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滴水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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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水成冰

    紫胤并不讨厌那个孩子,甚至相当欣赏陵端的天赋。

    可惜就可惜在这孩子太讨人喜欢,生于俗世又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大人们给他的东西太多了,他的心思也太多了,他想要的东西也太多了。

    倒不能说错,既然抓了一手好牌为什么不能大赢特赢?既然怀抱花花世界见过万紫千红,谁还愿意守着清风明月苦心求索,何况对于陵端来说,大好世界毫不吝啬得抛给他花花草草。

    他耽于俗世,被红尘软绡迷了眼,被鲜花笑语蒙了心。

    陵端忘了说过要做和他一样的仙人,但是他还记得,刚上山的陵端眸瞳如镜,刻着他的样子,胖乎乎的小手拽紧了他的衣角说要做和他一样的仙人。

    稚子轻言,在往后几年十几年的时间里,遗忘得干干净净。

    他和普通男孩子一样拉帮结派挑衅滋事。

    而紫胤只能一声叹息,他早知道这孩子花花心思太多,修仙路上妄图取巧走捷径只能折于半途。

    纵使天赋奇才也难耐三心二意岁月消磨。

    他见过太多,一声叹息再无其他,只是眼见着陵端越走越偏乃至放火烧山,叹息之余怒气更甚。

    他决不允许天墉城的弟子继续错下去。

    处理之后才惊觉自己竟然会愤怒。

    他修行多年,早已心无波澜。

    心湖如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万物承影而不为其动。

    然而他还是愤怒了,因为那个早已放弃的孩子。不觉多想废他修行逐出师门,回到天墉城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既不合门规也不符身份。

    后来听说那孩子被方兰生收留在琴川,临立云霄忽然就想出去走走。

    也许只有再见到那孩子才有答案。

    时已隔年,陵端布衣黄杉,行走间步履蹒跚,却又面色坚毅。

    他站在雪中,隔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看见了那孩子的眼睛,还如当初漆黑澄澈,直直看过来,于是下意识后退。

    陵端追了出来,他忽然回过味,本就是来找陵端的,何必离开?顿下脚步却见陵端转身躲到了屋后。滴水成冰的天气,屋檐上消融的雪还来不及滴落便凝成了冰棱,而陵端就站在冰棱之下。

    许久,陵端终于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两颊红润,是开错了时节的桃花。

    冰天雪地,开错了也开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陵端嘴角下撇面露委屈,眼中水汽盈聚眼眶通红 ,却又恨恨咬着牙。

    他必然是恨着自己的,恨着一手将他修为废去又将他逐出门楣的自己。

    然而陵端却还是开口,哽咽着叫了一声长老。

    被盯到心中发涩的紫胤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只是听到那孩子笑着说道,“长老,能伸出手来么。”

    他伸出手,然后看到陵端毫无血色的两只手慢慢握住,寒意刺骨,竟然比漫天的雪花更凉。

    下意识就像握紧,结果陵端却抽手而回,蜷缩着手指显然在拒绝,踏步后退无意多说。

    “回去。”紫胤拎着那孩子后领,心中烦乱不愿多言,只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将他丢在冰雪之中,回到天墉城,总还有人护着他。

    陵端拼命的挣扎着,即便看不到正脸也知晓这人必然又将眼睛瞪圆了,像只猫儿一样龇牙磨爪奋力反抗着,即便无用或许陵端根本没有想过有用无用,只是心中不愿意便伸长了脖子想要咬他一口,给他一点不痛快。

    比起挣脱更多的是泄愤。

    紫胤心中了然,说之无用便随他去了,管他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龇牙咧嘴,只在陵端看不见的地方轻笑出声。

    未免对他太好了。

    师弟离世误入迷途又伤重难愈,几经沉浮却还似当年初上山一般,简单而任性。

    执教长老面露难色,紫胤道不如让他师父戒律长老来处理,涵素为难地看了他一眼,随机了然,“就让他留下吧,我会命弟子好生看管,决不让他再生祸端。”

    果然,涵素也是喜欢的。

    紫胤离开时朝外看了一眼,陵端已经被乌泱泱一群弟子拥在中间,还是当年模样。

    经脉俱损,若还是想修仙,除非是开山秘籍太初心经,非天墉城弟子不得修炼。按道理来说陵端是可以练,只是千百年来,无人修成,何况陵端根本静不下心。

    便是他能静下心来,那些吵吵闹闹的师弟师妹也不会消停,陵端没有陵越的自制,也没有屠苏的专注。

    “二师兄最近修行可认真了!”

    “为什么不陪我们一起出来玩了?”

    “不出来也好,不然知道掌教真人下令看着他肯定又要生气。”

    “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不是,二师兄说太冷了。”

    “冷?”

    陵端说过,冷。

    在大雪纷飞的冬日,也在寒气萦绕的昆仑之巅。

    更何况一身修为尽废,体质弱于常人,怎经得住寒气冷凝。

    许是该另觅桃源

    若是因此能专心修炼,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紫胤常常看向陵端所在,只是修为有限的弟子不曾发现。

    涵素倚重陵越,大有让他接班的意思,紫胤又是一声叹息,他本该清风明月执剑飞天,然而缠上了俗务,又怎能超脱?

    “师尊,我心中的有牵挂,有不舍。”陵越低头苦笑,紫胤却只能点点头,他到底忘不了与屠苏的约定,也罢,人各有命。

    陵越继任掌门前夕,匆匆拿着太初心经跑来,伏首请罪道,“弟子失职,让秘籍被盗。”

    “谁在练?”太初心经对于普通弟子来说,难而无用,若不是修行多年无法参悟,若是修行多年铸就仙基练也无用。

    “陵端。”

    他倒正合适。

    “他练得怎么样了?”紫胤问话时,陵越罕见地露出无措。

    “你打算怎么处理?”

    “盗窃秘籍乃是重罪,只是他现在”陵越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让我来处理吧。”

    “师尊?”

    他站在后山禁制外,看见陵端眉心幽幽泛着光,似是阳光折射落在额前,光华流转而不成定型。

    还真是让他摸到了门。

    “陵端是天墉城弟子,练太初心经无可厚非。”紫胤取出下部时旁边涵素真人啊了一声,涵究歪着脑袋面带狐疑。

    他根本不讨厌陵端。

    虽然那孩子没事找事没少惹麻烦。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俗世凡人,怕屠苏讨厌屠苏他都能理解,他甚至知道陵端放火烧山里多少是对亡故弟子的执念。

    他恶其行又怜其人。

    他只想阻止陵端错下去。

    “要练就好好练。”紫胤将太初心经下部送过去的时候陵端震惊得整个人都僵了,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歪歪扭扭眼瞧着要摔倒,结果在紫胤出手扶他之前又跳跳蹦蹦追了上来。

    蘸水桥后蘸水洞,蘸水洞中有奇景。

    走水下可到达另一处洞天,含水抱石不见日月,却又清气充盈。比昆仑之巅寒气更甚,湿气更重。

    如果什么都不做一定会被湿寒之气侵入致死,如果潜心修行反而大有裨益。

    开始紫胤是希望陵越来练,可惜对方俗务缠身,于方寸之地修行必然时光如梭,与世隔绝。

    常人来此极易精神崩溃。

    几个月没出门的陵端或许可以试试。

    如若不成,再带他另觅一处桃源。

    紫胤如此想着,没想到陵端没了修为捏不出避水诀,整个人从水里湿漉漉的爬上来冷得直打颤,随手脱下衣服露出光溜溜的身体,白净而精瘦。

    陵端终于注意到他,瞬间红了脸,“长老你,你别看啊!”

    紫胤莞尔,心思一转换了话题,“有那么冷么?”

    他当然知道有多冷,可是一时之间又寻不到他话,没想到陵端一个过激居然把衣服都丢了过来,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凉水敷脸寒意刺骨,不怪他冷,于是将衣服烘干再送回去。

    蘸水洞暗河上来也就巴掌大地方,洞顶不过丈来高,四周都是石壁,半圈水围着一小块石台,从缝里露出几丝光亮,光线朦胧呼吸可闻。

    照着陵端的性子应是觉得压抑,可是这孩子却什么都没说,穿好衣服撇撇嘴就坐了下来。

    说到底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紫胤能做的也就是常来看看,若是陵端受不住寒意捱不过寂寞及时带他离开,免得损伤魂魄。

    可是一次来两次来,那孩子都是闭着眼,盘腿坐地双手结印置于腹前,眉间光化流转,手中星蕴拢聚,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修为到了何种境界。

    秋日,蘸水洞中薄霜覆草,陵端静坐无声;

    冬日,蘸水洞中寒冰盖水,陵端静坐无声;

    春日,蘸水洞中新草吐绿,陵端静坐无声;

    夏日,蘸水洞中水声泠泠,陵端静坐无声。

    他给陵端擦去鼻尖凝聚的水滴,他给陵端拔去发梢冷结的冰珠,他给陵端擦去肩膀掉落的草籽,他给陵端抹掉衣角爬上的青苔。

    他来了一次又一次,那孩子始终双手结印安坐吐息,即便洞中气流早已围着他流转不息。

    这孩子有没有如入定的状态里醒来过?

    还是一梦千秋入了另一处?

    还是他每次都错过了这孩子睁眼的时节?

    “长老。”陵端睁眼叫他的时候,紫胤手里真抓着从衣摆上捻下的草叶,站在他身前看着他,听到他很是委屈地抱怨道,“这地方就我一人,你都不来。”

    他一直来,只是陵端没注意到。

    张开嘴想要诉之实情,却又不想打乱对方好不容易沉下来的心境,于是弯着嘴角没说话,陵端孩子自言自语,“你是怎么找到的地方。”

    紫胤随便扯了个自己刚在古籍上看到的词,“方寸之境。”

    “方寸之境?”陵端显然不解其意。

    紫胤也不太明白,古籍上言辞含糊,说宇宙亦是方寸之境,于是顺理成章街道,“往古来今,四方上下。”

    “等等,这不是淮南子里面说得宇宙么?”陵端反应极快的戳破了紫胤的挽尊。

    “也在方寸之间。”书上排列举例了大段的时空,最后统归成了方寸之境。

    “方寸之间,那才多大点地方”陵端伸出两手拢个圆道,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不解又疑惑地说到,“也就这么大点地方。”

    紫胤看着他,面上露出几许笑意,不敢再多说,只道,“你好好想想。”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一趟趟的去,却再没见过陵端睁开眼睛。

    眉间婉转的光滑凝聚成纹。

    他就在陵端跟前坐了下来,看着他眉目如初却又面带安详。

    难道就此直达化境?

    “长老?”不知何时陵端又睁开了眼睛,裂开了嘴巴露出尖尖的虎牙笑道,“你可算来了。”

    “怎么不出去?”依照陵端如今的修为,天地任行。

    “冷。”陵端望着静幽幽一汪水,皱了一下眉,“水太凉了。”

    “出去看看吧。”他已经不想再看毫无反应的陵端,三千尘世,花花草草万紫千红,何必一身孑然空对万物。

    不愿陵端拒绝,直接将他推下了水,结果毫无准备的陵端扑进水里折腾出一圈水花,紫胤上前想要解释,结果任性的孩子却抱着他的腿直接将人拖进了水里。

    “你知道多少年了吗?”紫胤扭头看向虚无。

    “多少年?”陵端跟着紫胤望天,“一两年有了吧?”

    “你再仔细看看。”

    如今陵端所见,应早已超越目力所及。

    果然透过了萦绕盘桓的云雾,看向了凌天阁,然后苦笑看了一下,“这么久了啊。”

    这么久了,他月月去看陵端,却始终见不到陵端。

    “岭南之地凶兽为虐,你且随我去一趟。”随便哪里都好,出去走走吧,去一个陵端绝对不会冷的地方。

    “那个出荔枝的岭南?”陵端笑了起来,眼睛晶晶亮亮,满是期待。

    他知道陵端讨人喜欢,却不知岭南的女子如此大胆,当着他的面提出婚姻,而陵端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并无拒绝的打算。

    “他要跟我回去。”紫胤伸手将陵端往自己身后一拎,看着女孩子吹气瞪眼走开才回头看着陵端道,“你还真想留下来。”

    “想啊。”陵端笑了起来,眼睛黑黑亮亮,抿着酒窝,“荔枝很甜。”

    紫胤心中一沉。

    “那姑娘很可爱。”

    紫胤心凉如水。

    “而且这里不冷。”

    陵端歪着脑袋,笑容更甚,似乎说出了最重要的部分,然而紫胤却想都不想的拒绝。

    “你如果不想留在天墉城,可以换个地方。”哪里都好,陵端就是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方寸之境。”

    “长老,方寸之境只有这么大。”陵端将两手合拢,中间空出个窟窿,“这么大,只容得下一只眼睛,一颗心。”

    陵端将两手放在两人之间,一只眼睛透过合拢的圆看向紫胤,亮汪汪的眼睛里笑意款款。

    “我见着你,你看着我。”陵端脸上带着小小的酒窝,尖尖的虎牙还是当年模样,嬉笑着说到,“长老你还跟着我去么?”

    “想去哪里?”哪里都好,只要和这孩子在一起。

    附赠一个小番外:

    番外-闲庭落花

    庭前闲落花雨,檐下漫卷诗书。

    雪落才停,天地朦胧间一点轻红施施然飘来,陵端摊开手看着她慢慢悠悠滑到掌心,红艳艳的梅花瓣含着鹅黄花蕊将开未开。

    紫胤进屋时陵端正躺在地上,手上掐着朵梅花盖在右眼上。天寒地冻的天气又门窗大开,只得伸手推他起来。

    “刚才做了个梦。”陵端没起身,只是抬起了手臂将梅花递到紫胤跟前说到,“你是执剑飞天的仙人”

    “嗯。”紫胤接过花,等着陵端下半句,对方却是拧着眉毛努着嘴闷闷生气不愿意说了。

    “到底怎么了?”

    “你居然不喜欢我!”陵端眼睛瞪直了眼愤愤看着他,紫胤有些想笑看到对方红了眼眶又不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