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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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忍着疼,视线越过慕云青的肩膀,见十公主和绿拂隔着老远,正艰难跟上来,这才在慕云青耳边低声道:“一会儿公主上来定会以方便御医疗伤为由,直接将我带回明光宫。大哥,你万不可动摇,定要将我带回家。”
慕云青看了她一眼,怒极冷笑:“我倒觉得直接入宫不错,省了御医再跑一趟耽误救你的时机。”
长歌遥遥看着十公主拎起裙摆几乎小跑的模样,叹道:“十公主的心思大哥还没看明白吗?我若是在宫中,父亲瞧我一回便得入她的明光宫一回。公主待我的好,我固然感念,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要我把父亲给她来还她这份人情……”
“你会如何?”
“我宁愿把我自己给她。”长歌想笑,偏偏手疼得她龇牙,于是这个动作生生被她做得龇牙咧嘴的。
慕云青瞧了她一眼,足下愈加的快了。他沉默半晌,忽地讥诮道:“你不过就是不想让那个人知道你为他受了伤,才不敢进宫医治,何苦找这些理由?你真当我是眼瞎,看不出你心里那点弯弯道道吗?”
长歌被说中心事,轻轻垂下眸子,没吱声。
“他可真厉害啊,我妹妹生来娇气恨不得上天,这辈子什么计都用过,就是没用过苦肉计。如今为了成全他,竟然学了那下作的何氏,用这等伤人伤己的法子。”慕云青眼底掠过勃然怒意。
他想起她那一句“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更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醒悟过来,何氏用的苦肉计,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分明就是指用同样的苦肉计还给她。
长歌忙道:“你别怪他啊,和他有什么关系!实在是这个何氏太不省心,便是当年咱们的娘那样厉害也只能将她困在拢慈庵中。没想还被她借力打力,反倒以退为进,这么多年将懿和帝那颗被猪油蒙了的心攥得死死的。其实不过全凭她给自己立那个无欲无求盛世白莲的人设罢了,如今我下些血本,一举撕碎她几十年的伪善嘴脸,不亏。”
慕云青看她那护短的样真是气得想笑,追根究底,她不过是想要将他的矛头从那人身上移开,指向旁人罢了。
“我知道,不敢怪他。”慕云青不想让她再说话,她明明已经疼得浑身发抖了。
长歌这才放下心来。
这寥寥几句话的工夫,两人便看到了山脚的马车。长歌顿时震惊不已,心中怀疑他是用轻功下来的。一转头,果然见身后除了一个蓁蓁跟着,其他三个早被甩得不见了踪影。
好,他果然是用了轻功。
慕云青毫不迟疑地抱着长歌便上了马,叮嘱完蓁蓁等在此处护送公主回京后,便一夹马腹,带着长歌先行快马疾驰回京。
长歌:“……”
好,他根本就没有等公主开口的打算。
……
京中眼下尚还相安无事,所有人暂且还不知风波正在逼近。温德殿中的香炉里,檀香袅袅氤氲,不疾不徐,无端让人宁静。
即使那个人已经跪了两日一夜。
殿中端正方阔,摆饰一丝不苟,青色的地板平添肃穆寒意。四下无人,除了跪在地上那道挺拔的身影。
时陌面朝案牍,身形沉稳,眸子轻阖,即使跪着亦是从容不迫的姿态。
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走进,他才徐徐睁开眼睛,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吱呀”一声,两名内侍一左一右将偏殿的大门推开,一道敞亮的光线霎时打进来,其后,懿和帝面无表情地走进。
他身上的玄色绣金冕服无端给这原本森冷的殿中更压了几分阴沉。
他走到时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嗓音里毫无温情,那是连为君者的面具也褪下后的真真正正的彻骨的冰冷绝情。
两天一夜了,他终于现身。时陌就着跪姿,泰然地行了一个挑不出半点错的君臣之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愈加地沉得住气。”懿和帝冷笑一声,“朕还记得你小的时候,还会为了你母亲反抗朕、撕咬朕,如今你却这样沉稳,朕晾你在这里跪了这么久,你眼中一丝端倪都没露,如此深藏,却是因为你已经没有了想要保护的人呢?还是你只是收敛起了你锋利的爪子,只为最后给朕致命一击?”
时陌不卑不亢对上懿和帝日渐浑浊的双眸,温声道:“父皇多虑了,父为子纲,儿臣不敢有悖三纲五常。”
“好一个三纲五常!”懿和帝冷笑,“你的三纲五常就是在暗处搅弄风云,勾结时昱离间朕与华容的父子之情?你的三纲五常就是栽赃嫁祸,收买蔡兴污蔑他人背君叛国?”
时陌淡淡道:“父皇误会了儿臣,也误会了大哥,更,误会了三哥。”
“裴宗元在你秦.王府抓的时昱,你还想狡赖!你是不是见时昱出去了,以为你也会没事?”懿和帝冷笑,缓缓逼近时陌的脸,眼睛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报复的快感,“远之,朕劝你别这么天真。”
远之,是时陌的字。
“时昱有段太傅作保,你呢?你,一无所有!若你的母妃还在,她拼死来求一求朕,朕还能放你一马。可她自己要死,她自己解脱了,留你下来活受罪,朕也不好让她失望是不是?如今看来,连西夏为质的折辱你都不放在眼里,朕倒是该动动心思,好生想一想如何让你这一生不枉生在我皇家。”
时陌淡淡垂下眸去,浓密沉黑的睫毛将他眸中的情绪掩藏,他的嗓音依旧平静无波:“这么多年了,父皇就从未担心过自己错信了小人,由此误将居心叵测、机关算尽当成了满腔痴情?被欺骗、被愚弄、被利用?”
“啪!”懿和帝毫不留情,反手给了面前跪着的人一巴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忘挑拨离间朕与何氏的夫妻之情!”
时陌的头只是微微偏了一偏,长时间的跪地没有让他狼狈,这时的一个巴掌也丝毫不损他的光风霁月。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波澜不惊地再一次与懿和帝对视,“所以儿臣认为,那些被有心人冤屈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是否曾被皇上放在心上过,都并不可惜,总有新人换旧人;那些被枉送的国土,或大或小,或轻或重,亦不足挂齿,沧海桑田,总有轮回。唯有……”
“唯有什么?”懿和帝皱眉问。
“唯有被欺骗、被利用的耻辱,将深深刻在一个人的骨血里,像无形的烙印,今生今世无法脱去,在别人看到或是看不到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的愚不可及和有眼无珠,不论那个人是天子还是匹夫。甚至直到油尽灯枯之时,也会被那欺骗的耻辱折磨得垂死病中惊坐起,难以将息。”
说到此处,时陌在懿和帝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下平静地抬起双手,再一次郑重拜下,行下一个□□无缝的君臣之礼,朗声道:“父皇,儿臣深觉这样的耻辱实为人生第一大耻,故冒死谏言,望父皇每日三省,可真要以天子之尊最终沦为蛇蝎妇人的棋子、蒙受人生第一的奇耻大辱?”
“你,你!”懿和帝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就胡乱拿起案上一只砚台,狠狠朝着时陌的头砸去,“你竟敢讽刺朕连匹夫都不如!你竟敢说朕的一生就是个奇耻大辱!”
时陌伏在地上,恰好缩小了目标,懿和帝没对准,手上的砚台最终砸到了时陌的后背。
沉重的砚台在血肉之躯上砸出一道沉闷的声响,浓黑的余墨将他一尘不染的衣服染污。时陌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好啊!好!朕就叫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奇耻大辱!”懿和帝指着时陌,怒极而笑,“来人,拟旨!”
话落,外间候着的内侍立刻战战兢兢地小跑进来,只听懿和帝冷声道:“秦王时陌勾结逆臣暗害景王,不忠不义不孝,实为狼心狗肺、天理难容,但念其收复失地、于江山社稷有功,故恕其死罪,褫夺其亲王之衔,谪降为郡王。另,原秦.王府邸乃依亲王规制所建,不宜区区郡王居住,特命时陌迁出秦.王府……”
这内侍是懿和帝的贴身内侍夏晖,跟随懿和帝半辈子,此时竟听得战战兢兢。三月春暖,他的头上却生生冒出了冷汗。心道,自大周开朝以来,还从未有哪个亲王被谪降为郡王,还要被撵出府邸,这,这分明是比死还让人难堪的奇耻大辱啊!
这一旨下下去,且不说秦王如何自处,单是众臣那里就无法交代。
到底这秦王如今是百姓心中的民族英雄,民族英雄在战场上保家卫国,为大周收复江山失地,立下汗马功劳,结果回朝才不过五天,没有封赏反而降罪,这一旨出去该让多少人寒心?
夏晖又见懿和帝怒极的样子,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心道陛下怒极之下思虑自是难以周全,这旨一旦下去,若是之后惹来非议,天子自不会有错,错的都是别人,自己可就是首当其冲,不若此时给他递个台阶,看能否劝一劝。
这便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陛下息怒,不如先将秦王殿下交大理寺审理,待勾结暗害之罪罪证确凿,再颁旨公告天下?否则贸然下旨,恐有不服。”
“谁敢不服!”懿和帝大怒,“朕的天下,秦王方才不也说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金口玉言就是证据!还要什么大理寺审理!”
夏晖不敢多言,一叠连声道:“是,是,老奴这就去拟旨。”
懿和帝冷笑着看向时陌,眼中糅杂着仇恨和快意,时陌只是泰然自若地低笑了一声。
懿和帝正要问他笑什么,风和却忽然进门来,恭声道:“陛下,贵妃娘娘在外头求见。”
“不是让她禁足吗?她竟敢抗旨出宫?”懿和帝喝斥道,“让她滚回去!”
风和略一沉吟,没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附在懿和帝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懿和帝脸色顿变,猛地看向时陌,神情竟似极为复杂。那眼神,仿佛恨之刻骨,又仿佛是……难堪至极。
半晌,他抿了抿唇,冷冷扔下一句“朕回来再收拾你!”,便带着风和拂袖而去。
……
懿和帝出得温德殿便见昱王生母贵妃跪在殿前。
大周如今后位空悬,贵妃就是宫中最尊贵的女子,掌管六宫事务。
她的容貌已经不再年轻,亦不如何氏风韵犹存我见犹怜,但常年在宫中,虽不能母仪天下,却也至尊至贵。此时她一身大红曳地长裙,容光非常,虽谦卑地跪在地上,仪态里却又微妙地带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
懿和帝一向不怎么喜欢她,此时却也不得不给她脸面,他淡道:“起来,边走边说。”
“是。”贵妃这便起身,快步跟到懿和帝身后,一面道,“慕瑜来求御医,妾身才知道这事。这何氏在拢慈庵中大量饲养毒信鸽,她谁不好毒,偏偏去毒那慕长歌?这大周上下谁不知道慕瑜有多宝贝她这个女儿,若是她女儿死在了何氏手上……兹事体大,妾身实不敢擅自做主,这才不得不来求见陛下,望陛下恕罪。”
懿和帝大步走在前方,看也不看贵妃一脸,满脸阴霾:“无凭无据,休要胡说!何氏是个什么性子,再没有人比朕更清楚,她一辈子与世无争无欲无求,这么多年苦居庵堂,半字怨言也没有,她饲养信鸽做什么?拢慈庵中这么多人,怎能单单怪在她头上?贵妃,你心胸太过狭隘了!”
贵妃眼底狠狠划过一丝阴郁,面上却是温婉不改,更将唇角微扬,使得嗓音带上了笑意:“是啊,妾身也不信的。毕竟这饲养信鸽没什么的,谁说了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女子就不能养些信鸽时时掌控一下朝中局势呢?只这喂毒一事,妾身实在费解。妾身曾听父亲说过,信鸽饲毒乃是从乳鸽起就给鸽子喂下十多种剧毒之物,实在狠毒有悖天道,只是从前天下纷争,厮杀混战,前人为防军机败露,无奈之下才不得不以毒物饲鸽。如今太平盛世,几乎都已经没有人再饲养毒鸽了,妾身万万不信一心向道菩萨心肠的何家妹妹能做出这等歹毒之事……”
“行了你要说什么赶紧说!”懿和帝听不下去她的虚伪之言,不耐烦道。
贵妃抬眼瞧着他,微微一笑,道:“偏偏,何家妹妹的心腹吴嬷嬷已经承认了呢,还当场拿出了毒鸽的解药。”
“你说什么?!”懿和帝脚步猛地停下,转身,狠狠瞪着贵妃,眼神凌厉得仿佛是淬了毒,“她拿出了解药?你没有欺君?”
贵妃心下大快,面上却是一脸公平公正的样子:“这是自然,若无解药,中下那等剧毒,慕长歌还能有命活着回来?再者,今日慕长歌是与十公主同去的拢慈庵,当时十公主也在场,目睹了全过程。十公主因当年的误会恨妾身入骨,至今与妾身势不两立,陛下该不会以为她会被妾身收买?”
贵妃黄莺一样婉转的嗓音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
懿和帝太阳穴突突地跳,他闭上眼,一时间心乱如麻。耳边,时陌的话在这个时候诡异地回响起来——父皇就从未担心过自己错信了小人,由此误将居心叵测、机关算尽当成了满腔痴情?被欺骗、被愚弄、被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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