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景天医院。四楼妇幼科走廊内。

    在此刻，所有的自然光线都败退下来，走廊内的日光灯忽然亮起，那强烈的白光线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仿佛它就是在等待这一时刻，在世界上所有的自然光全部泯灭时，唯有这人为的白色灯光，为这医院平添一份极不相符的气氛。

    光明和黑暗的分界线。

    一边是哭泣的女人，愤怒的老人；另一边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男青年。

    男青年们这边被刺眼的日光灯笼罩着，而对面相隔不到十米的女人们，头顶却俨然是一片黯淡。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她们头顶上的那几个灯泡，坏掉了。

    于是她们便被隔绝在这失去自然光线的黑暗下。

    空旷走廊的尽头，一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秦义的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水杯，快步朝着温雅他们走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脚步声太重，玻璃杯里的满满的水随着他身体的上下抖动溢了出来，换来周围三三两两的白衣护士们的侧目。

    秦义几步走到了离妇幼病房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他张了张嘴，但看到眼前的情形，却一时尴尬地闭上了嘴。

    他原本想说，嫂子我去打水了，来，喝水。但他没想到大家那么快就赶来了。

    更始料未及的是，温雅现在的模样。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已是满面泪痕，脸颊红肿。

    秦义知道，她是一个有委屈便往肚子里咽的女人，平日在村里被说几句，甚至被打几下都不动声色，又怎么会轻易地在医院这个公共场所，如此失态呢？

    “啊，兄弟，都忘了谢谢你了。”梁思成走上前去搭住秦义的肩，感谢的同时缓解了这稍稍尴尬的气氛。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哦，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到了先喝点水吧，肯定都渴了。”秦义傻乎乎地举着两个水杯，尴尬地望着众人。

    “哦那秦哥谢谢你了”梁思成接过水杯，一杯递给温雅，另一杯递给了还余怒未消的母亲。

    秦义见如此情形，便不好意思开口提住院费的事。

    “那你们好好看着孩子，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话。”秦义说完便强忍着懊丧离去了。

    于是，门口便再次恢复了方才带有些许诡异的景象。

    只是，梁思益和梁思成都挪了位置，现在他们也站在黑暗当中。

    这下子全家除了两个孩子，都齐刷刷地被黑暗所笼罩。

    在四个人静静目送秦义关上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时，房内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哭声。

    是嘉桦，他醒了。这是大人们第一反应。

    然而，在温雅和梁妈夺门冲进去的同时，梁思益似乎注意到，小宇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思成，小宇呢？”梁思益惊慌地拽了拽弟弟的衣袖，但依旧刻意将自己的声音压倒最低。

    而梁思成的头一偏，平静地看了看病房内那个小小的身影。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小宇木呆呆地站在窗前，小小的胳臂上瘀伤故在，只是，他面部那令人怜悯的神情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温雅最先冲到了病床前，却被身后的梁老太一把拽了回去。

    “我的孙子哟奶奶的心肝宝贝儿你可总算是行了哟快让奶奶看看”梁老太刚想伸手抱孩子，这时护士走了进来，说要给他量体温。于是，梁老太又不得不退离床边。

    温雅也往后退了退。她不是心虚，只是害怕。对这个老太婆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怕。

    但温雅感觉到了身后那双小小的，灼热的目光。她略带恐惧猛地扭过头，发现小宇正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

    温雅默不做声，但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事实上这个孩子有些时候的反常，她比谁看得都明白。只是，她不愿去管。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况且从现在的状况看来，这个孩子没有惹出任何的祸端来。反倒是嘉桦，三天一大病，五天一小病地折腾她。

    也许，温雅的这种想法当然带有一点心理因素，但这孩子充其量也只是让人觉得过于聪明罢了，况且仅仅是通过眼神来确定什么，是很牵强的一件事。

    此时此刻，他丝毫不带回避地直视着她。

    眼神里绝对是有内容的。这点温雅十分确定。

    他还在看着她，在梁妈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坚定地，看着温雅。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像是无话可说。

    总之那眼神绝对是有内容的。

    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模式：温雅迷茫地看着这个一米都不到的幼儿，而后者的眼神有些坚定，并透露出关怀。

    让人无法想象，却又觉得那眼神是直冲着梁老太，里面似乎夹杂了不屑，愤怒与不解。

    而梁思成就在病房门外，他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一大一小。哦，不，还得加上梁老太。

    但这次，他眼神丝毫没有回避。

    要摊牌了？说吧，你这个小婴儿到底有什么特异功能，出现在这里到底为何目的？

    梁思成用质问的目光盯着小宇的背后。

    小宇似乎也跟到了身后灼热的目光，但他并没有像温雅一样猛地回过头，而是慢慢地转过身，给盯着自己看的人一双漆黑的眼珠。

    他，或者说他们三个，此刻形成了一幅异常诡异的画面。

    在梁老太自言自语的烘托下，小宇狠狠地瞪了瞪那个所谓的“奶奶”几眼，而接着迎来的，是温雅那略带疑惑，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眼神；再接下来，那个早就注意到他的眼神，也不怀好意地投了过来。

    他们，终于面对面的直视了。

    小宇平静地望着梁思成质问的目光，依旧只字不言。事实上，从头到尾房间内能听到的只有梁老太的絮叨，以及嘉桦断断续续的哭声。

    “小宇，来出来，叔叔给你抹点药。”梁思成出乎意料地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小宇疑惑地蹙眉，显然他原本也没料到梁思成会说出这句话来。

    “来，爸爸给你抹吧。”一旁不明所以的梁思益笨拙地从口袋中掏出药膏，伸手欲将正朝病房门外走的小宇揽住。

    “等等，我来吧，出门在外那么多年了，这方面水平比你高。”梁思成略带玩笑地说。

    “你要想弄得好，就干脆叫护士来算了，别忘了这里是医院。”温雅也识趣地接茬。

    “可护士那么忙呢，待会儿又摆一副臭脸，生怕多做一份活似的”梁思益小声嘟囔道。

    “你们几个小点声好不好？我孙子刚睡着。”梁老太回过头，不满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这个房间在沉浸中度过了几秒。

    最后还是小宇自己先离开了病房。他自己揉了揉胳膊，却停在了梁思成的面前。

    梁思成回过头，示意哥哥把药箱递给自己。

    没有人看得到，此时这两双眼睛，四目相对，却是一样成熟的——男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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