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未名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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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万籁俱静,徒儿马不停蹄赶回传来哨音的未名湖的时候,天已经黑沉沉一片了,只留一钩弦月和寥寥几颗星子,孤零零地挂在遥不可及的天际。光秃的杨柳伫立在月色凄迷中,犹如幢幢鬼影,摄人心魂,只有不时传来的几声野狗的吠叫才使人从可怖的臆想中脱出身来。
只是,这未名湖是师徒回山的必经之地,来到这里,就说明已经离兔儿山很近了,只因徒儿错过了师父交代的约定地点,师父才会在此地等她。
这里,恐怕连盗匪都不愿意现身的吧?小姑娘不由轻笑一声。
而这些自然不足以让她心悸。
徒儿穿着小靴子的脚踏在砂砾小道上,足音打碎了寒夜的清冷孤寂。凛冽的空气中似乎还隐隐夹杂着白天城里处处弥漫不散的烟花爆竹的气味,一如多年前她差点火烧竹舍那会儿。小姑娘的脚步渐渐向湖滨沙地走近。
师父的身影在荧荧冰面上背手而立,和往日师徒还在山上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师父对于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亦不予理会。
狂风像刀子一样,刮得小姑娘的脸生疼生疼,胡乱吹起的衣袂向外翻飞,师父的背影在星辰的微光中让人越觉孤单,而这又是为什么呢?徒儿自然心知肚明。
自知理亏,徒儿紧紧衣领,跨步上前,全然不顾湖面冰寒,融雪又会不会沾湿衣裙,乖乖垂首跪在师父脚边。
一盏热茶渐凉。
“师父?”徒儿始抬起头试探般的低声叫道。见师父依旧无动于衷,再次开口,“师父,徒”
师父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那团规规矩矩跪在冰面上的徒儿,忽然抬起眼望向徒儿身侧的树影中,平和的目光似要穿越重重黑暗,直抵人目力不可及的最深处,随即,遥对着远处的阴霾,毫无波澜地问道:“怎么,还不出来吗?”
徒儿心下一惊,顿时想到这次下山的原委,心道,自己竟如此大意,丝毫没有发觉周遭早有人埋伏。亦或是!来人的藏匿功夫十分了得?徒儿下意识的再次伸手摸向靴筒里的匕首,蓄势待发。
四周再次陷入平寂。“扑,扑。”似是经过一番思量权衡,于黑暗中,耳廓捕捉到一前一后,有两人轻落于地。
原来是藏在树上了。
想到之前一直有人在不远处监视着湖面上的一举一动,而自己却全然不察,徒儿便觉一丝无来由的寒意,这丝寒意比隆冬腊月的刺骨冷风更甚,偷偷钻进暖和的衣袄,堪堪吹进了骨子里。小姑娘跪直了身子,右手的五指已经紧紧握住了匕首的柄首之处。
沙地上再次响起沙子被碾压的细微沙沙声,平日里这样的微不可闻稀松平常的声音在今天的夜里却格外清晰,格外地牵动人心。两个黑影渐渐向湖岸走过来,待他们也踏上冰面,师父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是你们!”傍晚时分在戏班子小门外发生的一幕幕再次回闪过徒儿的眼前。
“师父。”两人齐齐跪下。
此时,冰面终于负荷不住几人的重量了,“咔!”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先前看似结结实实的湖面骤然开裂!
破裂声在耳边异常刺耳!
师父一手迅速抱过依旧跪在脚边的徒儿,此刻,她正失神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之间完全忘记了反应,不用借力,原地旋身而起,回转到松软的湖岸上。
另一边,两个孩子狼狈地趴在冰层上,为避免开裂扩大,因而大部分衣衫已经被漫溢上来的冰冷湖水沾湿,衣衫浸水。
小姑娘留意到,先前青衣戏子的外衣已经套在了略小些的戏子身上,而他自己只着中衣。可是,无论是谁,这样单薄的衣物都不足以抵挡住三九天气的寒冷。
湖面已经停住破裂的态势,渐渐稳定下来,青衣戏子开始试着从冰面上爬向沙地,他的四肢似是被冻僵了,就连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手脚都明显有些困难。
“师父,”
终于,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直直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再次跪倒。
“师父,我二人愿终身追随侍奉师父,只求师父传授武艺,”他努力撑在粗粝沙子上的双手微微打颤,紧抿的嘴唇被冻得青紫,脑袋却依旧庄重地叩下,额头紧紧地贴向满地的砂砾,“望师父收容。”
旁边刚才才艰难地爬出湖面的戏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庄重叩首道:“望师父收容。”
又是一阵蚀骨无情的冬风呼啸而过,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不死心一定要在今晚为阎王爷多拉些鬼魂,多添些鬼差,本来就衣衫单薄的二人,刚刚湖面破裂时又沾染上了冰冷的湖水,此时发颤得更厉害了。
青衣戏子见师父依旧没有言语,强忍住被冻得止不住咯咯作响的牙齿,咬紧牙关,再次将头重重磕向沙地,“望师父收容。”
惨淡月光下,青衣戏子的脸色愈加青白,牙齿咬得太用力了,以至于太阳穴隐隐作痛。惨白的额头被尖锐的沙子磨破了皮,创口很多,细细密密地遍布在整个额头上,却也只是溢出丝丝血色。
小姑娘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偷偷扯了下师父宽大的衣袖。
片刻,师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微微一笑,说了句当时他们谁都不明白的话,“师父老了,丫头也长大了。”徒儿望向师父心下一痛。
“也罢。我会教习你们武艺,但终此一生,我门中弟子只丫头一人,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叫我师父。
无论你们为何要习武,只是你们既然随我上了山,便要忘记这山下的一切恩怨,安心待在山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下山。
我要你们时刻陪伴徒儿左右,护她一世周全,你便叫左,”师父望向面无血色的戏子,只着中衣的戏子僵硬地点头,“你叫右。”
一语落地,两人再次向着尖利的沙子磕下一记响头,齐声道:“是,左右谢师父赐名,谨记师父教诲,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三九隆冬,未名湖上,刀子似的大风,将这段誓言铭刻在了结成冰的湖水之上,一笔一划,那样清晰,那样深刻,时光为证,天地为鉴。
决不食言决不食言决不食言
左右虽然饱受着寒冷带来的痛苦煎熬,但说出口的话依旧坚忍铿锵。
师父对他们的话不作任何回应。
此二人能在徒儿赶到之前就提前藏到树上,应是也听到了我的哨声。师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后生可畏,真是不简单,只是
阿左注意到师父看过来的目光,将眼睛毫不避讳地定在师父身上,随即恭敬地垂下头。
“起来吧。”
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霰,细盐般的冰晶轻缓缓地洒下来,轻轻伸出手想要接住它,可是落在掌心里便立刻融化了,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水点,在肌肤上带点冰凉。
霰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大雪,柳絮一样的雪片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一片一片,一片又一片,盖住了光秃的杨柳,盖住了凹凹凸凸的沙砾小道,盖住了松软的湖岸,盖住了破碎的湖面,盖住了喜怒哀乐,盖住了仇恨,盖住了过去
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有个好收成。
回去之后记得要给师父埋一埕今年的雪。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像阿左那样从小练童子功的戏子也才刚刚进班子的时候。
那碰巧也是个冬天,只不过刚刚入冬的天气还没有现在冷,还带着些许秋天的尾巴,班主到牙子那里物色挑选孩子。
阿左在牙子手里因为奈不住长途舟车颠簸,再加上淋了一场雨,害起了伤寒。等到牙子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变得很重了。为了防止他的病转变成肺病,生生断了他们的一条发横财的路子,就这样,阿左连同几个病恹恹的孩子一同以最低的价钱被卖进班子。
刚进班子,那几个病恹恹的孩子白天就被安排到院子里四处打杂,晚上就跟着各自的师傅学习本事。而阿左因为积累下来的伤寒得不到医治,在那天夜里紧接着发起高烧来,身子软绵绵的,站不起身来。
班主还是不愿意为他花钱请郎中,上去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老子不让你干活已经算对你的恩典了,还想我给你请先生?你当你是少爷吗?赶紧给我好起来干活!”但是班主又真的担心他的病会传染给班子里的其他人,便把他临时放到柴房里去,每天只让厨房把剩下来的饭菜放在柴房门口,任由他自生自灭。
那天夜里,阿左的一张脸被高烧烧得通红通红的,鼻子也被堵住了,发出的呼吸声很沉重,有时还不得不用嘴来呼气。病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很快,身体的自我保护让他病得昏睡起来,不省人事。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天脑袋渐渐恢复一点神识的时候,应该是个阴天,因为,破了个大洞的窗户没有透进来阳光。
今天应该是有人请班子出去演出了,整个大院都显得十分安静。柴房那扇被漆成朱红色的门随意地敞开着,养在厨房里的大猫正慵懒地舔着他们放在门口给他喝水的瓷碗里的清水。
“哗啦啦,哗啦啦。”
原来刚刚是被猫撩动的水声给吵醒的。
阿左微微坐起身,斜靠在成捆成捆的木柴上,让自己稍微觉得舒服点。多日来的病痛让他的身体有些沉重,稍微一动就觉得体乏无力。
虽然病中不曾进食,但是此时却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也许是因为没有胃口,也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那股子倔强,不愿意沦落到与猫争食。
原本的衣服已经被换下来了,现在的他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在柴房躺了那么久,浑身沾满了稻草木屑。看起来也只比沿街乞讨的乞丐好一些了。
他眯起一只眼,伸出一只手来比划着窗口正中央的那个窟窿。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可是阎王爷为什么就不派鬼差来收了他呢?就这样死掉也好啊,不是吗?忍住发酸的鼻子,却又不禁苦笑出声来。在他们眼里他这个人还比不上养久了的一只畜生。
“你在干什么?”来人的语气里满是戒备。
阿右端着碗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像是被魔怔住了一样,把手伸在半空中乱抓。
阿左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怔怔地看着站在门前的人口内嘟嘟囔囔着,“我还以为你被梦魇了,我只有医伤寒的药,救不了你啊。”
“你总算是醒了,我还怕你就这么死过去了呢,就跟四毛一样。”说着,眼神就黯淡了下来。阿左并不认识他所说的四毛是谁,只见他走到柴堆旁极自然地坐下,仿佛他才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人。一边把手里的碗递到阿左手里,一边说,“赶紧吃吧。你也太笨了,这几天我喂给你的东西你都咽不下去,别到时候没成伤寒鬼,倒成了饿死鬼”
阿左有几分呆气地接过那只满是皲裂的手传来的粗瓷碗,碗里面盛着小半碗的热粥,热气腾腾地蒸上来,氤氲了他的干涩已久的双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左很快痊愈之后,和阿右跟着同一个师傅学习吃饭的本事。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寒,一起他们师傅是个喜欢喝酒的胖子,不练功的时候就喜欢跟他们吹他走南闯北一路来的故事。
他们也一天天长大,直到这一天,似是机缘巧合,也似被压迫已久的人孤注一掷的注定一举。
阿左在澡堂子里打水冲澡的时候,阿右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大毛来问,要不要一起去偷卖身契和文书。怎么样,我们做不做?”
阿左慢慢放下刚打上来的水,往日的片段走马观花似的出现在眼前,病痛,打骂,羞辱,不堪,隐忍,悲愤,怨恨已经过去了的一切又一切仿佛又回来了,也有可能从来就没有走,只是像结了痂的伤口,平时并不会碰到,现在一下子被揭开了,却又立即血淋淋地展现在面前,咧开血盆大嘴嘲笑着他。像是要极力压制住什么,他定定地说:“做。”
原本他们只打算在来帝都演出的时候,趁着过年,班子里人人都在热火朝天忙着手里的活儿,让人去拖住班主,另一伙人好趁机开箱子,得手后再到事先约定好的地点碰头,最后离开这座城池。不想,却在行动的时候横生枝节。
逃跑途中,阿左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停下来的阿右,“难道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阿左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难道我害怕得出现幻觉了?”
阿左瞬间福祉灵犀,“不是幻觉。”一定是刚刚那个小丫头,她绝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
鹅毛一样大雪从天而降,破裂的冰面在大雪的覆盖下再次愈合,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当春季到来的时节,这里的积雪会慢慢消融,沙子上的足迹也会被抹掉。万物复苏,江湖之滨只有那茵茵草地和沿岸的杨柳依旧伫立。
曾经的画面依旧鲜活,仿佛也只是昨天的事情。
“有朝一日,我要上山拜师学艺,行走于江湖,斩尽天下不平事。”阿右拿着平日班子里用来唱戏用的剑比划着招式,那是师傅教给他们的,经过反复的练习,剑在他的手里已经运得很熟练了。“既然天道泯灭,那就让我来替天行道。”
坐在凳子上一直剥着豆子的阿左放下竹筐,拾起地上的一截枯枝,对着阿右拿剑的手一挑,“哐当。”剑就脱手直直坠地,阿右连去救的机会都没有。
“诶诶诶!”阿右连忙弯腰去捡被挑落于地的剑,张牙舞爪地说:“你小心点,把剑弄坏了,仔细挨班主的棍子,”然后小声嘟囔着,“到时候我可不替你挡棍子。”
阿左一声不吭地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专心地剥着他的豆子。阿右的剑法一向比他的要好,刚刚的那番话也一直是他心中的所想所念,无疑有他,阿右是在提醒自己。他低头看着自己飞快剥着豆子的手,只是替天行道,还差得远。
这天夜里,北风呼呼地卷起雪花,轻轻落在高高的屋脊上,然后继续飘落到清冷的街道上,落在裹紧衣襟的打更的更夫身上飘然落下的冰雪,渐渐封住了一整座城。
徒儿最后一次回头看这座被皑皑白雪掩盖着的人间。
原来,这就是山下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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