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疾

    “妈，我上学去了。早饭我不吃了，路上买吧。”眼看时间快要来不及了，而我还有好几条作业没补完呐。

    “那怎么行！包子拿去路上吃吧。”妈妈递给我一只保鲜袋。

    我抓起包子塞进嘴里，咬下一口，边嚼着边掐指算着日期。

    完了！今天周四，是英语早自习。可我还没来得及背完单词呢！

    我挎上书包，一阵风似的穿上校服，赤着脚溜过厨房就往家门奔去。

    “哎，丝丝，等等，”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深深的凝视我一眼，“那件事儿，千万不要让别的人知道。”

    我微微愣了愣，急忙回答：“知道啦，妈。”我低头迅速系上鞋带。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吧，妈。”我掐着仅存的时间，仍然冲妈妈笑了笑，随后冲出门外我没有看见妈妈以同样的微笑对我回应之后，陷入了忧心的沉默。

    同样的沉默出现在那一刻跨出门去的我脸上。

    我们都是同样的弱者，在命运的诡谲多变面前共享着矫饰的轻松。

    我生下来没有多久就患上了一种奇病：后背、手臂和腿上长满银白色的“鳞片”，严重时蔓延到我的脸上，我几乎不能见人。当“鳞片”病发时，我原本正常的婴儿的娇嫩皮肤便会渐渐变得半透明，就连紫红色的血管和毛孔都清晰可见。

    据妈妈说，她看到我这种病症时，几乎怀疑我即将在空气里飘散了。可不是吗，就像雾气渐渐被风吹散一样，色彩越来越淡，越来越脱离世界，最后飘散了，不知所踪。

    父母带我四处求医，西医说这叫鱼鳞病，目前还没有根治的办法；中医开了药方，说是需要慢慢调理。可无论我用什么药，我照样还是发病。一个月能有两三次，每一次都延续六七天。父母在我发病的时候担忧忙乱，在我没发病的时候有如待宰的羔羊预见自己的命运一样一遍遍地目睹悲剧的应验。悲剧终于使我的父亲绝望，彻底放弃了我。我的父母在我还不懂事时离婚了。在我父亲最后一次与我告别的时候，母亲请求他能常来看看我，他是这么回答的：“就是不想看见这些，才离婚的。”母亲愤恨不已，发誓从此与他再无瓜葛，独自抚养我长大。

    妈妈只告诉我了一点儿曾经的故事，而且是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轻松谈起的。我现在知道的这一切，是我偷偷地一页页翻开妈妈的日记得知的。她根本不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了，也许那些尘封的日记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去惊动了。那是一段痛苦的往事，因为后来的故事没有更糟。

    随着我的长大，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我印象中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发过病了，只是每年夏天腿上和手臂上会有些痒。妈妈说“是药三分毒”，我小时候已经内服外用了太多的药，她开始尝试着减少我的药量。现在我已经不吃药了，只是随身备着一些鲨鱼油软膏以便及时滋润皮肤。我原本以为这一次也只是寻常情况，可是我唯一的庆幸是妈妈没有见到昨晚的我。我只在背上留下了一块疤而已，就算昨晚是一场病的发作，也很快就过去了不是么？

    我侧着身子倚在公交车的栏杆上，手中捏着一本小而厚的高考英语词汇手册望着窗外出神。公交车堵在我常去买早点的那家包子店对面，我正好可以透过车窗朦胧看见。

    一个与我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正在包子店前排队，并未注意到背后的公交车里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

    这是新搬来的？在这里买包子，一定是家住附近吧。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我竟然也没有一丝印象。如果不是新搬来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实在是太普通了，以至于即便见过面也没能被我记住。

    我正打算把握时机看一看他的正脸是不是符合我的推测，他却忽然一下子自己转过了头，目光灼灼对准了我。

    我们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我慌忙调转了眼光，翻开手中的书假装看起来，手一抖却将书掉落在地。我正束手无策，大脑一片空白之时，幸而公交车恰好此时等到了绿灯，猛地往前开去。我捡起书，拍拍书上的灰，松了一口气。

    他的长相并没有普通到令人遗忘的程度，甚至可以说十分俊美。皮肤白净、浓眉大眼，尤其突出的是他的眼睛，简直就像女人的眼睛一样，大而明亮。可是不知为何，当我对上他的双眼时，那感觉如同在炼狱中打了一个滚儿，或是挨了一道闪电惊雷。总之，我并没有半点欣赏的闲暇，反而觉得四肢震颤，恐惧感徒生心中。要说狰狞，他的眼睛并不狰狞，也没有凶神恶煞之处，只是我的视线一触碰－－哪怕只是轻轻地掠过，他的眼睛就好像从遥远的天边陡然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的意思是，紧紧地贴着我的眼睛，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地贴着。那种感觉就像是未经训练的人在异物向眼睛迎面击来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闭眼一样。

    接二连三的奇异事件的发生令我心神不宁，早自习间的英语默写不用等老师批改我就知道惨不忍睹。我告诉自己克制一切胡思乱想，专心度过学校里的这一天，可是我的头脑还是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忆起那个少年给我带来的恐惧感。那是我的一种特殊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旦遇到令我觉得胆寒的事物我就会愈加靠近它。这并不是为了寻求某种刺激感。道德是有不同的标准的，每个人眼中都有自己的道德观，这种分辨世界万物的角度着上个人信仰的色彩后成为可以为之慷慨赴死的贵重品质。

    对于我而言，试图与恐惧周旋、与噩梦共舞只是我不允许自己软弱逃避的同义词。这种勇气并非一种本能，我始终相信昏庸、贪婪与欲望才是共同主宰人类的本能。经过克制的信仰才是道德，因其不顺从于原始本能才高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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