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契子.昭岚

    六月的长安，盛夏。卯时七刻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公主喜在这时用些小食，我便让人制了饆饠送去，一面在园子里采牡丹。

    公主极爱花羹饆饠这些精致的小食，食的花羹须得带露的新鲜牡丹，或醉妃红，或颤风娇，或软条黄——当年隋帝易州进二十四相牡丹，本朝开国仍在，公主尤爱这三种。

    晨馔在卯时初，我估摸着时刻差不多了，便提着篮子回去。

    公主在用三勒浆，见我来了，欢喜的唤道：“昭岚姑姑来了。昭岚姑姑，我的花羹可好了？”

    她的声音明润清甜，干净又空灵，我听了受用的很，便笑道：“五娘且等等罢。”

    公主行五，乃圣上的嫡长女，封号长乐，是圣上为秦王时候所生。自圣上登基，圣恩愈隆，小小年纪就封了公主，顶精贵的养。我因着是宫里正五品的宫官尚食，特被圣上指来负责公主的吃食。

    案上是樱桃饆饠，做得极是精巧，公主示意我陪她在榻上坐坐，我将花篮递与婢子后才问道：“近日怎会有樱桃？”

    婢子忙回道：“回姑姑的话，樱桃是先前圣上赐下的。贮在净泉旁竹林，林中巨竹，凿一孔存放，用竹箨和着泥牢牢封死，借竹子的生气滋养，能贮藏一个春夏，色香不变。”

    公主喜樱桃，樱桃与谷雨前后初坠，只是现已大暑，毕竟不新鲜，偏生公主又不肯少用。我只得无奈道：“毕竟不新鲜了，少做些为好。”

    侍婢忙称是，公主笑道：“昭岚姑姑多虑呢，竹生活气养樱桃，如何不新鲜？我方吩咐了小厨房做糖酪浇樱桃，姑姑也喜欢，一同品了才好。”

    糖酪浇樱桃，一般是用蔗糖浆c乳酪淋于樱桃之上，长安城高官国戚间极是流行。公主嫌蔗糖浆不及葡萄浆的清气，故公主这里的糖酪浇樱桃都是葡萄浆兑糖浆和醍醐浇汁，青梅为浇头，糖浆甜中带青梅樱桃的酸，醍醐奶香中有葡萄浆的清香，再用冰湃过，夏日用来确确好，我也喜欢的紧。

    她一面说着，一面拉我坐在她身边，笑道：“姑姑帮我瞧瞧父亲送的新口脂可好？”

    我打住话题，接过她手中把玩的瓷盒，声如磬，色如玉，薄如纸，倒真是好瓷。

    瓷盒打开是樱粉色的口脂，色泽均匀，极是亮眼。我用指甲挑了些晕在掌心，触感温腻柔和，晕出来的色彩相当漂亮，滟而不妖，清浅淡雅。指尖划过，指甲尖端染上了温软的色彩，比上面淡红的丹蔻更引人侧目。

    我不禁赞道：“真是好东西。”

    笑吟吟的带公主坐到镜前，帮她点上口脂。光色潋滟，难得的是含香清雅，缀在唇上口齿噙香。

    公主本点在唇上的淡绯色口脂未擦，又浅浅覆了一层樱粉，两色融合渲染，倒有一种别样的色彩呈现，光影绰约，叠叠重重。

    她笑盈盈的抬头对我道：“吾美乎？”

    公主与皇后生得极是相似，眉目清致温华，笑起来眉目舒展开，空灵宁谧。她唇边的潋滟噙上笑意，分外的清澄。不过八岁之年，生得玉雪可爱。

    “五娘美矣。”

    她颇为欢喜的笑了。

    我替她描上眉，上好的岭南石黛，触感细腻，色凝而不浊，煞是好看。

    这么一看，她眉目如画，果真是像极了皇后殿下。

    我不禁叹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引小郎君我垂涎啊。”

    她咯咯笑出了声，一双柔荑抚了我的手，道：“小郎君生得面如冠玉，让小娘子我自叹不如。”

    待说完，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只嚷道：“昭岚姑姑莫要调戏长乐呢！”

    花羹这时候也好了，婢子端上两盏琉璃盏。我今日采的是醉妃红，花瓣的艳色在羹汤里漾开，衬的琉璃盏光彩流转。

    公主推了一盏给我，拿匙子在盏里轻轻搅拌，汤羹里带着牡丹香，她尝了半匙，赞道：“好。”

    我便也用了些，确实味道好，带露的牡丹花瓣拿糖浆渍了后添牛乳加碎杏仁，小火慢煮，再加些调味品和蜂蜜果浆，煮的粘稠润滑，十分香甜。

    我倚在几子上笑道：“晨馔过后用这么一盏真是惬意呢。”

    公主笑着让人撤了杯盏，问道：“今日有些什么事？”

    “河间郡王府的小郡主给您下了帖子赏花。”

    公主思量片刻，对身边的侍婢道：“那便应下罢。”

    侍婢称是告退，我抬手让她等等，想一会儿才道：“罢了，你先下去罢，记得去与阿兄称一声。”

    我是圣上乳母的小女儿，圣上格外疼惜我，让我唤他兄长，论辈分长乐公主确实是得唤我一声姑姑。

    侍婢忙应下。

    有宫婢匆匆从门外进来，在我耳边耳语几句，我不禁脸色大变。我半蹲着将视线与公主平行，严肃地开了口：

    “五娘，你阿娘方才在御花园里跌了一跤，早产了。昭岚姑姑的意思是你留在这里等，那么五娘怎么说？是和昭岚姑姑一齐去赶到你阿娘的宫殿外等，还是在这里等？昭岚姑姑必然是要去的。”

    公主面色苍白，十分慌张，但她还是坚定地道：

    “昭岚姑姑带五娘去。”

    我还记得初见长孙皇后的那一日。

    一个春日。

    御花园里万紫争艳，也终抵不过她回头一笑的清婉宁谧。

    真是美人，难得的美人。

    这样的美人却要遭这等苦，我不禁大骂上天不公。

    如今我们都在长孙皇后的殿外候着，我与公主还好些，同圣上坐在外头的亭阁里，外头后妃宫婢一个个都只能站在日光底下等着。

    亭阁石桌上有各类凉果酥酪和青梅饆饠，圣上亲手端了一盏给公主，公主摇头道：“我吃不下，阿娘怎么样了？”

    圣上摇头叹息，道：“吾也不知。”

    我道：“我去看下罢。嫂嫂宫里的人不会拦我的。”

    圣上显然很是高兴，忙说好，我便起身从亭子里走出，走向宫殿。

    殿门前的宫婢本想拦人，就听到后面穿来女子清淡干净的声音：“昭娘子来了，还不快请进来。”

    是良玉姐姐，长孙皇后身边最得脸的宫婢。殿门前的宫婢马上让我进去，良玉正在等我。我们二人往内里去了，就闻方才那两个宫婢私语。一个道：“这是哪位妃子？似是没听说过，良玉姐姐怎么对她这般恭敬？”

    我听之一笑，方才良玉姐姐唤我昭娘子，本朝后妃都以娘子相呼，想来是她们想左了。

    就闻良玉低声道：“皇后殿下还行，你陪她去说会儿话罢。”

    我一怔，不是说早产了吗？

    良玉嫣然一笑，轻声道：“皇后殿下于半刻钟前诞下小贵主，母女平安。”

    本朝公主又称贵主，我有些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公主有妹妹了！

    良玉一面带我进了内殿一面道：“娘娘精神头不好，怕吵，待恢复些再汇报圣上。外头那些女子也委实烦人了——诶，昭娘，要不要抱一下小贵主？”

    小公主躺在榻上，小小的一团，面团儿似的柔嫩，真是生得玉雪可爱。我这时还未从惊喜中挣脱，看了小公主半日，才发觉喜悦已经落了一地，染湿了地毯。小公主五官生得真精致啊，像极了皇后。

    这是我们大唐太宗皇帝的第二个嫡女，十六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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