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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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三九寒天,雪落成冰。

    “陵端,你也进来暖暖?”方家的乳母很是喜欢新来的小伙计,硬是把人从廊下拉到了火炉边,心疼地说到,“你瞧瞧,脸都冻白了。”

    陵端正将双手摊开汲取着炭火的温度。

    “我看你也不小了,说人家了么?”

    “我一个瘸子,不祸害人家姑娘了。”陵端缩回手,讪讪笑了。

    “啧,”乳母砸了下嘴,“这话说得,你瞧你生的这样好看,又认得字,人家姑娘兴许喜欢呢!”

    似乎早已经相中了,只等陵端点头,然而年轻的小伙计却忽然咳嗽了起来,道,“我去倒杯水。”

    陵端走到外头,没了炭火气也不咳了,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啜着,他何尝不知道那些小丫头们偷偷在看,然而

    洋洋洒洒飞雪间,隐隐约约飘过一抹紫。

    陵端心动,直接追了上去。

    天墉城的长老,来琴川做什么?

    他追了过去,然后瞥见那人紫衣白发闲庭信步,似朵仙葩逸入人间,陵端眨眼间看他停了下来,立马转身躲避身形。

    积雪层叠堆压,屋檐上尺来长的冰棱“咔嚓”一声断裂,“噗”地扎进雪地里,陵端抖了抖脖子上的雪花,算着时间对方早应走远,这才慢腾腾挪出来。

    然后正对上一张寒冰似的脸。

    陵端看着正是那日亲手将他逐出师门的紫胤,气恼的撇开眼睛,张开嘴却不知道喊什么,半天还是咬着牙叫了一句,“长老。”

    紫胤打量着被自己逐出门的的弟子,对方脸色苍白,两颊却是异常的红润,似错开于冬日的桃花,轰轰烈烈燃烧着生命,分明是气血两亏又虚火上浮,伤重未愈。

    “你在这里还好么?”也曾听闻方兰生收留了他,只当是天无绝人之路。

    “长老,能伸出手来么。”陵端抬起头,面上忽然浮现出一股笑意。

    紫胤低头看了一眼,将右手伸出,寒风带着雪花钻进宽大的袖口却无半点感觉。

    陵端两只手合盖上去,双手惨白无一点血色,贴着皮肤也似冰雪铸的冰冰凉凉瞬间冻得发疼。

    寒意入骨,冰雪贴着肌肤化开,西风嘶吼迫不及待地夺走热度。紫胤竟然觉得手指有些僵。

    “冷。”陵端垂着头,一个字却是咬得极重,两手狠狠向后一撤,手指蜷缩在冬日飞雪里瑟瑟发抖,脚向后踏了一步准备离开。

    “回去。”紫胤将陵端拎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在拎一只猫,分量无几却拼命挣扎着,不甘和惊恐扯动着布料在自己手中躁动,“你的事该有你师父做主。”

    他虽与戒律长老接触不多,但是涵素真人那里没少挨白眼,总归是从小看大的孩子,陵端之于涵究便如屠苏于他,想来由他擅自处理总归是不妥,仍旧是提溜着带回了天墉城。

    陵端却是不领情,两眼瞪得溜圆腮帮子高高鼓起似是炸毛的猫儿,龇着牙恶狠狠喊道,“执剑长老莫不是要再罚我一回?”

    紫胤摇了摇头,叹息着踏入凌天阁,还是先与掌教真人说道一番再让戒律长老过来领人吧,陵端的折腾性子若是还同以往,怕也无用。

    涵素让陵川去只会戒律长老,结果陵川出门先一嗓子吼给了其他弟子,“二师兄回来了!”

    众弟子浩浩汤汤围过来的时候陵端已经冻得直发抖,哆嗦着嘴唇说到,“天墉城上怎么这样冷?”

    “冷?”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单衣薄衫,却不明白陵端说什么,笑道,“二师兄你胡说什么,天墉城不一直这样么?”

    还是戒律长老到了才纷纷收了声站到了一旁。

    “师尊”瞧见白发道人踏步而来陵端顿时收拢了手脚,眼巴巴的看着,眼眶里水汽盈聚,死死压着睫毛,生怕坠了出来连忙垂了眼。

    道人冷面寒眸,盯着陵端半晌才叹息道,“陵云,先带去叫你师父看看吧。”

    陵端修为已废,便是昆仑之巅的寒气已让他站不住吃不消,紫胤又为何要抓他回来?

    “总归是你的弟子,还是由你来做主。”涵素真人也觉得麻烦,但是于情于理,又是师父又是戒律长老,先前紫胤真人擅自处理却有不妥,如今还是照章办事吧。

    “陵端都这样了,你还要叫我再罚他一回?”戒律长老一翻白眼就给涵素顶了回去,饶是死罪,该罚的紫胤都罚过了,现在还叫他来亲手再处置一回?

    “你先别急,早前陵端的处置你一直不满意,如今有了余地”

    “还能有什么余地?他一身修为尽废,在这天墉城连站也站不住,你还能舍得太初心经给他?”

    “莫说气话,这孩子难道还放在外头?”

    陵端换回天墉城弟子服冷得直打寒颤,披着棉服就差直接裹棉被。

    “为什么只有我冷?”陵端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师弟取暖,掌教真人看得直摇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又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关系!”弟子们倒是无所谓,还玩笑着往一块挤。

    真人叹口气,到底摇着头走了,陵端也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毕竟小师弟们常年在山上住着,根本不懂云雨之事,更不消说断袖的癖好,只有他心里明白过来,再不好意思贴在师弟身上。

    “二师兄你还怕被掌教真人说?”

    不,师弟是你不明白

    “对了,陵云师姐哪里有温汤药的小铜炉,要一个过来给二师兄不就行了?”

    “她能答应么?”

    “我们去求求她呗!”

    陵云是凝丹长老的亲传弟子,虽属内阁却和陵端他们极少来往。这回几个师弟厚着脸皮去求,对方点点头居然自己来了一趟,只是冷着张脸把闲杂人等都给轰了出去。

    “二师兄你很冷么。”就手心还剩点温热,手指凉的像冰块。

    “你不废话。”陵端从被窝里出来就一直在抖。

    “你这样子怕也经不住碳火熏。”

    “可是冷啊”

    陵端在山下的时候就被碳炉子怪味熏得直咳嗽,然而不用实在是冷啊。

    “师兄会觉得冷,是修为尽废,身体太虚。”陵云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陵端有些发憷,该不会又要挨针吧。

    “还是继续修炼吧。”

    “我都被废了,怎么练啊!”他也羡慕自己那群天寒地冻穿着单衣还生龙活虎的师弟。

    “从头练。”

    后来陵川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两页纸,宝贝一样掏出来说,“这是我从陵霄那里要来的,据说适合二师兄。”

    陵霄是藏书阁的主事弟子,一年不见三回面,也不在外行走,也不跟他们一起搅合,也不下山,跟陵端都没说过几句话。陵端想着回来一趟挺不容易,打算过去表达下谢意,结果走到大门就看到站着两小弟子,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哈哈,怕二师兄有什么需要。”对方也抖了一下,然后两只眼睛对上陵端一晃而逝四处飘着。

    这算什么!

    陵端心里刚平静点又生气起来,两手一甩就走出去了,那小弟子也不拦,就一路在后面跟着,陵端脑子里回忆一番天墉城地图已经想好怎么甩掉这条尾巴,结果还没走到展剑坪,在三岔口给冷风一吹,身上热气散了个干净,自己缩着脖子就跑了回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恩也不晚。

    陵端安慰着自己然后又拿起那几句口诀。

    废了就废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总归是比冻死强。

    陵云第二次来又带了几页纸,还笑眯眯问陵端练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根本没用!”陵端裹着被子还觉得冷,门没关上一阵冷风吹来冻得说话都牙齿都打颤。

    “师兄约莫是忘了,新弟子入门,心经都要练三年。”

    “知道知道,但我还有三年活头么?”要不是当初伤了经脉,他也不至于身体比常人还差。

    “师兄不要气馁。”陵云难得露笑,“少则两三年,多则七八年,只要你按时吃药,活三年绝对没问题。”

    陵端这回倒是安静了,把一碗药汁愣是喝得呼噜呼噜响,陵云以为是玩笑开得过了,真叫他伤心起来,正想着要如何安慰,却看到陵端放下药碗气呼呼地看着她。

    “最多就七八年?”陵端很认真,甚至有点不甘。

    “修仙最基本的就是延年益寿,师兄还是好好练这些心经吧。”陵云又不肯再说了,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这心经不是入门弟子练得那些。”

    “至少你不会再冷了。”

    冷还是冷。

    手脚还是凉,师弟们过来看时猛地插进他们领口还是能惹得怪叫。

    只是小腹多了口热气。

    书页虽是散着的,却不是最近写的,纸张已然发黄,上头朱字小批甚至有些看不清。

    几个人隔三差五带两张,陵霄却从来没露面。

    也没人问他到底练得怎么样。

    凝丹长老给陵端检查,千沟万壑的脸带着微微笑意最后胡子一捋扭头对陵云说到,“差不多了。”

    可他还是冷。

    穿着单衣还是瑟瑟发抖。

    虽然他不用出门门口守着俩。

    陵端戳着陵川问掌教真人是什么意思,陵川眼神也飘了起来,“那不是怕二师兄出门不方便么。”

    他哪里不方便了,断了条腿刚治好。

    “还糊弄起你二师兄了!”陵端揪着陵川的耳朵,“快说!”

    “真没什么,过几天就好。”陵川慌慌张张跳了出去。

    难怪都没什么人来。

    陵端觉得没那么冷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

    出门的时候阳光灿烂,门前站岗的人也撤了。

    于是大摇大摆出去走了一圈,他终于想起自己不再是个瘸子,开开心心逛了半个天墉城,走到蘸水桥想起来自己要去和陵霄道个谢,虽然练了没啥用但好歹是人家一片心。

    这么想着经过蘸水桥,结果在蘸水洞洞口被湿气厚重的冷风一吹又打了个喷嚏。

    “陵端?怎么是你?”陵越看到他还不太习惯,表情扭曲了一阵才关怀到,“好些了么。”

    “好多了,出来走走。”

    “你要去哪儿?”对方始终保持着警惕。

    “没去哪儿,随便走走。”陵端咳了一下,“大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随师尊过来看看。”

    “哦”又是他啊。“我先回去了。”

    “等等。”

    陵越在后面叫,陵端停下来翻了个白眼,然后歪歪扭扭的转过身,“又怎么了?”

    “没什么,你,好好修炼。”

    “哦。”

    对陵越的话,陵端从来都是当耳旁风,都不走大脑过一下,毕竟从小到大,他除了督促修炼就是不要欺负屠苏。

    然而哪一个陵端都不会乖乖听话。

    陵端现在也不想听话,为什么他要听陵越的啊?不就是比自己早两年上山么,不就是修为高点嘛,不就是为人正直些嘛,不就是讨得长老们欢喜吗,不就是算了,不比了。

    陵端想完一通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练什么练,什么都比不过人家不如死了算了,可是这样死了多窝囊啊,他们看着他防着他,然后他自己随随便便死了岂不是要叫人瞧笑话?

    这样想着,陵端又打起了精神,当初那么冷都没冻死他,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当然更要好好活着。

    陵端刚回来那会儿药当饭吃,再后来陵云嘱咐别吃五谷杂粮断食几天,陵端本来一想到门口两人就什么胃口都没了。到开春陵川他们打了野味送来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吃过东西。

    念着要把几个月的量都补回来一样猛吃了一顿,还偷了点酒。

    当时倒是没什么事,结果半夜开始上吐下泻,心里想着当年辟谷十天半个月光喝水也是常事,从来都没这样严重过,打算第二天去找陵云问问,结果天一亮陵云就来了。

    “二师兄觉得身体还好么?”

    陵端看着对方脸上饶有趣味的笑容顿时明白了,“你是不是故意挑这时候过来恶心我啊?”

    “说了别碰五谷杂粮,结果你还吃肉喝酒。”陵云也学着凝丹长老的样子晃晃脑袋,“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吃点东西怎么了!”要是乖乖听话那还是陵端么?当然不是,何况陵端打心底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

    “二师兄不怕就尽管去吃咯。”陵云幸灾乐祸地说到,“大不了就活两三年。”

    陵端眼珠子咕噜一转立马就换了笑脸,命重要,何况上吐下泻折腾一晚他还没缓过气,那经得住天天这么折腾“好师妹,别生气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啊!我听话还不行么?”

    春日转暖,陵端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应该来了,夏天总不会还冷吧?

    可是通堂凉风一吹,陵端照样打寒颤。

    执剑长老过来看得时候正瞧着对方一缩脖子在搓手。

    虽说是昆仑之巅高处不胜寒,但是七八月山上恰是温度怡人的时候,更何况陵端身上还穿着衣服,何至于经不住凉风?

    “陵端。”

    听到声音陵端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然后听他说到,“把手伸出来。”

    手还是凉。

    胳膊上出了汗遭了风,摸上去冰。

    夏日也无一点热气。

    “执剑长老您有什么吩咐?”陵端缩着手,一时半会儿没明白紫胤的意思。

    执剑长老没说什么。

    陵端和陵云吐槽,“他大概是来看我笑话的。”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小心眼。”

    “他讨厌我。”

    陵端十分笃定。

    当然,他也知道执剑长老对自己的讨厌多是他一再纠缠屠苏造出来的孽,可是知道并不代表就虚心接受。

    “我是错怪了屠苏,可是他真的很危险。”

    “人都不再了,你还放不下?”陵云手上一重按得陵端嗷呜一声惨嚎。

    “师妹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当年是我混,我找屠苏的茬,是我冤枉了屠苏,但是把这么个容易丧失理智的人间凶器放在天墉城,执剑长老不也没把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当回事么?”

    “就你总往后山跑!”

    “啊我不说了就是,嘶师妹你轻点,轻点行行好吧”

    “你怎么到今天还这样?就不能改改脾气。”

    “不改,死都不改嗷!师妹,我改,我改行了么?你到底是来按摩的还是拆我骨头的啊!”

    “讲真,二师兄你到现在都讨厌屠苏?”

    “讨厌。”陵端蔫儿吧唧的趴成一坨,拢着胳膊将脸埋在袖子里,“不过,他也挺可怜的。”

    “都不在了,不想说了,要不是又看到紫胤真人和陵越我也不会提的。”

    “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可是紫胤真人为什么偏偏就收他当徒弟?”

    “为什么大师兄总是念着他好?”

    陵端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以至于最后委屈巴巴的看着陵云问道,“他真有那么好?”

    “不知道,我和他不熟。”

    忘了,女弟子平常就不跟他们一起练剑,自己带着小弟子去后山捣蛋也从来不带她,自然也就和百里屠苏没什么接触。

    “那你觉得他好么?”

    “不知道。”陵云也懒得跟着他搅合,只问了一句,“有功夫想着他,二师兄为什么不想想自己。”

    “我有什么好想的”陵端眼睛放空,翘起了脚,“入秋了还会冷么?”

    “心经初成大约就不会冷了吧,”陵云终于说了点自己确定的事情,“不过入门要三年啊。”

    陵端骨碌一下就爬了起来,盘好腿道,“那师妹慢走,我现在就练。”

    “你练得这是什么?”又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陵越终于想起来还有陵端这么个人,以代掌门的身份前来探望,然后瞥到了被随意压在书本中的几页纸。

    “心经咯。”陵端根本没当回事,都练了一年多也没见效果,是他太废还是心经太差?

    陵越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陵云来的时候告诉陵端,“陵越马上要继任掌教一职,紫胤真人也要退下执剑长老的位置了。”

    “是吗。”

    “二师兄你说谁会是新的执剑长老呢?”

    “不关我事。”陵端朝手里哈了口气,“今年怎么像是更冷了?”

    陵越接任掌教第一件事就是把陵端抓起来,拿着那些零散的书页问,“你怎么会有太初心经?”

    陵端懵了片刻,然后从鼻孔里哼了来一声。

    “师尊宽宏大量许你重回天墉城,没想到你竟然死性不改!”陵越气急了,面颊通红青筋浮现。

    然而正对着陵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扭着头拧着脖子,压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于是陵越大手一挥另外叫来几个外门弟子,从陵端卧室里搜出来一沓心经,核对之后竟然上半部都在。

    “你知不知道盗取太初心经是是重罪?”陵越来回踏着步,一双手硬生生将一沓黄纸攥碎,指着陵端说话都开始结巴,“陵端你怎么就不思悔改呢?”

    “老老实实将盗取心经的过程说出来,可从轻处罚。”

    “用不着,你爱怎么罚就怎么罚!”陵端昂着头咧开嘴生怕陵越火不够大往上再浇一桶油,然后就被关到了后山禁闭室。

    陵川过来探望,愁眉苦脸地说,“要不然二师兄你就老实交代了吧,大不了我们一起受罚。”

    “不许说,谁都不许说!”虽然现在陵端是一点修为都没有,但是他一瞪眼陵川还是往后缩了一下,委委屈屈地道,“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太初心经,这罚挨得也太冤枉了。”

    “你猪脑子啊?”陵端又急又气,压着嗓门道,“陵霄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帮我,我怎么能把她供出去?”

    “可是,可是”

    “闭嘴吧,都有谁知道?”

    书页来的太散,三三俩俩先后一年,陵端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四个偷偷摸摸给他送书的弟子,仔细回一下能拉出来一串,盗取秘籍可不是小罪,要是被查出来是陵霄故意泄给他的,怕是又要多一个被逐出天墉城的弟子。

    陵越问他为什么要偷书,陵端笑着说,“师兄你过来一下。”

    刚上任的掌教真人也没多想,直接就走过去准备听陵端的理由,结果陵端把双手直接往他领口里插,冷得像是往里灌冰碴子。

    “怎么这么冷?”陵越捂着脖子,瞬间转移了注意力。

    好像也没那么冷。

    陵端搓着手,有些懊悔没早点过去像陵霄道谢,自己才刚回来又背上一项罪名,天墉城是待不下去了,就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处罚,弟子盗书应该没有死罪这一说,修为也早就废了,怕就怕又要挨刑鞭,往常身体好都疼得受不住,现在再叫他挨上几百下倒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想好了什么事都自己扛了陵端反而没那么纠结了,辟谷多日也不用惦记着吃饭,干脆还是原地盘腿打坐,居然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也就一边连着一边等,等着看自己要被怎么处理。

    结果等着等着等到了卸任的执剑长老。

    对方闲步而来,结界瞬间撤了。

    他走到陵端跟前,淡淡道,“要练就好好练。”

    顺手一甩,就是太初心经的下部。

    什么?

    “长老?”陵端捧着书不知所措。

    “随我来。”紫胤一刻也不等,转身就走,陵端从地上爬起来还磕了一下险些摔倒撞上去,左一跳脚右一抻腿勉强站稳然后乖乖跟上。

    “那什么长老,这我”按道理不应是一顿罚么?

    “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紫胤拉着陵端一起跳下了蘸水洞的暗河。

    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陵端浑身湿透,寒意浸透了衣物啃噬着肌骨,抹了把脸就开始脱衣服,撕扯着最后一件里衣的时候注意到紫胤直勾勾的眼神,瞬间红了脸,“长老你,你别看啊!”

    对方慢悠悠挪开眼,“有那么冷么?”

    紫胤是一点没沾到水,头发丝都一根根的飘扬在身后,气得陵端把湿漉漉的衣服直接丢到了紫胤脑袋上,“你试试啊!”

    淋淋挂挂的水滴瞬间打湿了对方的白发紫衣。

    陵端冷得无暇去顾,身上就剩一条裤衩还在滴水,两手抱着身子原地跺脚,心想对他的惩罚难道就是要冷死他么?

    “坐好!”对方又把衣服给丢了回来,陵端一摸居然干了法力高强就是方便。

    蘸水洞暗河上来也就巴掌大地方,洞顶不过丈来高,四周都是石壁,半圈水围着一小块石台,只从缝里露出几丝光亮。

    “长老你是怎么找到的地方。”

    不见日月也不知时辰,关禁闭都没这么狠,除了偶尔白发长老来一下都见不到旁的人,偶尔动了心思想要出去,脚一蘸水立刻冷得打寒颤,想着当初还是被人一路拽着衣服拉来的,也不知水下深几许。

    “方寸之境。”

    “往古来今,四方上下。”紫胤补充了一句。

    “等等,这不是淮南子里面说得宇宙么?”陵端脑子里还留了点东西。

    “也在方寸之间。”

    “方寸之间,那才多大点地方”陵端伸出两手拢个圆道,“也就这么大点地方。”

    紫胤看着他,面上露出几许笑意,只道,“你好好想想。”

    陵端低头瞧着两手拢出的圆,还没巴掌大。

    蘸水洞里暗河流出,为了方便弟子行进便建了座蘸水桥,陵端走上面过千儿八百次都没想过暗河源头里还藏着一处洞天,四周唯有暗河淅沥沥的水声,湿气厚重寒意凛冽,陵端只要稍稍放松立马冷的站不住,除了修炼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自从说了方寸之境,连紫胤真人也不来了,偶尔伸着头去看黑黝黝的河水,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有,伸手去舀还是入骨的凉,心思转回到太初心经下部,却也没在上面看到方寸之境几个字。

    往古来今,四方上下

    纵贯时空,空无一物

    陵端闭着眼睛冥思,竟然感到微风拂面。

    极为缓慢的,从缝隙之中渗入,消散了寒意,一点点清明之气。

    暗河流动,唯有一汪黑;

    光亮朦胧,却气息流转。

    本以为什么都没有,时日一长却愈发敏感起来,听到暗水盘桓流动,气息微拂。神思发散,偶尔能听到蘸水桥上行走的脚步声。

    他伸手掬起一捧水。

    清澈如许涵着掌纹浸着指缝,啪嗒一声落了一滴,然后淅淅沥沥的往下掉,到最后只剩水渍黏在手上。

    陵端握紧手掌,水滴仍然从拳头上滴落。

    太初混沌,元气唯一。

    气始出而阴阳合,合则万物。

    万物同生相连。

    陵端看到暗河顺着石窍流出,盈聚成河淌在日光下,四周草木丛生,两岸行人连缀。

    他睁开眼,自己还在巴掌大的洞穴里,四周从缝隙里透出来朦胧的光。

    于方寸之境。

    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

    “怎么不出去?”

    “冷。”陵端望着静幽幽一汪水,皱了一下眉,“水太凉了。”

    “出去看看吧。”

    没商量,说着又给推了下去,陵端冷不丁的连气都没运,扑腾出一圈水花,直接呛了口冷水。

    陵端从水里露出脑袋摸了把脸直咳嗽,两只眼睛还不忘瞪着紫胤,紫胤上一步真要解释,结果对方伸手一攀着腿直接把紫胤也给拽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这水多冷?啊?”陵端被冷水一激脾气直接上头,也顾不得身份,两手直接把人拖下水摁着往水里淹。

    两个人从蘸水洞里爬出来的时候都觉得冷,紫胤默默把衣服烘干,陵端直接把衣服扯下来拧成了麻花。

    “你修行这么多年,就不能”

    这么糟蹋衣服糟蹋一身修为紫胤都看不下去了。

    “我给忘了。”陵端将皱巴巴的衣服抖了抖,披在身上抹着褶子问,“长老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你知道多少年了吗?”

    “多少年?”陵端跟着紫胤望天,“一两年有了吧?”

    湿气厚重的冷风一吹,陵端打了个喷嚏。

    紫胤拢着衣袖,目光悠悠,抿着嘴唇面有不悦。

    “不然三四年?”也没见着紫胤变化,也没见着蘸水洞暖和。

    陵端揉着鼻子,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看着凌天阁的方向。

    云绕不散的凌天阁里,白发苍苍的陵越正垂首讲经,座下首位弟子眉心一点朱砂,恰似当年被他捉弄的百里屠苏。

    “岭南之地凶兽为虐,你且随我去一趟。”

    “那个出荔枝的岭南?”

    陵端像小姑娘讨荔枝的时候,女孩子刚剥开来一颗,又白又润滚圆地捏在葱白手指上。

    “你张嘴。”小姑娘也不怕他,笑呵呵的指了一下。

    陵端张开嘴,对方将荔枝丢进嘴里,问,“甜么。”

    “甜。”

    烈日炎炎,陵端躲在树荫下嚼着荔枝,四下搜寻也没找到凶兽,再往远就是海里。

    “呐呐,你喜欢吃么?”

    “喜欢。”陵端吐出来荔枝核捏在手里,问道,“你们说的怪物,是海里的么?”

    “海里怪物可多了,你要不要留下来慢慢看?”

    “嗯?”

    “留下来,天天吃荔枝!”女孩子兴奋得脸颊通红。

    “嗯”

    “留下来,我嫁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嗯?”

    “留下来吧!”

    女孩子有双山水洗过的眼睛,黑黑亮亮,盯着陵端咧嘴笑出满口白牙。

    “他要跟我回去。”紫胤伸手将陵端往自己身后一拎,看着女孩子吹气瞪眼走开才回头看着陵端道,“你还真想留下来。”

    “想啊。”陵端笑了起来,眼睛黑黑亮亮,抿着酒窝,“荔枝很甜。”

    紫胤的脸黑了一分。

    “那姑娘很可爱。”

    紫胤的脸黑了三分。

    “而且这里不冷。”

    岭南之地,没有冬天,终年炎热,所谓冬季也只是微凉。

    “你如果不想留在天墉城,可以换个地方。”紫胤面色不悦,直接否决。

    “方寸之境。”

    “长老,方寸之境只有这么大。”陵端将两手合拢,中间空出个窟窿,“这么大,只容得下一只眼睛,一颗心。”

    当初或许糊涂,如今他早已明了,紫胤到琴川不是偶然,遇见他更不是。

    “我见着你,你看着我。”陵端笑了起来,脸上露出小小的酒窝,眼睛亮汪汪的,还似当初,“长老你还跟着我去么?”

    “两个人的话,也许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