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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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园算是着偌大宫中难得的僻静地,本是先皇尚在时为一些妃嫔所建,供她们嬉笑欢舞,拨弦唱曲,不过这些优柔韶光都败给了岁月蹉跎勾心斗角,曾有几名妃嫔枉死于此,因而这满园春光渐渐便成了停灵台,愈发凄冷荒芜起来,先帝在世时便荒废了,怕是沾了晦气扰了亡灵,便严加封锁,禁止任何人出入。因此,这座昔日莺歌燕舞鱼游禽走的昤昽妙处翻天覆地,顷刻间便成了掩枯埋骨的禁地。
而此时,乍一看满园陆离万般,白芍附枝,青藤攀篱,木桥如虹傍流水,碧湖如玉映锦霞,静影沉璧,波光潋滟,似乎自然间诸般婀娜美景,尽揽在这一园内,令人沉醉其间流连忘返,仿若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模样,浑然没有旧日尔虞我诈残留的殷殷血迹,有的仅是眼前的一派繁华,不埋沉痛往昔,不染尘世污秽。
桥之上,一人傍水独立,锦衣华服,身姿傲岸。那人纹丝不动的立在桥流水之上,立在万千迷蒙光影之中,分明与园中美景格格不入,嘴角时常噙着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意料之外地使人产生错觉,唇色如樱,那抹浅笑似清晨第一缕熹光,消融了湖面上漂浮的余冰,细细灌进心底,如微风盈着喜出望外的柔软扑面而来,清浅如是,温暖如斯。这样一笑,能勾起多少闺中娇女的绵绵遐思。桥下齐齐跪着的宫女皆心翼翼地仰着脑袋伸直了脖子,眼中颇有大快朵颐的喜色。
桥上人,自然是美名远扬的一朝天子——长安夏邑。其美名自在那温软一笑上,一笑间疏朗眉目顿时流光溢彩,无限风流,勾得多少女子神魂颠倒,争先恐后地抢后宫嫔妃之位,实在不然,当个贴身妾也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只可惜这般姿色,后宫却空无一人,而贴身奴仆,也皆是男子无疑。这虽引起了不少清议与口舌,却仍不少那一颗颗赤城灼热的芳心,仍不缺那朝中重臣不时有意无意谈几句家中姝女。而长安夏邑,从未将这些红尘琐事放入眼里。他从始至终过着他自己的日子,不论好坏,不顾旁人的眼光,只要活得自在,活得顺遂。
这样一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人,没人能看破他温存之后,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也许只是另一番温存。
他静静立着,静静注视着湖中游鱼汕汕,争相唼食的模样,看在旁人眼中不过几尾锦鲤,不足为奇,可落到他眼中似乎有趣得紧,饶是近几日国务繁忙,他也日日流连于此,来了什么也不做,就站在桥上赏鱼,时不时给喂一些吃食。今日也是如此,那一碗五彩斑斓的鱼食已经投了大半,他却似不曾发觉,仍痴痴地往里投着,嘴角含一抹温存笑意。
湖边日日陪同前来的太监从早站到午时,早已站得双腿发酸两眼冒星,就差一个跟头栽倒不省人事,却也不敢妄动,只得毕恭毕敬陪他站着,一边想着怎么劝圣上早些回去,一边又畏畏缩缩怕搅了他的兴致,此时见那池中鱼一波接一波地抢食,无奈叹了口气,跪下道:“皇上,的有话,不知可讲与否。”
长安夏邑瞟他一眼,笑意不减,“起来,有话直说。”
太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咽了口唾沫,这才缓缓道,“皇上,容的说一句,这池中锦鲤乃是怀珉一国进贡之物,您这般照拂,怕是这鱼要撑破了肚皮。”说罢讪讪地望了长安夏邑一眼。
长安夏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中动作仍是未停,有意无意间便将剩下鱼食都扔了进去,回头笑望太监,“爱卿言之有理。这园子可是我缱人精心打理,才有了如今这般妙景,死几条鱼倒没什么,只是少不得有些晦气,那么,爱卿你说当如何处置?”
太监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又见皇上下了桥缓步而来,在他身前站定,嘴角笑意盈盈,凑近他耳边柔声道,“不如,爱卿你去将那鱼食捞上来?可好?”他的气息微凉,喷在耳边,喷得太监一身鸡皮疙瘩,连连叩罪,声声该死。
长安夏邑伸手将他揽起,仿佛没听见他的叩罪,觉不出他的惶恐,犹自笑意深沉,“便今夜吧,若是真如爱卿所说死了鱼,也劳烦爱卿亲自去给朕捞上来,朕必定重重有赏,指不定,还会给你煲一碗鱼头汤。”字字温和,可每一个字喷出的气息都带着刺骨的凉意,直袭太监心底,那话里有话,惊得他在酷暑天里竟也瑟瑟发抖起来。
“这人,就同那鱼一般,贪婪,无知,分明吃饱了,却还要偏执地争夺,最终,只会玩火自焚。”长安夏邑转身,望着那池鱼,眸光隐隐一亮,“喏,一条,死了。”
太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听完这话心中却有如击鼓——皇上想必是早已察觉,这几日他日日前来赏鱼,也是早有算计,为的竟是让自己回头是岸有所觉悟,可自己这个榆木脑袋,竟,竟他不敢多想,只能一个劲的磕头,磕出丝丝血花——“是奴婢的不韪,奴婢听信人谗言,受了唆使,一时鬼迷心窍,才将那一味药添了进去,可奴婢真真不知那药会害人性命呀皇上,求皇上开一面,求皇上开一面”
“你不知?你怎会不知,近来宫中御膳药材哪样不是你在打理,你同我说你不知?你可知欺君犯上乃是死罪!你意图加害皇室近亲,罪上加罪!你要朕开一面,朕这些日子还不够对你开一面么?朕没有将你打入地牢,严刑拷打,是因为朕把你放在眼里,朕信你,给你机会,可你偏偏执迷不返,野心不足,你要朕如何留你?”长安夏邑笑意渐冷,笑中几分凄凉,几分酸楚,玛瑙般明亮的双眸此刻却雾霭重重,无人瞧见那雾霭之后的暗流汹涌。
这一番话于太监有如当头一棒,砸得他心神涣散,整个人凝了霜般傻在原地,额角一个森然的血洞,滑下涔涔鲜血,与那些汗液融为一体,逐渐侵吞他的视线。头也磕了,罪也谢了,可皇上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不知所措,不敢去看长安夏邑的神情,他不知平日里总是笑得春风和煦,待他如长兄的皇上,为何突然暴怒,他的眼神,为何雪压枝头般沉重而冰冷。
他跪在被骄阳灼烧得火辣辣的青石板面上,狼狈不堪,如一只折断羽翼在也无能翱翔蓝天的残鸟。他深知此时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做什么,皇上也不会再原谅他。从此,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就要众叛亲离,过孤苦无依的日子了。这都是他自找的。那,也只有认。他再次深深将头埋到地下,泪水施施然溢出眼眶,他把头埋在袖上,努力掖眼泪。
那只手却突然被人一拉,动作轻缓,眼前,一角纹金龙袍逶迤垂落,无人看见宽敞衣袖中,一双手在暗处挪了挪,似乎有一瞬间的挣扎与反抗,却最终缩了回去。太监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缓缓地,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对上一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眸子。他心中一喜,忍不住呢喃,“皇上”
两个字,轻而颤。
随后,他听见长安夏邑意味深长的一番话,眸光一寸寸亮起来。
他平缓了气息,抚着他的肩,语气波澜不惊如一泓秋水,“顺德。”他喊他的名字——多少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他了。他喜上眉梢,一时间忘却了身上诸多烦恼琐屑,激动地又要流眼泪。
“你跟在朕身边,有十二年了。时候,你总是那么胆,见什么都怕,墙角的耗子,窝边的蟑螂,你都能给吓个半死,我看你那副永远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时常跟着笑。那时我觉得,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你更胆的人了。你记得吗,你八岁那年,我们一同去父皇寝殿外,院里有一棵好大的树,我要你同我一起爬上去,摘些果子去逗逗屋顶的猫,你不肯,说那样有失礼节,皇上发觉了是要挨斥的。”
长安夏邑说话时神色渺远悠长,似乎望见了月色如波,漫天的朗朗星光,他嬉皮笑脸蹲在郁郁葱葱的树上,俯视着树下那个诚惶诚恐的少年,软风袭来,浮动阵阵紫苏梗的暗香。那夜,永远停留在记忆中的静谧美好。
太监听得出了神,他打断回忆,眸中渐染浓霜,“若是父皇在世时,你同他多说几句好听的,他素来耳根子软,兴许会饶你一命。可在我这儿,不一样。他留得你,可我留不得。”
太监身子一僵。那因温存和美好过往而晶亮的双眸,一霎那光芒尽散,如同一轮皎皎明月被漫天乌云瘴色掩盖,最终石沉大海,再也无迹可寻。原来那一番温存,是对过往的怀恋,也是对未来的告别。浪花背后,不是碧海无波,而是另一道足以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要将他狠狠推开。他抬首,戚戚然仰望那个锦衣玉冠不可一世的楚楚少年。
他们都变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他也不是只会微微一笑着同他玩乐的殿下。时光如梭,割裂了多少天长地久的誓言,又缝补得了多少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长安夏邑背过身,不再多言。多一句,便是劫。
太监顺德久跪于地,任由血水眼泪漫漶了脸。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惊鸿般打破这片死寂。一名带刀侍卫肃然施礼,目光跳过顺德直接跃到长安夏邑身上,语气肃然:“皇上,西南营楚将军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已候偏殿中候着。”
长安夏邑应道,“我这便去。”说话间已行到那太监身前,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对那侍卫吩咐,“你知道该怎么处理。”言罢赤金纹龙袖一扬,便施施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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