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五经考题

    陆钧摇摇头, 道“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咱们如今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你有没有发觉，人世间总是有你所不能改变的事情，而且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不能改变的, 人们就越容易产生执念, 执念一旦产生，人到底应该去做什么, 应该如何去做, 很多时候就被这些执念扰乱了。”

    李尚源若有所悟，道“所以这句话的前半句才说，人要懂得自事其心，不能轻易的被悲哀欢乐所影响，是叫人守住自己心中的”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道“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尚源又想了一会儿, 道“陆少爷, 多谢你的开解, 如今我好像更明白了。方才我在试着用左手写字, 一方面是因为这几个月的时间我都不能再用右手，可是书不能一日不读, 文章也不能不写, 所以只能试着用左手学学写字；再者, 我就是想再看看歪七扭八的字从自己手中写出来的感觉, 我想试着去克服自己心中的不适，让自己接受自己也有无法做好的事情，正是学着像你方才说到的那样学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啊”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终于，又是一声炮响，龙门徐徐关了，把应考的士子和那些心怀殷切的希望，却更加惴惴不安的家人们隔开，在这个考场里，简陋的考棚中，每个县大概只会有二十名左右的考生考中，他们会欢欢喜喜的入县学或是府学，成为秀才，而其余的，大部分人，只能在失望中离场，等待三年以后再战一程。

    陆钧收回自己的心思，和其他士子一起，紧张的等着范督学进场出题。果然，没一会儿功夫，范督学就从他们身后走了进来，几步跨到堂前，端端正正地坐下了，他丝毫没看坐在底下的陆钧他们，接过旁边官差递过来的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下了六道题目道试还是做两篇文章，但是和之前的县试、府试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两道题目并非都是四书题，而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考官会每经各出一题，考生只需要做自己的本经题，就可以了。

    范督学出完题后，在厅中宣读道“四书题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春秋题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诗经题哀我征夫，朝夕不暇。周易题含章可贞。”

    陆钧一听，这两题他印象都并不是特别深刻，脑海中并没有现成的习作。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有思路的，后面的题目他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于是便提笔将两题都写在草稿纸上，准备开始构思。

    这时候，范督学已经将五经的题目都念完了。外面的考棚里很多人都没听清楚，一片嘈杂。范督学命人将题目誊在一块糊着纸的大木牌上，去考棚中巡场，以便那些没听清楚的考生能够看到题目是什么。

    虽然道试要考好几场，但范督学并没有像很多考官一样，出什么偏题，怪题，截答题，他这几道题目挑选的都和陆钧对他的印象一样，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乍一看虽也不算生僻，但是当要下笔的时候很多人却又卡住了因为，越是这样的题目，越要把儒家正统的思想发挥的淋漓尽致，一旦有一点偏移，就会很容易被本身就是儒学大家的考官发现，遣词用句再好，文章的档次也要降上一档。

    这或许能彻底把一年前的陆钧和常晓成难倒，但是如今，在蒙兴书院里读了一年书之后，他们对儒家经典的理解绝对称得上是深刻而透彻。蒙兴书院的山长是方程和，他和南方提倡自由的桐阳学派的理念不同，仍然推崇着朱子正统的理学思想。讲求的是读书人，要把克己修身那一套功夫做到极致，穷其一生去追求夫子所说的“理”，决不能有半点懈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钧觉得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并不是他穿越以后思想倒退了，而是眼下的大魏，尤其是在北方，经济还不是那么的发达，人们的教育水平因为连年战乱也不够高，就连山东这样的孔孟之乡，可能尚学的风气还比不上南方的一个小村落。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人们不遵守礼制的约束，随心所欲的行事，不仅会给自己，也会给整个家庭带来祸患。陆家过去十余年的经历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这一句出自孟子告子上，整句为“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说的是“心”的“官能”到底应该是什么，前面说的是，像眼睛和耳朵这样的器官，是用来接收外界的事物的，仅仅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并不能分辨事物的好坏真假，而心的功能则完全不同，正是有了自己内心的思考，方才能够把握自己的思想，不为外物所动，不被外物所惑想到这里，陆钧忽然又记起了那天晚上他和李尚源之间的谈话，只有用思虑去筛选去辨别，才能守住心中的正道，这就是所谓“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这个想法马上为陆钧打开了思路，他赶紧提起笔，写道

    “揭心之所以统众体者，而即思以惕之焉。

    夫心官在思，故与众体异也。然必思而后得，则思要矣。

    且人知物交之害，缘耳目以累心，而不知不善事心者，究使心等于耳目。盖心之职虽异于耳目，而吾必使心践是职，而后可以为耳目之主”

    大家还在苦苦思索，陆钧已经提笔疾书，这马上引起了范督学的注意，他走下台来，看似不经意的在场中巡视着，待走到陆钧跟前的时候，却见陆钧对他的到来竟然毫无一点知觉，笔下如涌泉一般，正写道“夫惟洞然者无累，而吾始谓能思。而是思也，果足以杜众诱矣。”文章已是完成了大半，而一句破题就将题眼彻底点透了，后面也不乏佳句，虽然还没有完全写成，但绝对会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范督学忍不住微笑着点了点头，迈步离去，回到厅前端坐的他，目光却仍然停留在陆钧身上，这个少年果然如他所料想的一般，是一块璞玉，是真正的可造之材。这一年来在山上的磨练在他身上所激发出的潜力，让他很快就达到了大部分读书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达到的境界。

    在自己致仕之前还能为已经乌烟瘴气的朝堂选拔几位这样的人才，他想，自己也算是尽了全力了。

    陆钧正在集中精力完成最后的部分束二比和大结。他方才稍稍停顿，回顾了一下前面写的内容越是到了收尾的时候，越要注意，一定要将前面几股好好总结，要么就是要和破题遥相呼应，这并不容易。他略一思索，在蒙兴书院里众人论经的种种让他豁然开朗的箴言妙语涌上心来，他落笔写道

    “然则心以能思为职，是心之所以异众体也。

    而以思践吾心之职，则吾之所以善治心也。

    此之谓大体也已矣”

    写完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就凭这一篇文章，通过道试，应该没有问题

    这时候，天光刚刚大亮，即使是坐在大堂里其余的上一轮府试的佼佼者们，完成第一道四书题的也只有陆钧一个，常晓成倒是也很快就收了笔，只不过他的本经诗经题不太好写，这让他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陆钧看着抄在纸上的春秋题的题目，思考起了解题的方向，这是一道“传题”，相对来说比较困难。虽然陆钧对自己选择了春秋作为本经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春秋的题型是五经当中最复杂多变的，因为其他四经，比如诗经，只可能从“诗三百”里面出题，而春秋则不同。春秋的题目分为三种，有“经题”，有“传题”，还有“合比题”。

    由于春秋的原文简短，说白了不过就是一本史书，记载的都是类似于“春，王正月，大雨雹。”之类的话，可以发挥得实在太少，因此，春秋必须配合各种“传”来读。自古以来就有三本很著名的传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同时，大魏如今科场也很尊崇前朝胡文定公所著春秋传，又称“胡传”，这四本“传”中的字句，都可以拿来出题，这就叫做“传题”。自然，“经题”就是春秋中的原话所处的题了。

    而最后一类“合比题”最诡异，因为这类题是“以传解传”也就是说，题目本身是从四本“传”当中摘选出来的，但是这句话的意义不大，要结合其他的“传”来解题，如果碰上这样的题目，大部分考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范督学此次所出的这道春秋题，就是一道“传题”，题目选自春秋的四传之一左传。“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是鲁昭公四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当中的一句话。

    这一段讲的是“郑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陆睿涵给陆钧的那三本春秋注解中，对此事有着详细的论述。陆钧对这一段的印象非常深刻，它讲的是春秋到了晚期，上到周天子，下到各诸侯国，权力无法集中，管理也十分混乱，正是孔子所讲的“礼崩乐坏”的时代。子产是郑国的改革家，他试图通过“作丘赋”，也就是按照土地人口数量交纳军赋，而不是只用公田来满足国家税收，这显然大大侵害了公卿贵族的利益，因此郑国人开始以诽谤他。有人将这些话告诉了子产，而子产却坦然说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只要是对社稷有利的，是生是死都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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