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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浔阳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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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高人曾让她挑选武器。

    徐懋不假思索道:“剑!”

    高人叹息:“剑,剑好呀。剑就是过刚,怕折了。”

    高人递给她一把细长的剑,问:“这柄好不好?”

    还是豆蔻年华的徐懋拍手:“好!这柄像荷杆。”

    高人将剑放在她虔诚托举的双手上,轻轻赞美:“好有悟性的囡囡。”

    “这柄剑是天下有双的剑,日后你行走江湖,如若见到剑间红莲盛放,那就是你的兄弟姐妹。”

    “可是我并没有兄弟姐妹,我娘就我一个闺女。”

    “天地阴阳生万物,你的兄弟姐妹就跟青萍一样,多得数不过来。”

    徐懋在一个隆冬天气杀了第一个人。

    她将剑从那人的身体里抽出来。耳边有高人的曾经的教训,高人说“剑不是这样用的,连杀猪放血的屠夫都知道并刀如水,剑客怎能捅,要挑、要抹,要像叶子擦过去,身上不沾血”。但第一次杀人,她是紧张的,剑捅进去,那人握住剑身,想拔出,徐懋胡乱搅了一气,血从洞里汩汩地流。抽剑而退,她第一次见到剑间红莲,光滑无暇的剑身上居然有暗纹,摸着也察觉不出,这是雕琢蝉翼的鬼斧神工,血散布在暗纹上,红莲纹路就绽放,冰天雪地里有一股暖意回升。

    但这么多年,她也没能看见其他红莲。

    天下有双的你,到底在哪里?

    5

    浔阳的清晨,有鼓声震震。

    徐懋听着,问:“这是更鼓吗?”

    桥霜用棉纱蘸了剑油,擦拭她自己的剑:“是四海比武会。”

    徐懋看向窗外沉甸甸的紫薇,道:“原来是这个,我已经出局了。”

    桥霜也看了一眼紫薇,委实不知有什么好瞧的,值得她那么细致盯着,还不如她的剑,遂低头继续擦拭道:“也不错,首战告捷,二战成名,只是最后遇上一个硬茬。”

    徐懋惊诧:“你怎么知道?”

    桥霜道:“四海战报,一文一份,且你因腿法灵活,防御绝妙,被《麒麟录》的附录收进去了。”

    徐懋道:“倘若撰写《麒麟录》的人看见我这模样,应当就地除名。”

    桥霜将擦得不染纤尘的剑收回剑鞘,过一会又拔剑出来瞧,又收回去,好像在看一件新物什,嘴里喃喃道:“这算什么,《麒麟录》正册上亦有许多人不出三两天功夫就死在荒郊野岭,许多大侠也不过是在故纸堆里一晃而过而已。”

    徐懋见她爱护剑爱到痴神,几乎到了一种抚摸初恋情人的地步,于是叫她的名字。

    桥霜把剑配在身上,将做好的樟木轮椅推过来,抱她上去,“怎么了?”

    徐懋道:“我觉得你很熟悉,但不是面熟。”

    桥霜面不更色:“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徐懋问:“你的剑能让我看看吗?”

    徐懋接过桥霜取下的剑,甫一接到手中,就感觉比自己那把要沉得多。她抽出剑,细细端详,紫薇的花影落在锃亮的剑身上,虽花枝乱颤,但寒光中冰凉的剑意沉稳,这是一把喝足血的凶器,肃杀的气息与桥霜本人堪称绝配。握住剑身,犹如手握玄冰,她手心飞快划过去,鲜血霎时染红了剑尖。

    桥霜并没有高声尖叫:“你做什么?”声音沙哑又平静,像枯水期微不足道的水浪爬上砂滩。

    徐懋的脸上有失望之色,“没什么。”

    想到方才桥霜一直在擦剑,现在又染了血污,徐懋道:“我来擦。”

    桥霜很干脆:“不用。”

    徐懋想,自己没有她那般,能将一把剑视若珍宝。

    不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酸涩,不是一种亡命天涯的恐惧,也不是眼见自己行动不能的无力,此刻的酸涩是深深的彷徨。总觉得,自己不该是个剑客。

    如果不是一个剑客,那她这十年都干了什么。

    周沅早饭时见徐懋手上缠绕绷带,给她一勺徽州豆腐,问:“这怎么了。”

    徐懋却道:“你早上口味吃么重。”

    周沅道:“一大早敲鼓咚咚的,没睡好,吃得清淡容易犯困,香咸辣能提精神。”

    徐懋想,你要这么精神做什么,也没见你去读书,天天窝在院子里,泡花茶,哼小曲,已然是致仕的老太爷颐养天年。

    桥霜把话接回来:“她要去看四海比武会。”

    他一清早就吃辣,嘴红彤彤的:“神医可不在四海比武会上。”

    徐懋说:“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周沅停下筷子:“有件事我还没问你,你是在找你师父吗?”

    徐懋摇头:“我没有什么师父。”

    高人说了,他不算师父,更不能对外人说起他。

    周沅自从接触她,从来没听她提过武艺师承何方,也没听说她要停靠何方。只是不断在提寻寻觅觅之事,年纪轻轻,满身都是前尘往事。这样的人难免看起来灰扑扑的。

    6

    寻鼓声而去,一行三人择了一高楼酒家,临轩看比武。

    开阔的木台是圆盘状,台下围绕一圈活水,水中还有红鱼摆尾,看着意趣盎然,比武开始前,徐懋一直在看那几条鱼摩肩亲嘴。两边的酒家插着红旗,木台周围如同涟漪一样摆着一圈又一圈的席位。她也看到了数月前击败她的人,人称“韦公子”,这年轻人被前呼后拥而来,腰间别着一把秋香扇子,深秋的浔阳早就起凉风了,他坐下来,还要装模作样扇两扇,起风的时候当真有些冷,徐懋看见他打摆子一样不可抑制地飞快哆嗦两下,想来那扇子很有些名贵之处,因为韦公子不得已收起扇面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徐懋对他的印象不好,甚至有些鄙夷他。

    当时剑气擦在他身上,衣服都未能划开,那衣裳流光溢彩,由千年冰蚕丝与金丝相绞而成,徐懋也是乱了心神,被他用一杆红缨枪挑下台来。她本可以踩着枪头借力起来,只是她觉得这么明显的不公,为什么没有人提。落到地面的时候,她又想清楚了,生死场上也没有公不公平一说。

    也不知道韦公子今日对上何人,希望这人好好把韦公子揍一顿才是。

    看打擂,比看戏更有趣。

    两个角色上台来,人们从他们的衣着评判身份,毕竟不是每个高手背后都有人唱菜名一样报来历。籍籍无名之辈上前行礼,面沉如水,对上世家大族。台下很多人隐隐期待他是一个突围者,要突围什么,说不清,只感觉生活被一层膜隔着,且这层膜越收越紧。世人都爱看清正风骨,爱看而已,做是做不到。如今的武林风光几乎都靠门派门阀支持,游离在正统之外的,讲得好听是游侠,讲得不好听就是乞丐。擂台上下皆是戏中人。

    锣敲三声。台上飞上两人,一个是华山的外门子弟,年方二十,外门吃过苦头,舍得一身剐,此前几番打斗都颇精彩;另一个是边疆沙海门的护法,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小门小派,因手段毒辣也在这年声名鹊起。

    华山用剑,剑光凌冽;护法用爪,十指阴毒。

    这样的毒是积年累月浸泡出来的,比赛禁无可禁,若被挠到,只能赛后向对方讨要解药,这就是很考验人品的一件事,因为对方、尤其是这种见首不见尾的门派,很有可能一下擂台就远走高飞,留你独自烂成白骨堆。

    华山的剑中有正气,浩然荡开,往护法大穴而行。护法如凫扑腾开,两手似鹰爪从羽毛下袭来。华山的剑碰上他的毒爪,竟然是“叮”的一声,彼此震开。

    周沅在楼上用目光指点道:“这鸡爪儿,当铁砂掌都使得。”

    那护法百忙之中抽空瞪了周沅一眼,周沅正吃辣卤花生,不由得呛了一下。

    桥霜把剑抱在胸前:“练过追风耳。”

    徐懋伸手在他面前摸过一颗花生:“读书人,你还知道铁砂掌啊?”

    周沅把花生壳扔到徐懋的碟子里:“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提这些耍拳脚功夫的,磨都能给你转飞喽。练铁砂掌的嘛——家兄出海一次,能雇一艘船。”

    徐懋哭笑不得,原来现在的武林盛会在他们眼中就是卖拳脚功夫的一帮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

    这时候,华山的剑气就显得那么宝贵,那是年轻人的锐气,有着一剑光寒十九洲的所向披靡。不过护法很快把他挠了个稀巴烂,年轻人的锐气有个屁用。场下的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华山的内衬就透了出来,腰间一道血红的痕,不知是伤口还是里头裤子上的绳。护法仰天三声大笑:“记住了,这招叫‘老黑猫摸鱼’,若是挠的下半身,那就是‘偷你爹的蛋’!”台下一阵哄笑,间或有人骂“真是粗鄙不堪”。华山羞得遭不住,好可怜一儿郎,在山里天天练剑呢,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过这样的市井话,一时脑壳里都蒸发空了,自己从台上跳下去,似乎是忘了台下修着一圈池水,径直跌进半个身子。众人又是狂笑。有几个华山派捞他上岸,护法从怀里掏出解药,从台上抛给华山的同伴,“早点服用,不然明早起来,独走筋脉,蛋上有毒,断子绝孙的。”

    “沙海门‘四脚蛇’胜!”裁判敲锣。

    四脚蛇是个中原人的长相,娃娃脸,穿得很不中原,黑袍后还缝了一个风兜,因为他身形佝偻,垂下的袍子不仅没有云水相接的流畅感,反而有种小孩披被单胡闹的滑稽。四爪蛇飞下台,风兜像只肥猫的粗大尾巴摇摆。席位中只有三位沙海门的人——这门派有多小就可想而知,门中人清一色怂着背,十指长长,指间发黑,不过都不如四脚蛇黑,彼此拱手庆贺,活像一群老乌龟。

    观赛时,四脚蛇始终笑盈盈的,还沉浸在自己的胜利中无法自拔。

    徐懋观察到他总是捏着自己的指关节,在咧嘴微笑之余也会倒吸几口凉气。

    淬这样凶猛的毒,想必他也疼得很呐。

    待韦公子上台前出了点小意外,他解下扇子,张开双臂,等下人从背后披上冰蚕衣。只听背后人怯怯道:“公子,这、这……”韦公子带着火气转过去,见冰蚕衣上好大一坨黑酱。

    韦公子大怒:“这是糊的什么!”

    下人道:“不知什么人弄的豆、豆瓣酱……公子还要穿吗?”

    韦公子将扇子甩在他脸上:“看着跟糊了屎一样。”

    韦公子虽没了冰蚕衣,但也不憷今天对手,索性提枪上阵:“便宜这小娘儿们了。”

    道是哪个小娘儿们?

    台下一红衣女子点着池中红鲤而来,她抽出剑,眼如秋波动,指如春笋长。

    唱:“无名之辈,白孟珠。”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