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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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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过许多梦,却从未有一个如今天这般漫长。

    开头已经寻不到了,只记得触目所及之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幽幽晕开了一片海,海水波光艳致,蔚蓝而深沉,延伸到天穹交接之处渐渐淡去。

    日头分明很足,强光穿透云层洒在水面上留下流动的阴影,我却感到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向死一般的自由。

    飞鸟划过云间留下凄厉的长鸣,我听得心头一紧,却又隐隐见天边的潮水涌来,越滚越凶,眼看就把要我裹了进去。

    而后那鸟却化作了人。在我被海浪吞噬之前,他站在了我的面前,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貌。

    他只凭一人之力把漫天的暗潮都挡了下来,巨浪在他的手中化作无物,他回过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想我该道声谢,却见他旋即垂下头,化作了垂垂老者。

    他的眼神让我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长夜,那时故国尚在,母后梳了簪着满头的珠翠,也如他这般遥遥站在高墙上看我。

    她朝我递来一支花,我刚接过,那花枝倏忽化开,我满面惊恐,仰起头,又看到了那个老者。

    “你可知罪?”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咬着牙,怒瞪着他。

    “可知罪?”他又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提了裙摆转身欲走,他却一把将我死死扯住,他的力道之大,简直可以拽下我的一条手臂。

    “十世轮回,永生孤苦,可够你赎罪?”

    我被他问得毫无头绪,回头怒目以视。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化作了我垂垂老矣的父皇。

    “如此,便咒你……”他未说完,天边便又劈过几声鸟鸣。我趁他分神之际飞奔而逃,他在后面扯着嗓子朝我扑来。

    未走几步,脚下的土地却渐渐结上了寒霜,天与地皆化作了惨淡而无畏的白色。

    我朝那前方一路狂奔,长长的裙摆拖在冰面上阻碍我前行,眼见那人越来越近,我惊叫一声,忽而长出了翅膀,凭空飞了起来。

    我看到故国的楼台高耸,檐牙林列,雕花的青瓷砖上树了一只巨大的鼎;也看到屋檐下的帐蔓层层叠叠,廊柱上刻着九龙遨空的盛景。

    我看到自己越飘越高,渐渐地分不清这是记忆中的故国或是虚构的另一处梦境,只觉白云苍狗,时空莽莽,而我则在这一方混沌的时空里被永远地留了下来。

    我陡然惊醒,冷汗浸透重衣,也不知人间又过了多久。

    待我摸索着床头直起身已是头痛欲裂,神魂不分。

    四下暗无天日,帷幔飘曳,落针可闻。窗口处凝着咒符,光芒流转,护我魂魄不散。我扯过深重的长袍披在身上,冷静许久,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这才觉出些许疼。

    也是,这具身体本该是死躯,若非鬼蜮常年阴气笼罩,万魂齐聚,我一个孤鬼早该被烧得灰都不剩。

    大概是起床的动静太大,惊扰了外间的小鬼。我刚点上灯,只见木门倏然被推开,外间的几缕幽光照了进来,越发衬得这间房子像一座坟。

    掌灯的小鬼受了惊吓,话也说不利索,张口讷讷,半天挤出一句:“殿下安。”我

    瞧着生气,拽过他的灯便朝外间走去,留下他一路惶恐,拦也不敢走也不是。

    这是收纳死者的魂火归去之地,我的家,六界鬼蜮。此处终年暗无天日,长夜寂然,唯有一束幽蓝色长河横在天顶,暗茫流转,那便是万魂往生时汇聚而成的长河。

    听鬼差说,我曾从那桥上统走过三次,每一次皆为不同形貌,每一次又都留了前世记忆,这般清奇之事在鬼蜮尚能称得上前无古人之壮举,而我对此竟毫无印象。

    我一心记挂着半梦半醒时自己所作的一个不知所云的梦,以及梦里那吞天彻地的海潮。

    而所谓“赎罪”一事,我自认身家清白,举止虽不端庄却也足够克制,远犯不上“十世轮回”这般丧心病狂。

    连廊处挂满了青白色纱帐,随风曳然也森然,黑沉沉的王殿背后是一汪莲花池,池子上有一座白森森的浮桥。

    这届鬼帝的品味十分独特,尤爱把气势恢宏的鬼蜮王城打造成秩序井然的乱坟岗,我对此颇有微词,但我的微词在他的眼中实如放屁。就这一点来说,我同白臻这王八羔子实在同病相怜。

    白臻是鬼蜮少主,成日里斗鸡走狗上房揭瓦,调戏化作人形的鲤鱼精。

    鬼蜮少主的这幅德行让我为六界秩序忧心,彼时六界封印,互不相通,倘若这小子一着不慎惹得六界之门大开,那么鬼蜮王城首当其冲,我们都得被厉鬼们生吞活剥。

    所幸历届鬼帝一贯命长,等白臻继位还不知道是几万年以后的事。

    风中隐隐传来清越的响声,此乃王殿下方催魂一样的风铃。

    我听了那风铃之声,一着不慎,脚下一滑,险些在白森森的浮桥上摔个狗吃屎。

    这般不端庄之事断然不能让旁人看见,我旁若无人拍了拍屁股,佯装镇定地捡起我的灯,还未等我将灯壁上的灰拍干净,便听身后一人道:“该。”

    我愤愤地转过身,果不其然,吊儿郎当鬼蜮少主还当真阴魂不散。

    白臻身着一身素色长袍朝我款款走来。

    他身量甚高,惨白着一张脸,眉目间蛰伏了一股少年的青涩未褪与成年男子的无可奈何的隐而未发。他抿着嘴,面色不善,吓得我连连后退。

    最吓人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一只黑沉若古井,一只璀璨如琉璃,一黑一金,恍若王殿墙根下那只骄矜的波斯老猫。

    我讷讷咽了口口水,搜肠刮肚片刻,道:“……怎么了?”

    “两件事,其一,你若再私自往人间跑,我父王能剥了你的皮给你吹成人皮风筝。”

    我又重重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此事说来颇有些惭愧,我虽住在鬼蜮,常来往人间世,一跑就是好几十年。鬼蜮上下虽对我无可奈何,但这般不端庄之事,能低调些也实在不好闹得人尽皆知。

    我此去人间拜访了故人居所,故人早已羽化成了一抔黄土,我未曾寻得他的坟,问了好几个乡邻也都道查无此人。而后我一怒之下,蒙头又睡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此乃后话。

    “其二呢?”

    “……在此之前先同我说一说,你去人间世可有何奇遇?”

    白臻翘着二郎腿坐在浮桥边的栏杆上,我看他又嫉又急,跃跃欲试,分明羡慕得抓心挠肝却依然佯装得德高望重,不由心生喟叹,更十分怡然。

    “怎地,你父王不让你去,你来拿我撒什么气?”

    话虽如此,我却恨不得多欣赏一番此人求我不得又不得不求的窘态。

    我双手怀抱,抬了抬下巴道:“好说。我此去人间,恰逢妖魔作乱,眼看那乌泱泱一群邪佞将正道能人逼到了墙角之处,本座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不求回报。这昭昭日月之心,实在将受灾百姓感动得涕泗横流。”

    “……这不是折子戏里的桥段么?你是不是有病?”

    我摸了摸鼻子,眼看瞒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妖魔降世,我临危受命,于漫天洪水之中救了一个哭得鼻涕冒泡的小屁孩。此乃顺手之义举,谁知这孩子甚是情深义重念念不忘。他日等他长到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之时,本座再往人间世寻此故人……”

    “……你这岁数都能当人奶奶了,要不要脸。”

    同此人说话实在太过精疲力竭,我决定端起皇室骄矜,只求他快些闭嘴。

    “我确实救了个小屁孩,也确实赏了他一件旧时小玩意让他保命。日后他若神功大成,希望他也能顺手做些好事。”

    我叹了口气,道:“你看,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去了人间只知道逛窑子,逛完了窑子还赊欠人家酒钱。”

    “……”

    白臻一反常态地未曾揍我。他似笑非笑,磨磨唧唧,蹭在我的身边欲言又止。

    我的心头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白臻将手头的灯笼往自己大腿上一放,道:“我问你这事是因为今早父王问了我另一件事。他让我问一问你,你历经轮回时所认识的那些个故人,你还能记得多少。”

    鬼蜮诸人对我历经轮回时的往事都甚是好奇,毕竟三界六道,上天入地,过了三次长河而又还存着三世记忆的孤鬼只有区区我一个。

    然而遗憾的是,大部分的记忆都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纱,我尚能记起的部分太过玄乎,翻来覆去皆化作了漫天的白和一个枯燥的,充斥着求而不得与漫天巨浪的梦。

    “鬼帝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这便同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有关。今晨我父王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嫌你在鬼蜮待得太过顺遂,专程给你定了个罪。反正你前头的罪还没有赎完,旧账新账一道叠加,他给你安了个去处。”

    “何处?”

    “无处。”

    我眨了眨眼。

    “反正九殿下你自有通天之能,三界六道都奈何不了你。你永生不灭,乘奔御风,四海天地都是你的归所。你没有归所,谁都可以成为你的故人,你也实在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相熟之人。这便是我们对你的惩罚——不闻,不问。你终将自食苦果。”

    我看他神情严肃,一板一眼,不似玩笑,遂站起身与他齐平,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道:“笑话,谁说我没有相熟之人?你的王姐是我的手帕交,你父王有求于我,我手头还有数以万计的九重天旧物,赏一个算一个。倘若我想,人间世的一群娃娃们甚至还得给本座建个庙。你个小屁孩才多大岁数?你懂什么叫逍遥无边其乐无穷?”

    白臻没有说话。他似笑非笑,远远朝那浮桥一侧指了指,我顺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团迷雾之中,一人提灯款款而来。

    一豆孤火在鬼蜮无边的深寂里忽明忽灭,蚍蜉撼树的灯火与长河中璀璨的浮光对比鲜明,我听到那人远远地唤了我一句。

    我认得那个提灯的人,话到口边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他的名字。

    我的手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感,却原来我的手指尖上与指甲缝里又渐渐长出了羽毛。

    我大惊失色,忙向着白臻求援,他远远站着,淡淡看着我,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我又不能自已地飘了起来。

    “九殿下怕不是又做梦了?”

    白臻仰头看着我,森然道:“我的王姐早已经归去多时,鬼蜮的疆土也已经归我所有。你的那些个故人连一抔黄土都未曾寻见,至于你的九重天故国……”

    是了,我想起来。这也是一个梦,一个更为冗长而深沉的梦境。

    白臻早已继任鬼帝,再不是当年的吊儿郎当的少年,而我名唤作越兰亭,是神界湮灭后唯一幸存的皇室遗脉。

    我跨过三次长河,历经三世轮回,却在第四次踏上那座浮桥时被鬼帝拦了下来。

    他唤起了我的往世记忆,从此我成了遗落在鬼蜮不知生,不知死,长盛不衰,不知归途的孤鬼。

    我的父皇恨玷污皇家圣德,我的母后眼睁睁看着我跳下轮回境。

    轮回境里火光烛天,火光如艳烈的霞。而白蕊,白臻的王姐,这世界上唯一纵容我的人,她的身躯早被封在了西鬼蜮长青山上的冰棺里。

    她已然归去了好几百年,其身躯不腐,魂魄终年不散。

    我背着一个名为永生的枷锁在漫无止境的岁月中负箧曳屣,行路艰难,茫茫不知边际。

    我寄人间,一觉睡去复又一觉醒来。人间早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而我却从未改变过模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