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往昔流年

    一瞬间，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在漫天花雨中，用丝帕捧了满满的花瓣，对自己暖暖一笑，登时心底阴霾一扫而空。

    萧寒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幸福的微笑。朝芫心内划过一丝异样情结，连她自己也是说不清内里几分爱几分恨，也将依旧有些冰冷的玉臂覆上他瘦弱而温厚的肩。

    嘉箐见她脸色好转，方如释重负，为了不使人生疑，踩着星光回太医院当值。承影也在见她情况稳定下来，也悄悄离去。

    天，终于亮了！朝芫又熬过一次寒冬。

    水蓝色的天幕上，日月同辉。清风拂细柳，飞絮卷珠帘，是的，夏天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直接从严冬过度来，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地警醒世人时光易逝，且珍惜！

    但是，她心底生出一个邪恶而残忍的报复念想。

    她停了药，很快，便发觉自己身体有了异样，为了让他尝到痛苦，所有的痛苦她暗下决心一定。

    北国的夏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哪怕再燥热的天气，且得一阵凉风吹过，所有些烦恼忧愁，倾刻间烟消云散。

    朝芫在竹楼养病，眨眼间已有月余。

    是真真正正地放下一切安心调养，故而心情格外爽利。那天夜里，萧寒同她共剪西烛，对床夜雨。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夜，他们的话也讲了一夜。

    翠竹潇潇，风声厉厉，红衾帐暖，春意融融。

    也是在那天晚上，朝芫决定放下成见，对他敞开心扉。

    他说，他可以接受她的一切，她的身世，她的重担他情愿一肩扛起。

    他说，他从见她第一面便深知此生情归于厮，穷尽半生心思也要与她共结连理。他说，不在乎她心中何时能有自己的地位，只要她肯给一个机会便再无所求。

    听着从他口中迸出的那些不知从何处戏文上学来的种种情话，朝芫尘封许久的心似乎被撩拨的微微颤动。

    夏天，真是一个躁动的季节！

    不过也得亏是日渐转暖的天气，寒症才不敢如此肆虐，朝芫拖着再次同无常大神擦肩而过的身子又一次挺过了严冬。

    宁静悠然的竹林仿佛将尘世与小楼重重隔开，不知不觉，朝芫在此一躺便是两个月。

    病中的朝芫，卧床不起，时常精力不济，昏睡过去。

    久而久之，更难以分辨梦与现实。病中的她错过了最爱的漫山杏花雨，错过了倾国牡丹为侬开，更是错过她与伶越的最后一面。

    日后回想方知，这已然成为她此生再不愿提起的痛，也是她重燃求生欲望的一剂良方。

    萧寒很忙，但是朝芫知道，他日日都来，只是来得很晚，早早地便离去，昏睡中，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严厉地训斥丫鬟们的薄荷嗓音。

    朝芫身子越来越差，萧寒无法，只得又把程嘉箐叫来。

    嘉箐不愧是出身医术世家，尽得妙手医仙妙渺师太的真传的高手，医术奇高，堪比华佗神农再世。他会医人更擅医人心。这点上，很多孤高自许，世外隐居的医术名家怕是难以同他相比。

    他知晓朝芫的病已深入骨髓，难以根除，更难的还是她已了无生意，哪怕自己再如何高校的医术，也救不回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于是又使出那片三寸不烂之舌每日如菩萨念经般各种开解激励和责问，朝芫此生最怕聒噪，嘉箐使出的这味药也起了效用，终于将他的小师妹再次从鬼门关拉扯回来。

    很多时候，朝芫都以为是昭烜再同自己讲话。每每艰难地睁开眼，眸中映出的都是另一张俊美的脸。心底陡然冰冷，她最怕这种冷而空的感觉，好像一具空有美貌的躯壳，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羡慕却怎么都无法融入。

    为了填满空虚清冷，她开始搜集一丝丝散落的灵魂，开始呼吸温暖起躯壳，开始咽下那早已品不出甘苦的汤药。渐渐地，杏花微雨时，枯木逢春，是的，活过来了！

    嘉箐听她说自己很像她的二哥哥，不觉哑然失笑，似乎被触动些什么，俊美的脸庞下藏着无限的痛苦，没由得惹人伤感。

    他费力从齿缝间挤出一丝苦笑，无奈摇摇头，昭烜那个混小子，自己通身上下，有那一段跟他像，不，应该问那小子哪里像自己。

    因为家中世代御医，颇得宫廷候府重用，故而嘉箐同这些侯门子弟幼时也曾见过几面，在他们那批小猴崽子中年长几岁，也曾有过短暂而快乐的竹马青梅时光。

    但是很快，身为病弱长子的他将来要担起程氏一门荣辱，便被父亲送入常伴青灯古佛的姑姑，也就是妙渺师太处学医。养病之途枯燥，求学之路漫长，可也磨练心性。整日面对空山鸟语倒也悟出些许禅性。行为处事略不同于常人。

    他很聪慧，对师父所教知识和古籍药方理论都领悟得快，对很多事也看得透彻。

    他甚至从小就知晓自己只是妙渺师太和一个陌生男子生下的孩子。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当时正值妙龄，已经订婚的程姑娘被人引诱犯下错。男子不久便因在赌坊失手杀人被送进京兆尹的监牢。

    婚事自然是黄了，大着肚子的程姑娘心灰意冷，看破世事，立志出家。为了整个程氏家族的声誉，便对外谎称生下的孩子是年过四十，膝下无子的程氏大少爷家的。程姑娘如愿当了尼姑，成了如今的妙渺师太。程少爷在接下来的两年连添二子，可是开心坏了。

    念及胞妹思念骨肉之苦，便把嘉箐送去，名为学艺养病，实则是对她的一点宽慰吧。故而嘉箐就是顺理成章地在亲生母亲的教诲下成长起来。曾经府中也会传出些流言，但他都只做听不到。直至被送走的那晚，嘉箐无意间听祖父和父亲商议此事，终于无奈地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再到后来妙渺师太亲口对他讲述那些年的罪过，涕泪横流地求他原谅，他不知是麻木还是已经可以坦然接受，面上挂着复杂的表情让人永远也猜不透。

    可是他知道，无论她曾经带给了自己怎样一个可悲可怜的身世，至少还能在有生之年感受到她一丝丝母爱，对于嘉箐来说，这就足够了。

    在他下山后，甚至开始担忧她离开自己会不会孤单，会不会更愧疚。不过，幸好，她终于想通了，又收了朝芫做她的弟子。

    年岁见长，曾经的胖滚滚的可爱小女孩儿已然出落得闭月羞花的豆蔻少女。

    可惜她病得厉害，更是难以认出自己这个曾经被他们追着满府跑的大哥哥。不过她的哥哥倒是你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自己来。

    嘉箐很难相信，这个玩世不恭的候府公子竟然还记着自己这个不知道几百年前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心底对他豪门做派的厌恶不觉减了几分。

    后来，嘉箐偶尔去探望师父，昭烜去瞧他双生妹子。一来二去，二人愈发熟悉，越觉得相识恨晚，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处，分别时更是难分难舍。

    朝芫听说候府派人探望，满心欢喜地接礼物，总是到处寻不着人。倒是自己是不是感觉有些脸红心跳，真真是莫名其妙。朝芫最后总能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后山石缝里，或是花草丛间寻着惊慌失措的昭烜，不远处似乎影影绰绰地能看到一个黑影疾速闪过。

    朝芫不识，呆萌地眨巴着大眼睛询问他在玩儿什么游戏。

    昭烜则总会嗔着她冒冒失失，多管闲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因为她的突然闯入，失去了什么唾手可得的物件，满脸不悦地甩袖离去。

    不过后来的后来，朝芫终于知道那些事，便再也没有不识趣地跑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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