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乐阳、乐央

    冰窖里的森森冷气将卫询又带回到他十岁那年的寒冬, 那一年的腊月, 长安城一连降了十二日的大雪, 是历年来最为寒冷的一次。

    他那时候刚刚大病初愈，许家人怕冻坏了他, 便将家中最厚最好的一床棉被拿给他盖。那时乐央的母亲因为被鄂邑大长公主的马车撞成重伤，许父夜里守在病妻身边, 乐央怕黑，便不顾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想着他是她的哥哥, 偷偷跑到他房里跟他睡在一个炕上，那小丫头还煞有介事地在中间放了一排陶罐挡着。

    因为家里的钱都拿去给许娘子治伤, 炭火有些不足，到了半夜，那土炕里的火便熄了，他那床棉被因是用新棉花新做好的, 又厚又暖和，倒不觉得有什么, 乐央却被冻得说起了梦话。

    那个雪夜里, 她说的便是那句“病已哥哥, 你冷不冷, 我好冷”

    他那几日，许是病刚好, 睡得极沉, 可是不知怎的, 却偏生被乐央那句轻得如同耳语的梦话给惊醒。

    一听小丫头说冷，他立刻将挡在他们中间的那一排陶罐挪到一边，伸手到她被筒里一摸，果然冷得跟冰似的，他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自己的被子里，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只当自己亦是一床棉被，盼着能赶紧捂热了怀里那凉冰冰的小小身子。

    明明他怀里抱着的是个冰决，可他却觉得心里温暖无比，暖得他后半夜里再也睡不着觉，只顾嗅着她身上隐约的香胰子味道，心里头各种浮想联翩。

    他还是第一次将这软乎乎的小小身子抱在怀里，因他体弱，来到许家后大半时间都是病痛不断，从来都只有乐央这个小妹妹抱着他的份儿，每次哄他喝完了药，都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倒是他这个哥哥，还从不曾这样实实在在、满满当当地将她抱在怀里过。原来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好，温暖又温馨，还有丝丝的甜蜜。

    一想到等这小胖丫头长大了，嫁了人，这样绵软的身子便会给那跟她定下娃娃亲的郑表哥抱到怀里，还是个半大少年的卫询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或许就是从那一夜起，他不想一辈子都当她的哥哥，他盼着有朝一日，能做她的夫郎。

    卫询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女，再没有半点犹疑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快步朝他的宣室殿走去。

    就算鄂邑大长公主找了个柳春花将乐央的各种习惯举止教给这位“乐阳翁主”，可那句病已哥哥却是任谁都无法教给她知道的，因为这是只属于他和乐央两个人的秘密。

    他十岁那年秋天生了场重病，险些死掉，是许娘子和乐央不眠不休地在病榻边守了他几天几夜，精心照料，才将他救了回来。

    有一天夜里，因为口渴，他半夜里醒来，刚一睁开眼，忽然看见乐央正趴在他的床边，乌溜溜的圆眼睛大睁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伸出根小胖手指头往他鼻子底下戳，险些吓了他一跳。

    见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询哥哥，你别恼我，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睡觉的。我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可任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我害怕极了，从梦里醒来还是怕，就跑过来看看你，我也不是要捅你鼻孔的，就是想把手探到你鼻子底下，看看有没有热气呼出来，我怕你像梦里头那样，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本想伸出手揉揉她枯着满头乱毛的小脑袋，可是大病未愈，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手臂举不了那么高，只得握了握她的小胖手指。

    “咳咳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若是死了，谁哄你这个爱哭鬼，咳咳”

    小丫头赶紧给他端来一盏热水，一勺一勺喂给他喝了，“可是询哥哥，你病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过些日子，就到冬天了，那时候天气更冷，你要是再病了可怎么办”小丫头一脸忧愁地道。

    她忽然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道“询哥哥，你不是还没有小名吗我给你起一个吧”

    “你教过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我起了个大名叫做乐央，我就给你起个小名作为回礼，不如就叫病已可好，就是你的病已经全好了，往后再也不会生病的意思，询哥哥你可喜欢”

    这小名实是市井的很，民间为了孩子好养，往往会起些“无忌”、“去病”、“去疾”之类的名字，别说是做小名，就是当做大名的也不在少数，实在不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出挑名字。

    可是，这名字虽普通，却是他的乐央妹妹起的，他能不喜欢吗

    他心里头虽欢喜得跟吃了蜜糖一样，嘴上却故作嫌弃道“这样普通的小名，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只许你在没人的时候喊我，且不许给第三个人知道，免得让人笑话。”

    其实他这样说，只是不想她给他起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喊出来，他只想让她喊他“病已”这个名字。

    就像他给她起的那个大名乐央，原本也是只想自己一个人用来喊她的，可这丫头却不答应，觉得自己好容易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这么叫她，便抱他的胳膊各种撒娇卖萌，求他松口。

    “询哥哥，难道你就忍心看你可怜的小妹妹，一辈子都被人叫做许二妞吗”小胖妞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对着这样的乐央，卫询从来都是拒绝不了的，只要能让她开心便好。

    可是这一次，既然是她给他起的小名，那就绝不能再让第三人知道，这世上只她能这样喊他。

    卫询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几乎已经认定她就是他的乐央。

    乐阳，乐央，原来落水之后从鬼门关里回来，变美了的乐阳翁主其实就是他的乐央，原来他的乐央并不是什么转世投胎，而是借尸还魂

    这样一想，先前困扰着他的种种难解之处便全都迎刃而解。

    难怪他会觉得落水之后的乐阳翁主身上有诸多细节之处，都和他的乐央极为相似。面对她的时候，他心里总是控制不住，泛起阵阵波澜。

    还有那郑充国，原本发誓此生不娶，可才见乐阳翁主几次便说她是他心上人，对她情根深种，只怕那家伙早就知道知道乐阳就是乐央。

    卫询想到那告诉他乐央是投胎转世的老神仙，正是被郑充国请来的，顿时更加确定郑充国早知内情，他与那老神仙有旧，只怕是一早和那老神仙套好了话，两人合伙来骗他这个乐央的未亡人。

    一想到那郑充国不但早知内情，甚至还做套骗他，卫询就怒火攻心，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刻就把郑充国那个王八蛋给拖过来打一顿。

    可他便是再恨郑充国，也及不上赶紧救治怀里的人儿重要。卫询简直是一路飞奔回宣室殿的，他刚一出椒房殿那冰室，便命汪远赶紧去把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召到宣室殿，汪远一见自家陛下的神情，使出吃奶的劲儿，撒腿跑得飞快。

    等卫询刚回到宣室殿，将“乐阳”裹进锦被里，气喘吁吁的汪远就带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太医奔了进来。

    卫询也没让他们行礼，“你们快来给这女子看诊”

    太医们诊完了脉，医术最高的张太医便道“禀陛下，这位姑娘似是被人以滚水相泼，但大半都泼到身上，因有衣裳相隔，除了露出来的脸颊、手臂外，其余倒并没怎么烫伤，只是这烫伤之处，怕是有些厉害，便是治好了，恐也会留下疤痕。”

    “这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盛夏之日，这位姑娘却似遭逢大寒，原本夏日人脏腑内阳气就不足，浮于肌表，一旦受了寒气最是厉害，这位姑娘又素来体虚畏寒，从脉像上看，如今她体内寒气已直入厥阴经，阴寒极盛，怕是”

    卫询忙问道“可有办法救她”

    “这”张太医略一迟疑，“医圣仲景曾传下来一个方子，最是能回阳救逆，只不过这方子需重用附子，要用到六两方能中病救人。”

    附子这味药，卫询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他后来查明，乐央之所以产后暴亡，便是被那霍显买通淳于衍在她用的丸药里加上了附子的粉末，此药有毒，常人吃少许无数，可刚刚生产，出汗失血过多的妇人，哪里禁得起这等大热峻猛之药，不到一个时辰便头痛心悸，中毒而死。

    自那之后，卫询便对这药有了阴影，如今一听张太医说要用到六两附子来给“乐阳”治病，顿时心脏狂跳，“附子大毒，能伤人性命，可还有他法”

    张太医坚持，“正是要附子之大毒才能以毒攻毒，治命救人，除此法外再无他方能救这位姑娘。”

    卫询看了一眼“乐阳”青白的面色，心知再也耽误不得，一把按住张太医的肩，“那你同朕保证，定要救活她，若是你用药有误，害了她的性命，朕便要你去给她陪葬”

    他命汪远去盯着张太医煎药，他自己则亲自给“乐阳”烫伤之处细心地涂抹治烫伤的药膏，见她被烫得肌肤上起了老大的水泡，心中疼痛，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好容易那药煎好了，卫询亲自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就像她从前也是这样一勺一勺给他喂药一样。

    喂完了药，卫询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苦熬了一晚上，其间又喂了三次药，到了早，听得张太医号过脉后道了一声“已救过来了，只往后需好生调养。”

    卫询方才略松了一口气，想不到乐央之前是因附子丧命，如今又被这附子救回一命，也算是这药将功赎罪了。

    他吩咐道“就说朕今日身体不适，停朝一日。”

    他虽推了早朝，却并不闭上眼略歇息片刻，恨声道“去把郑充国那个混蛋给朕带过来，朕要好生审一审他这个欺君犯上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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