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身死，丧而不发

    “少爷，牡丹园的万管事又来看望老爷了。”

    程皓握笔的手一顿，这万管事来得是不是太勤了？

    想到万管事与程余金的关系，程皓思索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吩咐候在外面的小厮：“让他进来吧，如果他要来拜见我，你就说我在处理梅园要事，请他直接探望老爷即可。”

    “是。”小厮点头应诺，眼中却闪过疑惑，既然如此，少爷为何还往老爷的院子走呢？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厮领着一位四旬出头的灰衣长者走了进来，老人浓眉细眼，虽然后背有些佝偻，精神却是极佳，大概是因为担忧程余金的病情，他脸上一片肃穆，常年管理牡丹园的掌事威严不经意就散发出来。

    待走到程余金的房间，万管事朝里面服侍的小丫鬟道：“出去吧，我伺候老爷就行了。”

    小丫鬟看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程余金，轻轻退了出去。

    “真是的，这房间怎么这么闷，应该开窗透透气才对！”万掌事大声抱怨道，顺便将窗子都打开，内室的门帘也挑了起来，这样不仅保证空气流通，若是有人走了进来，他也能一眼察觉。

    冷风在房檐下打了个旋儿，迫不及待地吹了进来，清冷，却驱散了里面浓浓的药味儿。

    万管事扶起程余金，让他靠着枕头半坐着，低声问：“老爷，您今天感觉如何？”

    程余金的头半歪着，嘴巴还有些斜，可若是方才的小丫鬟走进来，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光彩，尽管那光彩里隐藏了无法言语的悲凉。

    “还是老样子，不过左手似乎能动了。”

    万管事面露喜色，“这是好事啊，说明您正在慢慢恢复呢，相信再过一阵子，您就会好起来的。”

    “呵呵，”程余金苦笑一声，沙哑的声音里是道不尽的自嘲：“我的身子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沫沫的事查的怎么样？”提到长女的名字，两道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黯淡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后悔啊，在逼走女儿c发现苏姨娘偷人之后，程余金这段日子一直活在仇恨和后悔当中，枉他聪明了一辈子，末了却栽在一个贱女人身上，甚至在她和那群贱种的唆使下，逼走了亲生女儿！

    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老爷，转眼就浑身瘫痪在床，万管事心里也万分难受，他比程余金年长五岁，又是程家的世代家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情分却堪比兄弟，他精心培育牡丹料理牡丹园，程余金则在各地游走搜集天下极品花种，短短几年内，就将牡丹园发展成京城最有名的花圃，就连皇上都亲临过，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替程余金拭去眼泪，万管事将声音压得更低：“老爷，我打探到了，大小姐去了夫人娘家，买下一片果园，您不知道，大小姐可有出息了，她发明了一种套袋方法，那些果树结的苹果又红又大，都被当成贡果送进皇宫了。还有，皇上去宣城秋猎，好像特意召见了大小姐呢！”

    “真的吗？”程余金不可置信地嗫嚅道。

    “是真的，最近京城里有许多关于洛大公子的传言，其中就有大小姐的消息，我派人去宣城打探过了，这才回您的。”

    程余金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当初他迫不及待想要逼嫁出去的女儿，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欣慰和狂喜，女儿有本事，那他也放心把程家几代积攒的家业交给她了，“守忠，你马上把大小姐请回来，我要趁自己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把家业要给她，否则万一我突然死了，他们是不会分一点给她的！”

    万管事大吃一惊，见程余金是铁下心来了，再想想程皓不明不白的身份，也不甘心程家的产业落到贱人的手里，只是，大小姐当初离开地那么决裂，恐怕未必愿意接受程余金的馈赠吧?

    听完万管事的说，程余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女儿离开时的每个表情都深深印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到底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这样，你亲自去一趟，就说我不行了，想见她最后一面。若是，若是她依然不肯来，你就把家里的情况告诉她吧，如果我真的死了，家产没关系，就怕海棠的牌位都不保。”

    “老爷！”

    程余金苦涩一笑：“你不用劝我，是我对不起她，凭什么奢求她的原谅，如今我只求能见她一面就好了。”

    万管事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亲眼见证了程余金和海棠的爱情，只是没有想到，程余金那年去扬州，竟然带回来了苏姨娘。他虽不知程家内宅的情景，可海棠的性子他很了解，天真烂漫，温柔大方，一心一意地爱着程余金，这样的女子，面对背叛她的丈夫还有妖媚的新姨娘，她的心情可想而知。而大小姐呢，年纪轻轻就没有了母亲，程余金对她的关注也不多，后来接连发生未婚先孕和逼嫁，她必然是恨透了这个家啊！

    可不管如何，大小姐才是程家正经的孩子！

    “老爷，您放心，明天我就出发，一定会把大小姐带回来见您的！”

    程余金无力地点点头，“好了，你回去准备吧，我累了。”虽然能说话了，可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女儿回来的那天，能的，一定能的，他愧对女儿，只有把财产留给她，许她一世富贵，他才有脸去见海棠啊！

    万管事把人重新放回床上，掩好了被子，这才告辞。

    程余金默默地望着床顶，曾经的过往如走马观花，历历在目，直到困意袭来，才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客人万管事已经离开了，守在外面的丫鬟依然没有进来。

    冷风吹过，床架一侧的帷幔轻轻飘扬，露出一双黑底云纹靴尖。

    程皓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他才轻步走了出来，一步一步，缓缓地踱到程余金床前。

    父亲睡得很安详，好像他并没有生病，只是累了躺下来休息一样。

    可是，他真的病了，然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他不再相信自己的话，哪怕他跪在床头向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他都不相信自己是他的儿子。他的不相信，让他即使能说话了，手能动了，都不肯告诉自己，反而跟忠心的万管事推心置腹，甚至要把本属于自己的财产偷偷交给那个贱人的女儿！

    程皓无声地笑了，姜是老的辣，他果然不如父亲，他一心一意想要尽孝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筹划不声不响地接程沫回来，然后把他们母子四人赶出去！

    笑着笑着，程皓心中的愤懑忽的慢慢平静下来，嘲讽地盯着程余金紧闭的眸子。

    是了，他凭什么让这个人相信自己呢？当初不过是因为苏富海的病中呓语，再加上苏姨娘和程娇的花言巧语，程余金就相信程沫与苏富海私通，而今他亲眼撞破苏姨娘和宋管家的奸情，向来多疑的他，自然不会相信自己的的确确是他儿子了。

    “哥哥，你在里面吗？为什么不点灯？”

    程娇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人端着食盒，一人提着灯笼，原本守在外面的小丫鬟慌张地跑了进来，点亮了屋里的油灯。

    房间亮了起来，程娇一眼瞧见坐在床上的程皓，脸上阴晦不定，再看看一动不动的程余金，她心中忽的升起强烈的不安，“哥哥，爹爹他”

    就在此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程娇松了一口气，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快步走了过去，朝床上柔声道：“爹爹，我来喂你吃饭了。”一边用眼神示意程皓把父亲扶起来。

    程皓点点头，细心无比地扶起程余金，关切地道：“父亲，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好一点？”

    程余金双眼暗淡无光，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那一刻，程皓几乎忍不住想拆穿他的把戏！

    可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不但如此，他更是把程娇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父亲，这些日子一直是妹妹照顾你，今晚就让儿子伺候你吧，啊”将勺子递了过去。

    程余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机械地张开嘴，含住温热的汤水。

    程皓及时用帕子拭去他嘴角溢出来的汤水，继续喂他，动作轻柔，倒像是照顾孩子。

    程娇默默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见过哥哥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想来哥哥是真心孝顺爹爹的，唉，要是姨娘没有，那该多好。

    “好了，你先回去吧，天黑，走路小心点。”程皓叮嘱道。

    程娇有些不解，“哥哥不一起回去吗？”

    程皓摇摇头，“不了，这阵子一直在忙生意，今晚我要陪父亲。”

    “哦，那好吧，爹爹，我走了啊。”程娇乖巧地行了一礼，由下人陪着走了。

    程皓把丫鬟也打发走了，熄了灯，在床前跪下。

    “父亲，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是你将我抱在怀里，告诉我如何拉马绳”

    “我第一次随你处理生意的时候，你告诉我如何隐藏自己的心思，不让人看出来”

    “我第一次被人骗了钱后，你告诉做人重要的是吸取教训，然后向前看”

    漆黑的夜里，程皓缅怀的声音低沉沙哑，渐渐有些哽咽起来，而床上的人，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已经睡着了吧？

    膝盖从酸痛到麻木，程皓就像没有感觉一样，不断地叙述着那些珍贵又伤人的回忆。

    “咯咯咯”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天空露出一丝鱼肚白。

    程皓早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借着惨白的天色，他期盼地看向床上。

    程余金睡得很安详。

    程皓眼中的最后一丝期许倏地消散，苍白的脸突然狰狞起来。

    “父亲，求你跟我说句话吧，好吗？”

    程余金的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呵呵，呵呵，父亲，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我是你儿子啊！”程皓猛地站了起来，抓住程余金身上厚厚的棉被，死死地按在程余金的脸上！

    “呜呜”

    挣扎声越来越弱，屋子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皓缓缓松开手，似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跌倒在程余金的尸体上，他的脸，正好对着程余金惊恐的眼睛。

    “呵呵，父亲，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在静寂的房间里幽幽响起。

    程余金死了，可是除了程府的几个下人，没有人知道家里的老爷已经死了。

    程皓的书房内，气氛有些诡异。

    程皓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昨晚跪了一夜，膝盖依然痛的厉害。

    程娇秀眉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略微红肿的眼睛，表明她哭过了。程芳傻傻地坐在一旁，一会看看哥哥，一会看看姐姐，眼里全是茫然。苏姨娘呢，她精神还不错，似乎从丑事暴露后，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

    “哥哥，父亲死前，真的让你把家产都交给程沫？”程娇又问了一遍。

    程皓闭着眼睛，淡淡地道：“是的，而且，父亲似乎料到大限将至，昨天就交待万管事去宣城接她，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城门了吧，快马加鞭，天黑前足以见到人。”

    “凭什么要给她？她早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爹爹怎么那么偏心！”程芳气得站了起来，扑到苏姨娘身边：“娘，现在咱们家你最大，你赶紧想个办法啊？”

    苏姨娘瞥了一眼儿子，伸手把程芳拉了下来：“傻丫头，你哥哥早就想到办法了，要不怎么隐瞒你爹的死讯呢，你啊，不用急，慢慢等着瞧吧。”她了解自己的三个孩子，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特别是这么大的家产。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程皓就坐直了身子，肃容道：“好了，我的确有个办法，你们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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