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世事无常

    1998年11月22日，阴。

    风力四到五级！

    上午，邹红川带上笔坐上火车，下午到了辽宁省会沈阳市，晚上随便找了个低档的旅店，准备休息一晚，第二天去参加辽宁省复员军人报考电力学校的招生考试。

    天已黒，拥挤的小屋子里，床单却挺白，邹红川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这次，邹红川真的成了“独行侠”，没有一个人陪他来考试，也没有一个人送他，孤单的上路，孤单的来考试！

    其他复员军人大概有一千多人，都是来报考电力学校的，复员军人能安排工作的很少，就算有，只怕也是挂个名而已，有的军人听说一年都没上过几天班，天天放长假。

    好的工作单位没有过硬的关系是不行地，加上现在流行下岗分流，很多人都下岗了，哪有那么多位置安排这些一年年复员回来的军人？

    所以，只要能参加这次考试，如果能考上，自己就有份好工作，以后的生活就不愁了，就算考不上，这些复员军人也一样兴奋的睡不着！

    邹红川也睡不着，却不是因为自己有幸参加这次考试，一个堂堂军校大学生，如今却来参加初中知识的考试，人生落到如此地步，谁又能高兴地起来？

    辛辛苦苦走了半圈的人生风雨路，如今却又回到了，一切又要从头开始，纵然邹红川此时还不会为军校退学这件事而深深的痛悔，但此时此刻，心情也是深深的惆怅和伤感！

    孙秀艳！

    孙秀艳！

    此时此刻，邹红川竟然还是想到孙秀艳，如果不是孙秀艳关键时刻狠心离去，自己绝对不会退学！

    想到孙秀艳，邹红川的眼睛就变地湿湿地，有一滴泪从右眼角悄悄的滑下，滑过忧郁而伤情的脸庞！

    屋顶很脏，还有很多蛛网，看来这个屋子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扫了！

    有一只肥蛛蛛正在织网，邹红川紧紧的盯着这只肥蛛蛛，心里忽然有个想法：蛛蛛在织网，人岂不是也在“织网”？所不同的是，蛛蛛是给敌人或者自己的猎物织网，而人通常是给自己织网，人常常织的是“情网”！蛛蛛可以在自己织地网上随意地走着，来去自如。而人呢？人常常困在自己织地网中，无法自拨，也无法解脱！

    邹红川知道自己也给自己织了一张网，现在自己就在网中央无法逃脱。

    孙秀艳的离去是张“情网”，而军校退学则是张“苦网”，现在邹红川被这两张网捆地紧紧的，连呼吸都变地很困难，也许这两张网会紧紧的包围邹红川一生，当邹红川挣脱这两张网时，只怕也是生命的终点！

    第二天，也是个阴天，冬天如果是阴天，会更加冷一些。

    邹红川早早起来了，其实也不算起床，因为邹红川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现在眼睛红红地，红地可怕！

    洗完脸，跟那个肥肥的老板娘交接完，邹红川就直奔考场而去！

    一个月后，考试结果出来了，邹红川的成绩很好，金州区第一名，全辽宁省第二名！

    这个成绩的确很好，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很高兴。

    可是，邹红川对自己的成绩却很不满意，因为自己可是正宗的军校大学生，为什么只考了第二名？

    第一名是谁？

    莫非也和邹红川一样，是个落魄的大学生？

    或许他有着和我一样的遭遇？

    邹红川在心里这样想着。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

    1999年2月15日，邹红川带着自己的军用被，到了大连市火车站，准备去锦州电力学校参加一年的培训，只要一年培训结束后，自己就可以有份正式的工作，在那时，这样的工作还是算“铁饭碗”。

    如果“运气好”，分到最好的单位电业局固然欣喜，就算是分到最差的电力公司也好啊！

    这样至少也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复员军人好地多！

    这天也是个阴天，虽然寒冬已经过去，可是寒冬的“余威”还在，天气仍然让人感到很冷。

    这次比上次去参加考试好了点，虽然还是没有一个家人送自己，不过大嫂来送自己，而且一直送到大连市火车站。

    对于家人没有一个人送自己，邹红川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怪家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谁让自己那么好的工作不要，那么好的前途放弃了？

    在大连市火车站的一个很小的小餐店里，大嫂给邹红川点了一碗冷面，这是邹红川平生第一次吃冷面！

    在如此阴冷的天气吃冷面，感觉冷面分外的冷！

    简直是冰一样的寒！

    冰一样的冷！

    可是，冷面再冷，比地上邹红川心里的“冷”吗？

    冷面不好吃，邹红川现在也没有心情吃东西，望着大嫂，邹红川心里居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大嫂其实也不想来送自己！可能是被大哥逼着来地！毕竟是亲兄弟，打死不离亲兄弟，大哥还是不忍看着小弟一个人孤单上路，可是自己又实在不想来，所以只好逼着老婆来送！

    大嫂个子不高，微胖，相貌端庄，皮肤很好，很白，只是牙齿不好，可能是小时候吃地糖太多了，牙齿很黒，尤其是两个大门牙，有一个门牙似乎还少了一块！

    邹红川望着大嫂，心里很想问问大嫂是不是大哥逼你来地。

    大嫂望着小叔子，看见邹红川尝了一口就不再吃了，关切的道：“怎么了？不好吃吗？要不我再给你换碗别地？”

    邹红川揺揺头道：“不用了！”

    大嫂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没事，你想吃什么面，我给你再要一碗！”

    邹红川还是揺揺头，伤感的道：“不用了，我，我现在不饿，不想吃东西。”

    大嫂望着小叔子，美丽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伤感，叹了口气道：“老三，这次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一定要把握住，否则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爸爸年纪这么大，以后很难再帮到你了，知道吗？”

    邹红川心里一痛，低头不语。

    大嫂眼睛红红的湿湿的望着邹红川，一直望了很久。

    邹红川终于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大嫂神色黯然的收回视线，望着外面，道：“车快来了，我们到车站里面等吧！”

    邹红川点点头。

    结了账，两个人走进了车站里面。

    有风吹过，吹动大嫂头上的一缕发丝，大嫂望着邹红川。

    邹红川望着大嫂，感觉到大嫂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疑惑，似乎很想问自己，象为什么要退学，孙秀艳的事情等等。

    大嫂望着火车来地方向，并没有问出来。

    可是，如果大嫂真的问出来，邹红川又该如何解释？

    邹红川转过头，装糊涂，假装看不懂大嫂眼中的含意！

    离别之际，一般人都希望离别的时刻来地越晚越好，可是，邹红川现在却希望火车能快点来，最好提前到站，那样自己就可以快点走，快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锦州电校，占地面积不是很大，位于锦州市内的北端，旁边不远就是锦州师范学院。

    这是一所相当于职业高中的技专学校，主要是一些基础知识，象钳工，电工，还有怎么绑脚手架，以及发电厂是如何建立和运行地等等。

    复员军人以前培训都是在吉林省丰满市，后来东北电力公司解体后，辽宁省电力公司就把培训中心安排到了锦州电力学校！

    这下，锦州电力学校可高兴坏了！

    据说此前这所学校就快撑不住，马上要倒闭了，不料复员军人电力公司培训中心移到了这里，一下子把这所濒临倒闭的学校救活了！

    原因很简单，电力公司要给学校支付一定的款项，这其中包括复员军人的三百元生活费，而原先的电力学校也因此沾了点光，被重新“激活”了！

    锦州电力学校大门朝南，进入大门后是一栋四层楼的教学楼，教学楼后面是宿舍，宿舍东面是地方生住，西面是部队的复员军人住。

    到了宿舍二楼202房间，里面有八张床靠两边墙放着，当然是上下铺。

    来地早就是好，可以找个好床位，这就叫早起的鸟儿有食吃。

    邹红川挑了靠窗户处的西边下铺作为自己的床位，床上有褥子，邹红川打开自己的军用被，躺到床上休息。

    过了一会儿，一个很年轻，长相清秀而斯文的小伙子进来，叫何旭，后来成了宿舍长。

    又过了两天，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有沈阳的孙日刚，长地很胖，没想到部队几年的艰苦训练也没能让他瘦下去！

    铁岭的关勇，个子和邹红川一样高，不过肌肉挺结实，算是“肌肉人”！

    张太军，个子中等，下巴尖，黒脸，脸上有很多麻子，身强体壮，一看就知道是属于“实力派”的，“内力深厚”。

    其他还有几个复员军人，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虽然都是复员军人，但这里实行军事管理，由上一届的人担任中队长，一共六个中队。

    为什么让复员军人做队长呢？

    据说以前的复员军人都是由学校的老师管理的，可是，这些军人在部队时都很野，难以管制，如今回到地方，由一点儿都不懂军事的地方老师管，又怎么能管好？

    所以，上面领导决定用复员军人来管理复员军人，这招算不算“以夷制夷”，“以蛮制蛮”？

    不过，这招挺管用，这些充满野性的复员军人终于被管住了！

    开学前的一天晚上，八点多钟，就快熄灯就寝了，宿舍202房间的复员军人们依然没有一点儿睡意，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就算是已经躺在床上的，脸上也一点儿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是啊，考上这所学校，虽然还没有毕业分配，但是铁饭碗已经拿到了手里，比起那么多复员军人还没有找到工作，不管是好工作还是差的工作，比起他们，这些人该多么幸福和幸运？

    所以，这些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得意的笑容和神情。

    瘦削而清秀的何旭躺在床上，望着张太军强壮有力的臂膀，一脸的羡慕，似乎还有点恐惧，赞叹道：“太军！你的胳膊怎么这么粗？肯定老有劲了？”

    张太军一脸麻子，谦虚的道：“哪里？我哪有什么劲？”

    张太军站在地上，胖而高的孙日刚站在张太军旁边，望着张太军，笑道：“是吗？真的没劲？”说着，还伸出拳头往张太军胳膊上打几拳。

    张太军一缩胳膊，假装害怕的道：“哎，哎，干啥呢？欺负人了？”

    孙日刚笑道：“哪里，我只是试下，看看你的胳膊有多结实！”

    何旭道：“太军，你在部队是侦察连的吧？”

    张太军回过头，道：“不是，我就是步兵连的！”

    何旭道：“步兵连？哇噻！步兵连也能练地这么好？就你这胳膊，侦察连也练不出来！”

    邹红川也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张太军忽然望着邹红川道：“哎，你是哪年兵？”

    邹红川道：“九五届的！”

    孙日刚道：“九五年的？我们都是九六的！不是，那个何旭好像是九七的吧？”

    何旭点点头。

    张太军露出一种奇怪的眼神道：“你是四年老兵了？咋不多混一年，弄个志愿兵当？”

    邹红川淡淡的笑笑，心里却在发苦：志愿兵？志愿兵算什么？你可知道我当年可是正宗的军校大学本科生？

    想到了军校，邹红川脸上又露出伤感而痛心的神情。

    孙日刚道：“张太军，人家可是四年老兵了，你可要对老兵尊重点，不要以为复员了就可以随便了！”

    何旭道：“是啊！小心给你小菜吃！”

    孙日刚道：“敢不老实，非收拾你不可！”

    张太军点头哈腰的笑道：“是是！老班长你可别整我，我怕地很，我胆子最小了！”

    邹红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被他们弄地哭笑不得！

    快九点了，几个人还在兴致勃勃的谈论着部队的一些奇闻怪事，不时地爆出一阵大笑！

    这就是年轻人！

    年轻人就是这样！

    走到哪里很快就可以混地很熟，即使环境再苦，他们也能过地非常开心！非常快乐！

    九点钟到。

    准时熄灯！

    三月一日，晴，开学。

    坐在明亮而温暖的教室里，邹红川的心里却是阴暗的，冷冷地，象一个千年冰窟，一片万年荒漠，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甚至连空气都没有！

    ——没有空气，又怎么会有生命？

    打开课本，是相当于初中知识的课本，望着桌上的课本，那一本本书似乎都在嘲笑邹红川！

    邹红川的心在痛，在流血！

    有谁试过念完大学后，再回到初中的课堂里学习初中知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谁知道，有谁了解邹红川此时的心情和感受？

    一个满头白发的男老师正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讲着课，说到精彩处，唾沫横飞。

    老师讲地如此动情，如此用心，邹红川却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栋楼的话，那么邹红川上军校时就等于上了最高一层楼，甚至是楼顶！

    然后，突然从楼顶掉下来，“幸好”中间一个楼层有东西挡住了邹红川，不然邹红川恐怕得摔到地上，或者钻入地洞中！

    而中间挂着的那一层就是初中的时光！

    都说命运无常，可是，也不至于无常到如此地步吧？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一年后就可以正式工作，换句说，一年后，自己就成了一名正式工人，也就是有了一只铁饭碗！

    可是，工人就是工人，说难听点，是一名臭工人！

    算是社的最底层！

    如果和军校大学生相比，和未来的军事干部相比，相差何其之远？

    老师还在拼命而辛苦的讲着，邹红川心里却只一遍遍如刀扎一般的重复着这样几句话：我不是工人！我不是工人！我不是臭工人！我是军校大学生！我是军校大学生！

    话喊地很响，可惜没有人能听见！

    因为那些话都是在心里面喊出来的！

    从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歇丝底里般的喊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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