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临别叮咛

    离开之前，他把自己在山上学习的“笔记”和书稿留给了陆锦, 对陆锦道：“道试虽然比府试取的人更少, 但所考的东西还是一样, 你的文章这几日我都看了，你如今的才学并不比蒙兴的士子们差太多，只是文章的起承转合稍有欠缺，还要再好好揣摩。你表哥偷偷塞给你的那些, 你都看了不少吧，我绝不是说让你去模仿他们，但是你瞧那里面写一个故事，并非平平淡淡，而是有起有落，所以你看那些墨卷评注上经常说这里是‘笔锋一转’，你的文章就缺乏这些转折，若是这一点能有所改善，一定会中的。”

    陆锦如今也已成亲, 脸上的青涩渐渐褪去, 原本圆圆的脸颊变得像他的父亲一样端正，眼窝深陷, 鼻梁高挺，目光比以前明亮了许多, 眼看着已经从那个胖乎乎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端正而挺拔的青年, 又或许是这段时间家中来往的人都不同了, 他的一举一动也颇有些大家族中长房长孙的风范。发现陆钧已经知道他偷看的事, 他咧嘴笑了笑，但听陆钧帮他认真指出文章中的不足的时候，他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最后，对陆钧道：“哥，我明白了！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两个月，我不打算写太多文章，而是想好好揣摩一下如今时下的程文，然后把自己从前写的文章好好改改，看能不能找到你说的起承转合的规律和诀窍，你看如何？”

    陆钧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四月份，咱们滋阳再见！”

    陆兴玹再次带着几个仆人，出来为陆钧送行。陆钧最亲的家人，妻子、母亲、妹妹这一种女眷只能留在家中，在家门口，满怀不舍的看这陆钧远去。陆钧怕增加她们心中的难过，拼命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但是他心里也一样充满了留恋，四月，他原本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好让他更充分的准备道试，但现在，他又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好让他早日回来，和家人再次团聚。

    一路上，陆钧和陆兴玹聊着家中的事。陆钧这时候反而不像一个小辈，而是像家中的“家长”一样，认真嘱咐陆兴玹道：“四叔，咱们陆家如今是富足了些，家里也有我和陆锦两个中了童生，且和王知县结了亲，与以前比，是不能同日而语了，但我总觉得，好运气来的太多太快，人就更不能懈怠疏忽。周易乾卦里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君子不仅要勤奋，更要谨慎，小心翼翼，方才能避免祸患。咱们陆家从前兴盛过，后来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道理，行事随心所欲，前些年才败落到那样的地步，如今终于有些起色，一定要事事留心，才能避免走上从前的老路啊！”

    陆兴玹最近生意做得不错，脸上那种不得志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听见陆钧的话，他似乎马上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表情神色，甚至走路的样子都透着炫耀，他心中一惊，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

    好在，如今的他，已经有了不少人生积淀，陆钧这几句提醒足以唤起他心中的警惕。他顿时停住脚步，深吸了口气，正色道：“阿钧，你说的很对，咱们家最近确实太顺利了，又给你和阿锦刚办了这两场盛大的婚事，我这段时间总觉得，自己的心都是飘着的，早就已经意识到了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你的话如同当头棒喝，我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又道：“你的担心，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说别的，就说这今日炒得沸沸扬扬的朝廷重新征收贡品一事，我心里也很不踏实，只不过一直没敢细想罢了。现在想想，这样不成，我要赶紧托王知县到济南府打听一下，朝廷里派来的镇守太监到底是何许人也，他们打算征收那些新的贡品，咱们的柳瞳茧绸如今买的这么好，千万别被人给盯上了！”

    陆钧见陆兴玹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赶紧点头道：“四叔说的很对。虽然我在山上，但也会时刻关注这方面的消息的。我心里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还没有开始实行，眼下只是希望事情的发展不要太快，让我先考完道试再说”

    陆兴玹听见陆钧说他有主意，心里有点好奇，又暗暗松了口气，但是不管怎样，如今陆垠的身体刚刚好些，陆兴璘一心做学问，这个家还是要他来把持，他一定的好好守住这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一点家业，绝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陆钧回到山上之后，号房里的众人都跟他开起了玩笑，这些苦读诗书的士子们，有的人，譬如孙迟，是官家子弟，且本来年纪就比他大上两岁，去年就成亲了，而另外两人和常晓成只是订亲，都有考中秀才之后在成亲的打算，大家对陆钧的“新婚体验”都很感兴趣，“新郎官”长“新郎官”短的叫了好一阵子。

    当陆钧回到家中，打开了陆睿涵交给他的那个木盒子的时候，里面竟然是蒙兴陆家当年带走的三部春秋集注。陆钧在家呆着的这一月有余的时间里，把这些书和陆兴璘一起，好好地研究了一遍。陆兴璘自然是如获至宝，动员陆锦和他一字不落的都抄了下来。陆钧也终于弥补了自己知识体系中最后的一片漏洞，果然学问上大有长进，感觉终于可以把一整部春秋都融会贯通了。他特别庆幸自己当时选了春秋做本经，一本经书简直可以看作是其他四经的实际应用范例教学，而且因为讲的都是史实、政事，也就给他这个原本对朝堂官场一无所知，对古代的君臣关系缺乏概念的人好好的扫了扫盲。

    正因如此，陆钧虽然比常晓成、李尚源回来的都晚，但二月第一次官课，他的一篇八股，一篇史论竟然被王先生挑中当成范文，贴在了发榜的墙上。常晓成自不必说，连孙迟、左玉安也纷纷向他道贺，与他同号房的士子们都连声道：“小登科之后，必然要大登科啦！”

    众人一片欢乐，只有陆怀冷冷的站在不远处，满脸阴沉。他没想到，陆睿涵竟然真的将杨文茵嫁给了陆钧。在他的心目中，再等上个一年半载，自己和正妻若是有了子嗣，那妻子估计就会把心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他正好可以说服母亲为自己娶杨文茵做侧室，而若是妻子的肚子仍然不争气的话，他更可以以此为理由再娶一房了。他本以为，杨文茵如今已经十七，当初她不过是一时看不惯自己的政治联姻，才和自己保持距离的，现在她已经过了最好的说亲的年纪，难道她还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吗？要不是陆钧在山上出现，杨文茵肯定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现在补救的话，是不是还来得及？陆怀的脑子里又冒出了这个想法——如果没有陆钧，她还能到哪里容身？洛陵陆家那种小门小户，她怎么能呆的惯呢？十有八九，她还是会回到山上。

    陆怀一言不发，转身而去，等他回到斋房的时候，那里为他端茶倒水的那名少年的五官看上去及其普通，一眼过后就会忘记，可细细看去，竟然依稀有几分当日莫映寒身边小厮的影子。

    那少年一开口，果然是那种尖尖细细、雌雄莫辨的声音。他对着陆怀道：“陆大少爷，这是宫里头进贡的新茶，只怕今年，您的曾祖父，陆阁老还没能喝上这一杯雅州蒙顶仙茶呢！”

    陆怀哪有什么心情品茶？他阴着脸坐下，对那人道：“陆钧回来了，当时羲和说过，陆钧这人细心的很，你不要呆在山上了，以免被他发现。”

    那少年点点头，道：“全听大少爷安排。对了，当时大少爷把我叫到山上，就是为了商量如何对付此人，现在，大少爷拿定主意了吗？”

    陆怀把手中的“仙茶”一饮而尽，道：“当然，此人心思叵测，竟然还暗地里骗取了我曾祖父的信任！且那李尚源如今又与他和好如初了！李尚源与我二妹尚有婚约，陆钧若是仍在他左右，李尚源也难免沾染上他那种钻营取巧的毛病，当然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没法再回到蒙兴书院！”

    少年接过茶杯，低垂的眉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道：“好。不过，作为交换，陆大少爷，您是不是也应该对在下交代交代陆钧新娶的那位杨文茵姑娘的底细了？”

    陆怀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直起身子，道：“少爷莫慌，当年陆阁老把杨大人的遗孤接到山上抚养，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的事。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无论是在下还是在下上头的人，从来都没有敢妄自猜测过。不过少爷您要知道，我们和您，并不一定就是敌人。您想让您的曾祖父高看您一眼，把陆钧比下去，那您就更要和我们之间开诚布公，互通有无了。”

    陆怀的脸色更不好看，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想和我互通什么有无，我告诉你，不要把主意打到文茵身上。文茵在山上这么多年，曾祖父一直嘱咐我们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妹看待，当年她还不满十岁，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在她那里，是什么都不可能得到的。”

    陆怀满心紧张，好在眼前的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而是道：“既然大少爷这么说，我就相信您。不过，我方才说的话，您一定要记住，我们和您，乃至陆家，才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

    陆怀在心里鄙夷的骂了几句阉狗，嘴上却道：“这些利害，我自会琢磨。且说如今这陆钧的事”

    那人道：“这您不必担心，如今，我家老爷为了办事方便，早已召集了一众忠心耿耿的手下，随时等待差遣，您尽管放心便是。”

    陆怀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新饮下的茶这也才品出了一点滋味。他微一颌首，道：“有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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