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卷土重来

    这个少年在我们非正式的第一次会面中带给我及其特殊的恐惧，因为我渐渐开始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

    在最初的恐惧被反复的回忆淡化之后，我竟然渴望起再次品尝那种苦果。那根本不是道德，分明是最原始的欲望！为何恐惧会引起渴望，我丝毫不能理解。

    我在数学课上回忆他的身影；在化学课上提取精炼他的眼神；在体育课上躲至无人角落拼命练习那种眼神的魔力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对劲。于是我开始思索这恐惧的源头。太少了！无论我如何摸索记忆之流，奈何脑海中保存的关于少年的记忆就是仅仅只有那么一点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任我寻寻觅觅，记忆都不会随着春风莺飞草长。

    令我害怕的是，经过了太多的描摹和加工后，故事的原来形态在我意识到之前已经渐渐扭曲、与无边的想象重叠。我不能保证少年留下的形象以及那个回眸引起的巨大涟漪具有多少真实性。

    于是我开始在学校里寻找、在街头巷尾寻找、闯入人家的楼栋寻找。那个少年却逐渐消失在我四处寻觅的身影中，如清风拂面般再难触及。

    几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找到少年，却养成了一个消磨时光的癖好。我热衷于在陌生的大楼间穿梭，溜进防盗门未关的大楼，一级级踏上陈旧磨损的水泥台阶，假装自己是这幢楼的住户，镇定自若地经过无情紧闭的大门、积满陈年灰尘的网格纱门、设置了一条停歇过道的内外两道门，从门内人的细碎的说话声中、碗筷碰撞声中、晚饭时溢出的饭菜香气中、纱门内轻轻掠过的人影中，从一切留有生活过的痕迹之处揣测、体味他们的生活轮廓；又从一切严密无缝、锈迹斑斑的门扉间获得高于生活的神秘力量，每一扇门代表一个空洞的宇宙：在那里丧失了一切声音、颜色、光线，那里只有遗落的尘埃，呼吸间被卷入肺叶演奏出远古的回声。伫立在顶层长廊的窗口俯瞰携家带口或独步疾行的行人、变化多端的浮云或一闪而过的飞鸟是一天劳累中我唯一的安宁时刻。越是高处人烟越是稀少，惨白而圣洁的光线越是充沛富足。我对于读书上学丝毫没有兴趣，那些对于我而言只意味着人类无尽的自囚。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学校的定时鸣钟里一次次被消磨掉，眼望着渐渐黯淡下去的暮色向我宣告自由的来临。放学后我将一切有关学校、有关刻板严肃的事情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地扮演着无忧无虑、随心而为的角色。我漫步在夜晚的城市，起起落落的灯光是最喧嚣也最凄凉的浪漫；我游荡在午后的街头，深嗅面包房的烘烤香气、接受单车上疾驰而过的青年或后座安放孩童的母亲的目光致意我穿梭于一栋栋大楼之间，谨慎而小心地保持着它们对我神秘的吸引力不被重复的审美疲劳所磨灭。

    当我在新奇的消遣中几乎遗忘了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他再一次带着我关于他所有的记忆如一阵飓风般卷土重来。

    一个凉爽的午后，我与朋友们从游泳馆里踩着拖鞋走出，满头湿发黏在头皮与脖子上。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正在白桦树下读一本墨绿封皮的书，霎时间我沉睡的回忆被耳边呼啸的风声统统唤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身影，直到我走了过去仍然忍不住回头遥望最后一眼。在这最后一眼的狂风骤雨中，他及时地抬起了双目，冰凉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我的视线。我立即回过头，抱着脏衣篮继续向前走去。

    “那是谁呀？”女伴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我作为秘密封存数月的少年。从她们口中，我才知道他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三个月前，他转学而来，在提高班中以成绩优异和性格冷漠著称。他的俊美相貌和那双曾经让我避之不及的眼睛得到女伴们的盛赞，往日的恐惧和疑惑再次浮上心头。他的眼睛对于我的眼睛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在普通人的眼里仅仅是美的化身。我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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