自薄抿了一口,皆默不作声。

    ***

    阿妩跳了一支《鸾凤归》,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和一低头的笑意都让临衍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而她身侧敲檀板的姑娘,他们唤她做阿青,这人以轻纱遮了半张脸,更是怪异。

    临衍不尴不尬地闷了一口玉楼春。他眼看着秦勤也不发一言,一饮而尽,闷头吃葡萄,便知此人也同他一样尴尬。

    这让他忽而对这位仁兄徒生出了一股好感。

    他与秦勤不尴不尬地碰了个杯,临衍一口饮尽,道:“兄台酒量甚好。”

    秦勤冷哼一声,心道,这人酒量这般糟糕装什么大头神。

    他推了一盘糕点到临衍面前:“吃点垫着,不容易醉。”

    那蒸作金鱼模样的小馒头甚是可爱,临衍瞧得有些发懵。

    “敢问兄台祖上可是北方人?”

    “你怎知道?”

    “……你腰上的这柄剑,剑身长直,剑格为圆盘,上面的饰带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物。这是夏国的手艺,中原并不常见。”

    临衍一边说,一边捂着额头,只觉昏昏沉沉,四肢重俞千金,张说话的嘴都变得温吞起来。

    季瑶见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轻声道:“师兄,你可是喝多了?”

    临衍迷糊糊盯着季瑶,一边想,这玉楼春果然不是凡品,一边又看着她头上的金钗出神。

    好端端一个凤首衔珠的簪子,怎的竟成了缚灵栓了呢?

    秦勤挑了挑眉,道:“兄台见多识广。”言罢又对季瑶道:“实在撑不住就扶他去睡吧,年纪轻轻,莫要吹了冷风。”

    他这话还没说完,果然一股凉风灌入亭中,四下皆是流水,水流映月,风雅而冰冷。

    许砚之打了个喷嚏,邱溦见状,趁着给他递帕子的功夫俯身道:“公子怀疑这姑娘是玲珑居的旧人?”

    她言罢,轻蹙着眉头,又喃喃道:“照理说玲珑居给官府封了,后又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烧了,若真是里头的人,怎的到这桐州城里竟没一个人认识?”

    “……这不得问姐姐你么?”

    他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仿佛惊雷之响,硬生生将亭子里的风雅弦乐之声扰了半个节拍。唤作阿青的姑娘抬起头,幽幽看了他一眼,看得许砚之甚是脸热。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许砚之悻悻地揉了揉鼻子,低声道:“我看着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照理说本公子过目不忘,断然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她认出我来我却没认出她。不可思议,啧,太不可思议。”

    看他折扇轻摇,脑袋左右晃着,邱溦噗嗤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让你许公子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若此一说,我更要看看这是个何方神圣。”

    邱溦提着裙摆走到端果盘的侍女身边,耳语了两句。

    另一侧,秦勤即便不愿同临衍这醉酒之人多言,但季瑶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当真对人家不理不睬。

    “……姑娘方才问的事,秦某实在不方便多说。那洛云川与青灯教有所勾结已是既成事实,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签字画押,秋后问斩,此事铁板钉钉,你也莫要再做无用功了。”

    季瑶闻言急道:“那你可知道他……他似是与常人有些不同?说不准正因如此,他才这样守口如瓶!”

    “此事也断非在下可以妄议的。”秦勤无可奈何,想,此小姑娘看着文秀清雅的一个人,怎的竟这般执着?

    “……那,大哥,你,你可知道芍药姑娘的死因?”

    秦勤一听,愣了愣,道:“……谁是芍药姑娘?”

    季瑶还想再问,却听座首邱溦重重咳了两声。

    邱溦广袖一挥,站起身,朝众人婉婉一福身,朗声道:“许公子让奴家给大家备个好玩的把戏,奴家愚笨,也想不出其他雅致法子,这思来想去,便也只有些投壶饮酒的老花样。不如请诸位赏个脸?”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