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下午的时候，太阳依旧火辣辣的。而与其极不相符的，是那间名为良景天的医院的古怪气氛。它坐落在村外不远的小镇上，面积虽不大，但规模以及设施在这个需求较高的小镇上来说已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了。

    闷热的走廊内，接连不断的脚步声沉闷地撞击着地面，太阳虚弱的反光将两个人影拉的长长的。梁思益快步走在前面，身后的梁思成一手环抱着小宇，一边竭力加快脚步跟紧前方焦急的弟弟。

    “嫂子！怎么样？”梁思成奔跑在空气污浊的长廊内，许久之后才看到温雅黯然垂泣的身影。

    “嘉桦他高烧一直都没退都那么长时间了”温雅泣不成声地哭着，眼里分明写满了自责。

    梁思益却抱着小宇表情复杂地愣在了一旁。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愧疚。

    温雅此刻无暇顾及他们，她正用询问的目光朝着梁思益背后的方向张望过去，她的视线像是拉了很长的一个弧度，梁思益瞬间就明白，在她那柔弱的目光中，夹杂着强烈的恐惧。

    恐惧谁？当然是梁老太。

    她的自责，恐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实际上是来自对自身的担忧吧。

    梁思益忽然这样想。

    其实，梁思成也是这样想的。但他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对自己的嫂子产生任何的厌恶感。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无辜的，毕竟这个可怜的女人能够接受并且善待一个并非己出的孩子，就算出发点仅仅是为了自己能够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也不足为过。

    只是，梁思成忽然意识到，那自己的哥哥在这出荒唐的戏里，到底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灾难的制造者？抑或用沉默酿下的悲剧？

    其实，他知道也许大家都没有错。

    梁老太，不可能容忍没有后代；梁思益，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抛弃自己和温雅多年来的感情，但是同样，也不会因为老婆而放弃亲生母亲；于是，他便纠结了。

    而温雅，那个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尽管受尽婆婆的白眼，但最终却选择了沉默。似乎在这个家里，只有梁思成一个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也只有他是正义的。

    另外三个人不是看不清，而是各自怀揣了纠结以及自私的心态。

    因此，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梁思成不知道如果小宇没有来到莫村，那么秦行会不会淹死在小河中。

    可他确信，如果秦行没有死，秀芹就不会疯。

    如果秀芹不疯，那条小河就不会成为禁地。

    如果那条小河一切正常，人们的生活节奏以及心态便不会受到此事件的波及，一切都会继续按照正常的生活节奏所发展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大家失去了那条原本洁净的水资源，而去别的地方想尽办法弄水用的话，也许就不会接触到城市里的脏水，并将那些不知被多少细菌污染过的垃圾喝进肚子。大人们身体好，短期内也许看不出什么问题。

    可是，小孩子就惨了。

    恰恰的，嘉桦目前是这个镇上最小的孩子。

    他还不到一岁，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吐不清楚。

    他的抵抗力当然也是最差的。于是，现在便高烧不退。

    当然，这些都只是梁思成的猜测而已。但是的确，一切都仿佛巧合一样，自从小宇来到了这个村庄，大家的生活都在一点一点的变化，只不过他察觉得比较早而已。

    ——从他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

    以前梁思成自认为男人的直觉是最不准确的，可是现在，他却有些自嘲般的地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

    但是不是幻想，没有人知道。

    就好似梁老太的特点是古板，重男轻女，认为家里必须要有香火。在她看来，结婚仅仅是为了繁殖后代罢了。

    梁思益则唯唯诺诺，说好听了勉强算是个老好人，说难听了就两个字，窝囊。

    温雅习惯了听从，并且追随自己的丈夫。她善良，她随和，但她并不笨。丈夫对她的爱，婆婆对她的嫌弃，她全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性格决定命运，于是，诸多的不谋而合，造就了这样的生活。

    仿佛只有梁思成一个人是清醒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但也许不是。

    也许小宇真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而他一个大男人却异想天开地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强加给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身上。

    梁思成回头望着小宇带着些许泪痕的脸颊，心底忽然闪过了一丝动摇的念头。

    梁思益抱着小宇哄了几句，说不哭，待会儿去给你买棒棒糖。

    于是他就真的不哭了。方才听到嘉桦高烧不退的消息之后，梁思益犹豫太过着急，一路跑得飞快，并没有注意到抱孩子的姿势，只是抓起来就和梁思成往医院跑去，从镇上到良景天医院少说也有五公里的路程，在这期间他不曾改变过姿势，一直飞奔着。

    小宇的两只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右侧脖颈处，红了一大片。可想而知，梁思益虽然感觉自己没换过姿势，但抱孩子的双手疲劳之后会不由自主地倒手交换，于是小宇便不幸地成为梁思益手中的“拎包”，被换来换去地提着。

    这时候，可以说是正当温雅稍稍舒了口气时，梁老太那双熟悉的拖鞋声忽然在众人耳边响起。

    梁思成顿时脸色微变。

    梁思益走上前，拉住了温雅，示意让她进屋避一避。再愚蠢的人，也大概能猜出这迫不及待的脚步声意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梁老太十万里火急地来到病房前，一把拉住了正欲往屋里躲避的温雅，不由分说，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楼道不知何时变得空旷了一些，夜色快要降临了，人数少了许多。

    于是，这记响亮的耳光便伴随着医院长廊内的回音，不停地刺激着温雅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甚至什么都看不到了。

    失明，失聪。这些可怕的字眼也许对于极度痛苦以及压抑的人来说并非一件坏事。

    梁思成愣愣地站在原地，举在半空中想要拉住母亲的那只手尴尬地缩了回去。

    他根本来不及。

    就仿佛当年，在内心刚开始萌芽的那段感情还未来得及等到雨水的灌溉，便枯死在了荒凉的草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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