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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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偌大的宫内冷冷清清。长安夏邑端坐在大殿之上,一袭赤金纹龙玄色长袍沿着龙椅迤逦而散,领口微敞,露出玉瓷般光滑紧致的肌肤,相衬之下,绣上的烫金纹龙图样也淡了几分色泽,于一殿的金碧辉煌中悄无声息。
他端起一壶酒,缓缓给自己斟满,身侧的厮眼神飘飞,假装看不见皇上的动作——皇上不喜欢别人给他斟酒倒茶,这是圭臬,不能反抗。
杯中酒渐渐盈满,眼看就要溢出金樽。长安夏邑却适时顿了手,指尖稍一用力,最后一滴酒液落入杯中,不多不少。他满意地笑笑,正要擎起金樽。却在伸出手的那一霎,眼前掠过一阵柔风,刺啦一声划开四周沉凝的空气,只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金樽顷刻间无影无踪。这还不足为奇,巧的是,那黛色琉璃台上,不落一滴酒水痕。
身边的厮刚要惊呼,一抬首见了来者,又立时乖乖闭了嘴,继续装瞎——皇上不让得罪这个人。纵然他孤身入殿单手夺樽行云流水连大礼也不行一个。总之就是不让得罪。
长安夏邑仍旧垂睑覆目,意料之中地勾唇一笑。一笑间粲若珠贝,令人如痴如醉。
来者却纹丝不动地立在殿中,修长玉指稳稳捏着金樽,樽中清酒满满当当,着实不曾洒落一滴。他面色萧然,半晌后,静静喝下了手中满满一杯酒,身子只浅浅一弯,道,“臣谢皇上赐酒,甲胄在身,不行跪礼。”虽是谦辞,可被他这么冷冰冰的一说,竟也无端生出几分傲岸睥睨的神态。
那厮虽对这般事情早有耳闻,可如今亲眼一见,才真真是瞠目结舌咬牙切齿。皇家素来等级分明,制度森严,尔等以下犯上的谋逆之举,按规矩那是要杀头的罪过,可沦落至斯能做出这等举动又能坦然进言的,也只有那位战功无数大名鼎鼎的西南营将军,楚嘉懿了。
厮暗暗瞥了皇上一眼,想看看他“笑面虎”现在是何反应,一抬眸却恰恰迎上楚将军的目光,犹如沧浪之水,清而冷,不含任何光芒,就同他那张俊脸,深秀却面无表情的,仿佛方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他惶恐地缩回目光,俯首乖立。
身侧传来长安夏邑的清笑,声色柔和,“爱卿不必客套,坐吧。”说罢长袖一扬,对准殿中离上座最近的一坐席。
楚嘉懿眼光仍旧低垂,不曾看那坐席,只双手一拱,道,“皇上,臣此番前来是为家事,早朝众臣皆在,碍于颜面不便提起,只得现在求见,还请皇上体谅。”言外之意就是,我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说几句我就要走了,你管我坐不坐你听着就好了。
长安夏邑听出了这话中的顾忌,宽慰道,“爱卿但说无妨。”
楚嘉懿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皇上前几日赐婚于舍妹与泠大人,臣本以为是喜事一桩,可谁知,新婚之夜闹出了一些不愉快,臣询问一番才得知,舍妹那夜竟是独守空房,不曾见那泠大人身影。”
长安夏邑烟波一跳,楚嘉懿不动声色地继续,“皇上,臣素来疼爱家中妹,此事有有损楚家颜面,有损皇室颜面,若不是家中传出了一些是非,舍妹大吵大闹了一番,臣是万万不会面见皇上,可如今舍妹硬是闹着要退婚,臣也是万不得已,还请皇上决断。”
兹事体大,从楚嘉懿口中说出,反倒风轻云淡了许多,虽说句句在理,可他从头到尾,眼皮也不带翻一下的,轻描淡写就将这么一桩“有损皇室和楚家颜面”的事给带过了,一边的厮细细琢磨着,愣是没辨出“兹事体大”的意味。
长安夏邑自然是一清二楚的,雍容不改,依旧笑得舒朗,只点点头,“朕知道了。那么依爱卿你的意思,是要退了这桩婚事,休了泠大人?”一退一休,字字珠玑,很是耐人寻味,身边厮一脸意味深长,开始竖起耳朵。
“自然是休不得。”
楚嘉懿正要回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长安夏邑抬起头,眸中芙蓉覆水般染上一层白霜,唇角一抹如春笑意若隐若现。喏,有好戏看了。
楚嘉懿懒得回头,神色又冰冷了几分,恰如雪山之巅傲然凌厉的冰晶,闪烁着玄耀幽光。
两人一前一后行入殿中,行至楚嘉懿身边,蓦然跪下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都平身吧。”长安夏邑支肘,笑意分明地望着来人。
来者正是泠谱和他的护卫离渊。而方才说话的,自然是急性子离渊,他又要开口再说几句,却被泠谱一个眼神给逼回去。泠谱侧身,对楚嘉懿施礼,“臣治下不严,有失礼仪,望楚将军海涵。”
上头长安夏邑已经摆了摆手,缓解局面道,“无妨,楚将军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听离护卫的话,似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啊,”他看了看泠谱,“泠大人,你这位属下,所言何意,你可否解释解释?”
泠谱躬了躬身子,道,“回皇上,离渊昨夜同我回京,舟车劳顿,未曾歇息好,难免胡言乱语一番,皇上莫要见怪。”说罢淡淡扫了离渊一眼,神色很有劝诫的意味。
离渊万般无奈地努了努嘴,试图向长安夏邑表达自己的苦衷。奈何泠谱说话间不动声色将他往后拉了拉,是以长安夏邑并不曾注意到他这细微的面部表情。
倒是站在一边的楚嘉懿看着二人,瞥着泠谱的眼神清冷更甚——自己方才已经同皇上含蓄地表达了意见,就等他表态,可这两人冷不防的出现却将他盘算好的一切都摔了个支离破碎,当下又在这儿挤眉弄眼故作姿态,看样子,泠谱这人心思不是一般的深沉,还得要心提防着才是。他将目光转向长安夏邑,静候他的答案。
长安夏邑的心思已然全部转到了泠谱身上,道,“泠大人这话,可是在否定离护卫的意见?——不过在朕看来,此事既然关乎泠大人的终生大事,这解释权自然也在泠大人自己手上,其他人就不必置喙了。泠大人,你可有话说?”他看着泠谱。
离渊无奈,只得将期骥的目光抛向泠谱。
楚嘉懿神色冷若冰霜,斜睨着他的眼神更是如芒带刺。
长安夏邑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霎时就将所有重担砸到泠谱身上,此时,三道各有意味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他。如果那些目光化为针刺,那么他毫无疑问会立马变成筛子。
泠谱立在三道目光的笼罩之下,无语凝噎。他该如何说?这桩婚事,他压根什么都不知晓,或者说,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如今这么大咧咧摆出来,要他表态,这算什么事?退了吧,有损皇上颜面,不退吧,楚嘉懿那厮定会想办法弄死他。既然往哪儿都是死,那不如不动。
泠谱作揖,恭敬道:“回皇上,微臣以为,此事当初既是由皇上定下,那便是皇上说了算,如今楚将军稍有微词,臣若是出来为自己辩解,少不得外人的闲话,所以,还是请皇上您来定夺的好。”
长安夏邑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泠谱最终又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来了,笑容有些僵硬,一时不知该作何说辞。
倒是另一边忍气吞声许久的急性子离渊终于按耐不住了,不顾泠谱的暗号警示直接就蹦上前去,急忙道:“皇上,臣有话要说。”长安夏邑自然是首肯了。
离渊便顺水推舟,振振有词起来:“皇上,楚将军方才的话我与我家主子都听得一清二楚,虽是口口声声征求皇上您的意见,可明白人都听得出来,他分明是铁了心要将我家主子赶出楚家大门!可臣有一事不知,楚将军与我家主子无冤无仇,如何要休了他?说是‘新婚之夜无人问津’,可他又有何证据?如若没有,那微臣不妨僭越几句,楚将军这么做,无异于欺君犯上,自取其辱!他这么做,将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地,又将我苍术一国的威严置于何地!”
离渊这一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连不晓事的厮都被他的威力震慑了几分——尔敢作敢言,不畏强权,不顾情面,好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楚嘉懿那厮蔑视皇权,不分轻重,不通情理,好一个臭不要脸的王八!
泠谱听了这番话,仍旧是清浅的表情,只是微微抬眼,一言不发。他知道,此刻多说已是无济于事,离渊既然敢当着圣上的面辱没这么一个叶大根深的当朝中将,那说明他还有几分胆量,做出这等无异于自寻死路的事,他应该也会给自己留一手吧。于是索性撒手人寰,放其恣睢了。
此时的气氛显然有些尴尬,谁都不愿意打破僵局。
长安夏邑唤过身边的厮,对他附耳几句,那厮匆匆忙忙便退下了,再次出现时,手中已然多了一壶镶金月白盏,心翼翼地朝楚嘉懿行去。
长安夏邑轻笑,“话不能这么说,这事关楚将军舍妹的终生大事,楚将军怎会无的放矢?”说话间,厮已斟好了酒,颤颤巍巍地给楚嘉懿端上,“楚将军,这可是苍术远近闻名的好酒“半泓秋”,还是前些时日繁花锦供上的,你也尝尝。”
楚嘉懿冷冷看了一眼,擎起方才用过的金樽,厮给他斟满后,便一饮而尽,喝罢淡淡道:“果然是好酒。”
泠谱见势不妙,抬眸看长安夏邑,长安夏邑对他颔首,他便从容一笑,道,“皇上却才所言极是。臣也以为,楚将军行事稳妥,明辨是非,这楚家姐又是他的嫡亲,他定然不会将这等大事拿出来卖弄。只是退婚一事,事关重大,臣在想,这其中可曾有什么误会?”
“误会?”楚嘉懿道,“我舍妹亲口所说,能有什么误会?楚大人到底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得舍妹?”
咄咄逼人。离渊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便请你妹来和泠公子说话。”
楚嘉懿终于正眼看了离渊,眼中几分藐然,“想不到泠公子的属下,还挺有脾性的。”说罢立时将目光直逼泠谱,“这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泠大人想必也是听过这句话的。既然泠大人对舍妹并无情谊,楚家也不勉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会看着舍妹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大家一拍而散,各生安好,也算美事一桩。”
他这一番看似内敛的话,实则锋芒毕露针针见血,旗帜鲜明地表示是他负了楚家姐,他要是不同意,那就是他不要脸。也便是说,如今这桩婚事,黄了没商量。
长安夏邑饶有兴致地看着座下的一切,眼中似有万事底定在心顺流而行的快意一闪而逝,随后又立时恢复了以往的洒脱不羁。
此时众人心里都明白,若是双方一直这般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饶谁,那么这出斗智斗勇耍嘴皮子的好戏,只会没完没了天昏地暗。与其天昏地暗,不如不欢而散。于是离渊撸起袖管准备开展嘴皮子大战,以足量的唾沫与胆识淹死对方。泠谱则一个眼神秒杀了他的不识好歹。
就在众人百无聊赖无计可施之重要关头,一名驿使行色匆匆地跑进大殿,似是一路奔劳,面露苍色,喉结一上一下翻滚着,这才调整了气息平稳道:“皇上,苍术南鄙戍关有密报,特命属下送达,请皇上亲启。”
总算有人打破僵局,转移注意力,一边观战的厮舒了口气。
其余几人的面色反而不大好看。长安夏邑攥着密件的手指,骨节开始咯咯作响,于这满殿肃杀中泊出一份不同寻常的沉凝。他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一束阴测测的目光,悠悠然射向座下跪着的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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