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第14章 君子小人

    万籁俱寂，茶声鼎沸。

    世芳被下了药，六根神智只剩一根在耳根，初初听得磅礴水声不绝于耳，犹如银河落九天，再闻则为涓涓细流，细听又似针尖落地，最终竟至万籁俱寂。那茶的沸腾之声，如同瀑布轰然泻落，淹没了人声，平日里听不见的松涛汹涌，风声鹤唳，甚至云雾吞吐，都在这一碗茶里层叠发声了。

    那泥土的潮湿，露珠的晶莹，和枝桠间照耀的微光，就在闭目倾听的刹那一一浮现。她认得那茶味是庐山云雾，也记得那茶背后藏着的如烟往事。

    那时是在曾家的筵席上，她认回父兄，完全无法应对身边冠盖云集的盛大场面，人人争相阿谀奉承，她口干舌燥，头上云鬓发髻微微汗湿，好想向身边丫鬟讨一杯茶来喝。

    然而当时人小情怯，生怕自己不懂茶道当众出丑，便低头沉默不语，直至有人缓步而来，送来一盏今年新出的庐山云雾茶。

    那人便是秦百流。

    “我想你应付那么多人，定是口渴了，索性把茶端过来，免得你多跑一趟。”他在月下眉目含笑，俨然温润如玉的翩翩贵公子。

    当时月如圆盘，高悬在云端，他们在桃花树下相距不过一尺，那桃花香也好，那茶香也好，世芳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定会回来，回来成全你我的百世流芳。”他一句话说得世芳两行热泪滚滚而落，仿佛前半生受的苦都是为了成全此时此刻的人月团圆。

    漫漫十年，恍如一梦，她饱受颠簸流离之苦，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了。秦百流竟还是记得她，记得他们之间的百世流芳。

    可惜，那都是前生的事了，如今可不是这般久别重逢的景况。

    秦百流端坐在八仙椅上，见这小厮好生奇怪，被药迷得不省人事，还能在睡梦里淌下两行清泪，忍不住伸手去拍拍她的面颊。

    “快醒醒，别以为装死就可以糊弄过去。”他的手掌刚触到世芳的面颊，竟被对方迷迷糊糊抓住不放，世芳在梦中哭得好生伤心。

    秦百流素来不喜近人，更不喜被人摸手摸脚，何况对方还是个男儿身的小厮，当即惊得他打翻手里半碗冷茶，世芳梦里还没哭够，就被生生浇醒了。

    她茫然地从桌上抬起头，第一反应舔了舔手上的残茶，闻闻茶碗，连叹可惜，“这不是价值千金的庐山云雾么？竟浪费如此好茶！”

    如此粗野的小厮，也懂分辨名茶之一二。秦百流暗暗称奇，觉得此人当真有趣，当即伸手一指暖炉上一壶沸腾的热茶，“你若是渴了，那里还有一壶。”

    世芳环顾四周，很明显这里不是秦百流的卧房，而是另一间布置雅致的厢房，轻纱幔帐花被绣枕，房中又有兰草丁香，似是女儿家的卧房。王二却不见踪影，去向不明。

    此情此景，顿时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淋下，她这下才算是醒了。不敢问方才是谁点了香，她只能胡乱问道，“我怎会晕了过去？”

    秦百流踱步至炉前，斟满一盏茶，拿起茶盏轻轻吹去袅袅热气，“你大概是听到我要将那江湖骗子吊起来打到半死，才被吓得晕过去。”

    世芳一惊，陡然觉得这厢房里的气氛便像那碗泼在头上的庐山云雾一样，冷了。

    “你，你将那道士如何处置了？”她忍不住问。

    秦百流依旧不动声色地饮茶，“与你何干，莫非你认识他？”

    他问得风轻云淡，问得世芳当场哑口无言。她想起是自己在王二面前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此事十拿九稳，又想起王二明明在茶馆里都要起身走了，是自己拼命以金银相诱，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这一下真真害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二哥。

    想到此处，泪水不由得在世芳的眼眶里滚滚打转。

    秦百流假装没看到，不紧不慢道，“你这小厮倒是有功，回头本公子得好好赏你，你看，本公子一出得了家门，便顺道带你回来了。”

    回来，回哪里？世芳顿觉不妙。

    “咱们如今就在苏姑娘的厢房里，你怎么竟认不出来？”秦百流惊讶地反问她，“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与苏姑娘相熟么？”

    世芳一愣，暗叫此人好生狡诈，总是变着法子在套她的话。她脑筋一转，旋即挤出苦笑，“熟归熟，小人可没有这等天赐福气来往于苏姑娘的香闺密阁。”

    “也对，你对苏姑娘的香闺不熟，可是，对苏姑娘在这檀香馆里的排名总不陌生吧？”秦百流将茶盏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笑吟吟地问。

    他早知她身上有诈，说谎时候连眼睛都不眨，滔天大谎说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身上衣裳泄了天机。一介茶水小厮竟身穿绸缎，偏偏又穿不好，腰带系得上下颠倒浑然不觉，里衣露出外袍好一截，看得他又生气又好笑，但她拿出那支玉簪子，却又确确实实是个真货。

    秦百流终日憋在厢房里，早就憋得烦闷，好不容易来个不知根底的小贼，当然要逗弄一番，他收下那支簪子，顿生一计，且看对方如何应对。

    “当然知道，苏姑娘本名苏重如，乃前京城首富苏氏的嫡亲孙女，因家门生变沦落娼门，在檀香馆乃至京城都是一等一的头牌，至今尚未开门揖客，京城名流雅士争破头都想竞下入幕之宾的资格咧。”

    世芳不慌不忙，将这位苏姑娘的身世娓娓道来，见到秦百流脸色愈发难看，心中好生解气。那人以为能将自己一军，却不知自己早就从王二口中听过这位名震京城的清倌儿。

    待她说罢，秦百流一言不发，似是终于无话可说。

    世芳心里念着不知去向的二哥和大哥，趁四下无人，当然走为上策，随手作揖告辞：“秦公子既然到了苏姑娘的香闺，且留公子与姑娘长夜叙旧，小人先行告退。”

    她匆匆打开房门，怎料得外头竟站着一行毕恭毕敬的家仆，厢房外头不远处赫然一座假山。世芳在秦家里生活过那么久，怎会不认得那座假山，如今它只是换个位置，变成了正对房门的方位。

    世芳当下便知道，自己被秦百流骗了，她此时仍在秦家宅邸里头。瞧这阵势，自己这回是插翅难飞了。

    只见秦百流不慌不忙搁下茶盏，缓缓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喜欢苏重如？”

    世芳心里一震，她是看秦百流在丫鬟面前一副相思情急的模样，才猜测百流心系苏重如，如今他这样一问，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她讪讪地阖上房门，回头看见百流笑意吟吟朝她走来，那模样哪里像有病在身，世芳当即明白了分，气得颤声道：“什么相思病，你压根就是在装病，方才说那一番话都是在套我的话柄！”

    话音刚落，秦百流已走到跟前，一伸手就将她困在手臂与房门之间，他们只有咫尺之隔，百流身高足有八尺，烛光映出的影子将世芳整个儿罩住，他的脸庞沉浸在阴影里头。

    霎时间，世芳竟不知到底眼前这个性情凉薄的秦百流，和记忆里那个温情脉脉的秦百流，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只见他嘴角含笑，沉声道，“没错，都是逗你玩的把戏，谁叫你和王

    二敢骗到我的头上来。”

    这一番话可是说得笑里藏刀。

    世芳陡然一震，知道王二定是将她供了出来，既然秦百流根本没病，王二便也没戏可唱了，哪里还有狡辩的机会。没想到，自己本想来救人于水火之中，结果却逼得自己陷于水深火热。

    “你装出对苏重如一往情深的模样，说到底就把我当猴子来耍，戏弄我来取乐。”世芳瞪着他，气得暗暗咬牙。

    秦百流霎时笑了，“你和王二装神弄鬼，把整个秦府的人都当猴子耍，就不许我回头耍一耍你们？再说，映儿是我娘身边的人，岂能让她猜中我的心意？”他的脸色一沉，眼神咄咄逼人。

    世芳心里亦随之一沉，不用说，点香的人也是秦百流，王二一个瞎子哪敢在他的地盘耍这种诡计。眼看事迹败露，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顾眼下自己是老鼠，人家才是捉老鼠的猫儿，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把王二藏到哪里了？”她知道秦百流能使出这些招数，绝不仅仅是为了耍耍他们，肯定还有别的盘算。

    “那瞎子说得倒没错，你这性子跟个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秦百流蹙眉说道，“他如今早就逍遥快活去了，哪里还记得你。”

    “我不信，他决计不会忘恩负义丢下我跑了。。”世芳忍不住辩驳，没想到对方竟从袖中煞有其事地抖出一张纸。

    “是啊，他舍不得丢下你，临走前还不忘给你寻个栖身之地，好让你以后有顿饱饭吃。”秦百流扬起手中的卖身契，好让她瞧个清楚。

    无论前世今生，世芳都只识得几个大字，只见白纸黑字写得密密麻麻，后头还有好几个跟画押一样的红指印在上面，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秦百流看她憋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一阵痛快，“那骗子王二求我饶命，又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行骗。我见他是个瞎子，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盘缠让他从此不再踏入京城半步，那个瞎子收了钱就忙不迭地签字画押把你卖给秦府做奴才，你的卖身钱他也一并带走了，看在你口齿伶俐人又机灵的份上，我可给得不少呢。”秦百流说得头头是道，世芳根本无从反驳。

    这一番言之凿凿，又有白纸黑字画押为证，让世芳不得不信，二哥是真的卖了自己，揣着跑路钱自个儿溜了。

    她抬头看看卖身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几个指头上还沾着尚未擦净的红色油墨，当即明白过来。有人趁她被迷晕时，让自己糊里糊涂画了押，卖身为秦家奴已是有凭有据，铁板钉钉的事实。

    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除了眼前的秦百流，还能有谁。

    即使前生她所认识的秦百流是个谦谦君子，世芳仍然不得不承认，如今站在眼前，十八岁的秦百流，还是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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