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浔阳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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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公子枪法霸道,枪头扫地,一时木屑纷飞 。白孟珠看着轻巧,他以为她要走以退为进的法子,没想到她飞上台,提着剑猛扑过来,韦公子倒惊得退了半步。“好!”他大喝一声,抖了个花枪,如蛇上棍,绞剑而上,白孟珠腕力十足,居然横剑荡开他的枪。
两人各自退开,她提起一口气,砍柴一样向韦公子剁过来,韦公子心里骂娘,这歪门邪道的,就是忒没章法。韦公子出力接了她几招,对她力大如牛颇为意外,莫说女子,就男儿郎也少有和他硬碰硬。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秘药?”韦公子的枪杆逼近她,像头牛将她往擂台边缘顶。
白孟珠清叱一声,站稳了脚跟,任八方来风,我纹丝不动。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
刀光剑影间,白孟珠咬着牙对他一笑:“孬种,打不过还想血口喷人。”
徐懋不由得感叹:“好生猛的打法!”
一低头见周沅吃光了辣卤花生,周沅托着腮,眼神空空的,对下面两人没有任何兴趣。
角力良久,居然是韦公子摇晃着往后撤了。他没来由觉得胸口一虚,一口气只提了半截,白孟珠逮住机会,反顶他去台边。这一横冲直撞,恰如春笋钻地、竹根破石,一路雷霆打得韦公子节节败退,台下众人看得呼号喝彩起来,白孟珠知道韦公子也浑身是劲,恐他有诈,便不与他缠绵,一剑刺去逼他下台。
台上的动作很快,但一切快动作在徐懋眼中都很慢。
何处吹来金花茶?天外残黄。有一朵散碎的花从韦公子耳边飞过去,韦公子的脸色就像包裹了一层蜜蜡,霎时变得黄澄澄起来,他不但没有跳下擂台避开这一剑,反而朝前跌仆去。
徐懋大叫一声:“躲开!”
白孟珠没料到韦公子居然朝她的剑送过来。横行无忌的坏处就是力气无法圆润,覆水难收,她听到有人叫她躲开,但剑势如箭势,退不了,韦公子身似一条腌萝卜,一个大活人就串在她的剑上,一剑穿心。
他喷出好大一泡血,白孟珠下意识用手臂挡住脸,鼻息间的味道腥得她无法呼吸,而韦公子心脏柔软又坚韧的触感从钢铁传到她手心里,好像还垂死跳了几下,剑嗡嗡的。
台下一片哗然。
“韦公子!”有一群人冲上擂台,白孟珠不由得松开手,剑还插在他的胸腔里。
有人朝韦公子嘴里灌辛香的药水,复去探他鼻息,这人抖了抖,号道:“韦公子死了!”
即入江湖,便有生死。
擂台上四海切磋,讲究点到为止,跳下擂台便算输了。但刀枪无眼,错手杀了个把人,不是没有的事。赛前签的生死状,轻飘飘一张,但鲜红的指纹是自个摁上去的,怪不得旁人。
要说白孟珠有什么错,也没错。
桥霜凭栏而立:“杀了韦家独子,这人难逃一死。”
周沅的表情耐人寻味些:“浔阳怎会有金花茶?”
很多人围着韦公子,又有很多人推搡她,白孟珠的脑袋也嗡嗡作响,离了剑的手上仿佛还有一颗心脏起搏。
她听到人喊“绑了她,交给韦庄主”。
白孟珠手中没剑,心中就无主,于是她跨过去拔那柄贯心剑,韦公子的尸身随着一抖,又鼓出一滩血。一群人见状,以为她还要羞辱韦公子的尸身,齐齐扑上来摁住白孟珠,“放下剑!”
擂台上没有以命抵命、以死谢罪的规矩。但这群韦家子弟摆明了是要绑白孟珠回去处以私刑。
白孟珠被人踹得半跪在擂台上,她用剑扫开一群人,以剑为杖,昂着头虎视众人。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徐懋看见她刚烈的神情,有种箭射铜钱的命运交际之感。
“绑了这女魔头!”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无名之辈白孟珠就成了恶名昭著的女魔头。
周遭豺狼像是要把她活活撕了,白孟珠拔剑而起:“签过生死状,何罪之有!”
这人半边脸都是韦公子的血,看上去带着阴森森的巫气,她皎洁如明月的脸上流淌的鲜红印记昭彰着她罄竹难书的罪业。
台下有年纪尚小的弟子问:“师哥,她是坏人吗?”
师哥回答他:“眼见为实,她岂止是坏人,这般嚣张,说是大魔女也无误了。”
大魔女是什么样的,你见过吗?是不同人想象中的雪肤花貌,在寒凉的冷兵器与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中抃笑,你怕她暴戾恣睢,又幻想她软媚着人。
而比窥视大魔女更绝妙的是将她处刑于稠人广众下。
白孟珠很快从旋涡中心反应过来,反正都是一死,倘若这些人执意要绑了她去,那她也不怕得罪更多人。
她的剑淌满血,剑尖仿佛生出一簇火,火中坐落一串红莲,午后的阳光下,一切都熠熠生辉。
徐懋心脏一疼,喝道:“住手!”
白孟珠寻声而望,两滴珍珠泪滚出来,挂在腮边。
这人是谁?为何三番两次提醒我。
桥霜打量徐懋的轮椅:“你要为她出头?”
徐懋大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拼命起身,但下半身如同老藤一样把她钉在轮椅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台上飞来四只黑蝙蝠,正是沙海门那四个人。
四脚蛇伸出乌黢黢的爪,老鹰抓羊般提起白孟珠,越过连甍接栋,逃出生天。
韦庄主赶到时,韦公子已经凉透了。
他还没走两步,就被另一旁华轿中钻出来的女子扇了两耳光。
“韦骁楷,我真是错看了你。”
那女人说着,右手招呼一耳光:“这一巴掌是替我儿打的,擂台之上没能保护我儿,你是个失职父亲。”又反手抽得韦庄主发簪松动:“这一巴掌是替列祖列宗打的,众目睽睽下让凶手逃之夭夭,山庄就养了这么一帮废物,你是失职的庄主。”
一个男人当街被打已是稀奇,更何况是素来敦厚的韦庄主被庄主夫人左右开弓,一时间众人看也不是,不看又好奇,各个都不出声,满街喧阗很快归于寂静。
韦庄主自己都痴愣了,这感觉就像冰河上豁出一道口子,不断有冷风从罅隙里蹿出来。
女人用两指抚去落到颊边的泪水,金步摇的光在云鬓中花枝乱颤:“庄主丧子,得好好颐精养神,诸事就不用忧心。”说完拍掌两声:“璇玑山庄,听我号令。”
席中山庄子弟跪倒一片。
韦庄主又是一惊:“小虞,不必如此啊。”
虞夫人的语调渐趋平和,道:“夫妻本一心,我替你也是一样的。”
韦庄主瑟瑟道:“可方才你说错看了我。”
虞夫人扶好他的发冠:“有过改之,无则加勉,夫妻间最重要的是包容。”
她转身环视众人:“现在,一个都不准走,挨个审问。传韦氏天下令,抓拿白孟珠,捆活的行,提头来见也行。”
8
众人给璇玑山庄面子,果然没一个走。
擂台两边的酒楼红火得不行,因为天黑了,大家都要吃饭。
虞夫人染绿的指甲映照出煌煌灯火,每一片指甲都是一围深青的潭水,灯火就是水中的月影。她的中指在大拇指的甲面打转,仿佛在抠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她很疑惑:“找个人怎么像阴天竖竹竿,四下不见影呢?你们这么多人,没一个认得白孟珠也就罢了,还没一个见过她,难不成她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有一个人怯声声道:“方才有人叫了白孟珠。”
虞夫人问:“哦?是谁?”
“是我,我叫她住手。”徐懋自己拨着轮椅过来。
“你是她什么人呐?”虞夫人换了一只手,继续磨指甲。
“我不是白孟珠什么人,但请夫人不要滥杀无辜,留她一命,因为我来,是为给夫人看一样东西。”徐懋伸手交出一片金花茶的花瓣。
其实她不认得金花茶,但是周沅说金茶花并不产自浔阳,这其中定然有蹊跷。最重要的是,徐懋的确看清楚了,她有一个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一切风驰电掣的事物在她眼里都很慢,万般戏法皆破绽百出,这么说来生活可能少了很多浅薄的乐趣,但也多了不少实在的清醒。
她见到一剑穿心前,韦公子已经没气了,那是一种面如金纸的窒息,再倒在白孟珠的剑下。
可这个关于眼睛的秘密,徐懋不能告诉任何人,而金花茶就是最好的物证。
“此物从令公子身边拾来。”
虞夫人掀起眼皮子道:“腊梅?”
一边吃酱肘子的周沅噗嗤一声笑了,笑声让虞夫人极为不快:“你笑什么!”
周沅吮着手指说:“我笑有人不识货,这是金花茶,花中奇珍,全天下唯独生长在岭南的十万大山中。”
徐懋接着道:“岭南十万大山,瘴气弥补,巫蛊盛行,虞夫人想抓捕真凶,就得抓紧时间,千万不要弄错了人。譬如,令公子到底是教一个无名之辈误杀,还是被人用了隐秘法子?”
虞夫人道:“这就急急撇成‘误杀’?误杀还能被人劫走,消失得这般无影无踪?我看是有里应外合之人。”她双目一转,“不过,花我就收下了,小姑娘,你什么来头?”
徐懋垂睫:“无名之辈而已。”
虞夫人将徐懋上下扫了一遍,看到她背后拿着剑的桥霜,犹疑了片刻,突然在脑中闪过一张相似的面孔,“你是……”她瞪大了眼看桥霜。
桥霜一双佛眼眄视,在徐懋背后、用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堂内
虞夫人的视线掠过一无所知的徐懋,哼哼道:“哈,好个无名之辈。”
见夜已深,百花睡去,虞夫人朝众人挥手:“散了吧,钱我付。”又对徐懋微笑:“小姑娘,这时候来璇玑山庄看昙花正好,不若你跟我来。”
周沅起身,用绢揩拭手指和手丫,漫不经心道:“听闻璇玑山庄的厨子做菜也是一绝,我沾沾这位姑娘的光,厚着脸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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