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昭狱对答

    陆钧听了，淡淡一笑, 道“既然陆阁老这么说, 看来在下是侥幸中了。至于名次, 晚辈倒不是那么在乎, 只要来日能为朝廷出力就好。”

    陆睿涵心中对陆钧的镇定暗暗称赞，要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普通的酒坊茶肆, 更不是他那舒适宽阔的首辅府，而是大魏最可怕的地方昭狱。

    陆钧大概知道为什么陆睿涵把他一个没犯法而且暂时连官衔也没有的人带到这儿来，无非是为了吓唬吓唬他，当然, 他也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一路走过一间间牢房, 他尽量不去看那些面目模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的犯人，也没有去看那些挂在墙上的带着血的刑具。但是, 他心里还一阵阵的紧缩着，毕竟,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 他都生活在和平的环境中, 他见过的血腥的场面屈指可数, 就算是有, 那些时刻都是短暂的, 他身边还有陪伴着自己的好友, 亲人, 而如今面对着陆睿涵的，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陆睿涵笑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错，不错，我对陆杭说过许多次了，你才像是我陆睿涵的子孙，只有你，才能让我们陆家继续兴盛下去”

    他话音一转，又道“我今天带你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叫你看看，做官并不都是蟒袍玉带，无限的风光荣耀，昭狱昭狱关押的都是朝廷的官员，你踏入官场之后，一不小心，这也有可能是你的下场，你想过吗”

    陆钧躬身一拜，道“陆阁老放心，晚辈自然早有准备。听闻先皇设置这昭狱，是为了关押贪赃枉法，滥用职权的官员。晚辈或许才能并不出众，但绝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做这样奸恶之事。若是不幸被人陷害，天理昭彰，日后也自有公断，有什么可怕”

    陆睿涵脸色微变，似乎知道陆钧还有话要说，两只眼直直盯着他。果然陆钧又道“陆阁老比我才学渊博的多，您自然是知道的，自古以来，是非曲直，或许一时可以掩盖，但最终却自有公道。一个人的人生最多不过百年，而一个人的声名却是身后数千年都无法磨灭的。晚辈又怎会因为一时的欲念而行差踏错呢”

    陆睿涵静静坐着，他那一把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胡子却似乎在微微颤抖。他忽然发觉，讲起道理，自己似乎还辩不过这个刚到弱冠的少年。他过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听陆怀说，前几日陈礼文去找过你，他和你说了什么”

    陆钧见他开始单刀直入的盘问自己，也不迟疑，回答道“他似乎是有心事，带了一坛金华酒，来找晚辈，说是要与晚辈喝上几杯。”

    陆睿涵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陆钧接着说道“他问晚辈当年朝中有些流言，说是李和鞑靼首领相互勾结，收受贿赂，劝说皇上将杨之振调离任上，问晚辈可有此事。”

    陆睿涵猛地抬起头来，陆钧又自顾自的道“他还说，曾经有人诬陷沈大人也私通关外，让他们不要攻打边关重镇，以免杨之振立功太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睿涵听陆钧说出这些话，心里暗自盘算，不知道陆钧是想和自己谈谈条件，还是要借此邀功，想了一刻，笑道“你如此年轻，怎会知道当时的事”

    谁知道他的笑声还在屋子里面回荡，耳边却传来了陆钧清澈的声音“我原先确实不知，直到我找到了忠襄公留下来的书信”

    陆睿涵的笑声戛然而止。屋子里陷入了比开始时候更令人不安的一片沉寂。陆睿涵慢慢站起身来，他的骨架仿佛在咯咯作响。他一边起身，一边低声问道“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陆钧轻轻咽了口唾沫，道“我杨之振出身寒门，苦读二十年方才跻身三甲，得此为国效力的机会，一言一行，从不敢有任何私心。塞外流寇本不足惧，却因有人暗中扶持板升叛民，令边境战乱不断，关内关外百姓并无一日安寝。”

    说着说着，陆钧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往前一步，放在了陆睿涵面前的案台上。趁陆睿涵着急的看信的功夫，他叹气道“陆阁老，忠襄公派人潜伏到板升城里，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查清扶持那什么明德法师的人是谁。但是他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此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陆睿涵用他那苍老枯瘦的手把信纸一遍遍在面前抚平，灯光跳动之间，陆钧只觉得眼前的老人像是一尊雕像，随时都可能停止呼吸。

    这个想法一时让他有些惧怕，陆睿涵毕竟上了年纪，他和现任首辅两个人呆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不管陆睿涵是正常还是非正常死亡的话，只怕他都脱不了干系，估计着昭狱的门他也别想出去了，不对，他可能还没有进驻昭狱的资格

    正当陆钧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陆睿涵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以往，让陆钧松了口气。只听陆睿涵颤悠悠的说道“我考一考你孟子告子那一章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一节的最后几句，是怎么说的”

    接连几场考试下来，四书五经的每一句话早就深深刻入了陆钧的脑海里，他想也不用想，就背诵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陆阁老，您该不会是想告诉我，您处心积虑的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保证大魏不会亡国吧”

    陆睿涵十指交叉着放在那张泛黄的信纸上，他看着陆钧，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不耐烦。这里的阴湿的腥气似乎并没有对陆钧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却已经开始让他的膝盖隐隐作痛。

    “其余的信在何处”陆睿涵的语调变得缓慢而严厉，见陆钧双唇紧闭，直直的站着，陆睿涵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露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放缓语气，叹道“我就说蒙兴、临清这么多陆家的子孙，我所看重的只有你一个陆钧。”

    说着说着，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慢慢踱步，边走边道“你比我更聪明，更有悟性。我三十二岁中进士，在翰林院编修会典，又耗去七年光阴。这一步一步熬着，不知见过了多少人事升迁。”

    他盯着陆钧，放慢了语速，道“我为了坐上这首辅的位子，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又品尝过了多少艰辛。你也看见了，沈如渊，李公公，他们哪一个双手干干净净不过是各有所需罢了。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皇上对我们诸多猜忌，我若不早早做出这样的布置，又哪里能有今日回到内阁的机会若是无人在边关作乱，你那自以为是正人君子的岳父到哪儿去建功立业等你当了官，你就会发现，你若是按部就班的等着提升，那么你的人生，就不是一年又一年，而是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而你若是能抓住时机，一朝平步青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圣人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待时要待到几时所谓时机，都是聪明人自己创造出来的”

    没有窗户的屋子变得越来越闷，也越来越冷。陆睿涵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似乎消耗了屋里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空气，让陆钧感到一阵窒息。陆睿涵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在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社会，他们这些臣子在旁人眼里都是多么风光无比的大人物，可是在那个高高在上坐在皇位上的人眼里，他们不过是提线木偶，而陆睿涵，只是一个不甘心彻底被人摆弄的木偶罢了。

    可是潜意识里，他又觉得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低声道“那敢问阁老，您抓住了时机，最终又是为了要做什么”

    陆睿涵被他问得一愣，片刻反问道“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说到这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荣华富贵，他早已都享受过了，更何况，他还能享受几个春秋若是为了扬名青史，不说别的，就是杨之振留下来的这几封信，若是公布于世，那他哪里还有什么清名可言若是为了子孙后代，为了他能在入内阁，他只能让自己的儿子提前致仕，至于再往后，正如他所感觉的那样，也找不出几个像样的能继承他事业的人。他安排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在他坐在那里暗自琢磨的时候，陆钧又接着道“您愿把这四十年的为官之道和晚辈分享，晚辈听后，也想了很多难道您没有发现，忠襄公意识到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是这样的来的时候，他马上就离开关外了吗他曾经给您写过一封信，想趁您在蒙兴的时候上山向您问清事情的经过。他何时辞官原本无人知晓，到底是谁将此事透露给了李公公”

    陆睿涵还没有想出个结果，却又被陆钧逼问了一句，他气急败坏的在桌案上猛的一拍，喝道“陆钧，你也不要别忘了，是谁允许你上蒙兴书院读书，是谁点头把杨文茵嫁给你，是谁在洛陵立宗庙，让你们免受税使之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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