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5.番外：太后

    我未曾想到，自己也有被人胁迫的一天。

    当我踏入那个阴暗得仿佛不见天日的牢房，所有的一切便开始脱离我的掌控。

    傍晚时分，金篱领着我进入牢房探望菲儿，起初，我以为她是念在旧日的情分上，让我见菲儿一面。殊不知，她却是利用菲儿，与我交换百日迷的解药。

    自从菲儿被金远羽抓捕入牢，我就断定他绝不会对菲儿动手，毕竟他还得靠我的解药活命。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真的对菲儿动刑了。她身上穿着破旧的狱服，胸口和手臂之间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赤着脚，趾头上血迹斑斑，那颜色有些黑，好像干涸了很久。

    望着她披散着毫无光泽，如同枯草的长发，我心里仿佛被万根银针锥刺，我亏欠了这个隐姓埋名了十八年的女儿真的太多了

    我姓云，是云启国皇室的庶出公主。

    云启国土富饶，繁华裕隆，比起金国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云启的皇宫，更是奢华金贵，同时，后宫佳丽更是数不胜数。

    众多皇子公主当中，我算是最出色的，但身居庶位，再如何出色，也依然被嫡系一族的压在底下。

    我的众多兄弟姐妹当中，皇子当属我的四皇弟云墨最为出众，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按这样的性格，应当是不讨喜的，当然，也是讨不得父皇陛下的欢心的，所以，他注定与皇位绝缘。

    可是，他有一个艳冠天下的母妃。父皇几乎对她独宠，视六宫粉黛为无物。因为爱屋及乌，云墨虽是庶子，但却是朝臣们眼中，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树大招风，最终，他那美人母妃被害而亡，而他被截去双腿，最后不知所踪了。

    皇宫内阁，一夜之间被烧毁，有心人怀疑是云墨所为，于是父皇陛下下令四处搜捕。

    当然，结果是没找到的，但谁也不知道，多年后，那个名震江湖的神医唐墨，就是他。

    说实话，我是佩服他隐忍不发的孤勇的，可我到底是个女子，没有他不顾一切的胆量和勇气，我顾忌的事情很多。比如我的母妃。

    母妃是个失宠很多年的后宫女人，曾经，她肚子里怀着我的时候，一度期盼着我是个皇子，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晋级上位。

    可料不到，我是个公主，一个庶出的公主，之后，父皇陛下对她很失望，便从此冷落了她。

    于是，她开始迁怒于我，把气撒在我身上。

    体肤上的淤青伤痕伴着我成长为人。等我到了十二岁那时，她积郁而亡。她逝去后，落下我孤身一人，自那时起，我便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断不会像她这样，静悄悄地死在冷清的宫殿里，无人问津。

    于是，我日夜颠倒，拼命地学习各种技艺，包括品德礼仪。

    三年来的勤苦训练，终于在父皇陛下的五十寿辰，绽放了属于我的绝艳光芒。

    如愿以偿的得到高座上那位的赏识与器重，我心中欣喜却也忐忑不安，作为皇家公主，都逃不过远嫁联姻的命运，即便那位公主再如何受宠。

    然而有一天，父皇陛下安排了一个任务让我执行。那天，他亲自送我出城，临行前他对我道：“把控金国内政，相信你定能做到。有朝一日，待我将金国收入囊中，你将是我云启最出色的公主！”

    其实，我也知晓这样的重任于我来说根本不可能完成，悄无声息地混入金国，仅凭这这一副皮囊美貌就能闯入内政中心，并且夺权把控局势，这谈何容易？

    天生傲骨不容我认输，况且一直以来，我最怕的，就是看到眼前威严的老者失望的目光。

    为了掩人耳目，离国的事自然不能过于张扬，是以，我仅带着一个身怀武功的丫鬟云丝，便一路向金国的边境行去。

    金国虽没有云启富足，但他们的兵力之雄厚，是云启远不能及的。边关防御严实，城门戒备森严，我乔装成落难的千金小姐，带着丫鬟孤苦伶仃地漂泊，如此倒也能避过搜查，顺利进城。

    摸清金国的局势之后，我便领着云丝登门造访潘侯府，想借他结识皇朝最尊贵的那位。

    早听闻潘侯爷淡泊名利，是个闲情逸致的雅士，为投其所好，我准备了些名贵罕见的文房四宝亲自送与他。

    见到他时，我颇有些怔忡，想不到这潘侯爷居然是这般丰神俊秀的人物！

    初次见面，大抵是彼此都有好印象，临别时，他说：“闲时无事，不妨来我这儿走动走动，你我算是投缘，高山流水，知音难遇啊”

    然后，就这样一来二往，渐渐地，日久生情。关于进宫一事，却因为一时的儿女私情，被我抛在脑后。云丝不止两次地暗示我，切勿耽误了正事，后来，我猛然醒悟，云启与金国素来不和，我一国公主，和敌国的侯爷，有什么可能呢？

    是以，这段萍水相逢的爱情，我终于抽身而退，至于借助潘侯爷的关系入宫的事，我绝口不提，云丝也是无奈，只怨愤地瞪着我。

    意想不到的是，当朝天子驾临潘侯府，然后在侯府的后花园，我与那风华正茂的少年天子“一见钟情”。

    之后，我改名换姓，顺理成章地进了宫，成了他的女人。初始，因为我没什么显赫的身份背景，所以我入了宫，品级也是个“贵嫔”。

    自小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长大，是以，后宫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我皆是四两拨千斤的轻松应付。

    为了晋级，我利用皇上对我的深情，恳求他给我一个显赫的身份。于是，他秘密托了消息到岳家，让岳家那位战绩辉煌的将军收我为义妹，从此，手握重兵的镇国将军府成了我的娘家c我登上后位的最大助力。

    登上高位之后，我一边收集情报，托人送到云启，一边继续发狠的打压后宫各方大势力。为此，我甚至暗中买通太医院的御医们，给那些女人喝避孕汤。因为汤药的问题，她们十年内都没能怀上。

    最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婴。这与我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原本我想着生个龙子，日后可以继承皇位，然后暗中操作内政，将重心转移到云启，那么，收服金国便是早晚的事。

    我望着怀中小小的一团，心中纠结不已。如今储君之位悬空，而皇上年过三十了，膝下却无一子。是以，众臣纷纷请示，立南阳王金远羽为储君。

    皇上他自然是不愿意的，总希望我能争气的生个皇儿，继任大统。

    可眼下却生出个女儿，想他正徘徊在门外苦等，让他知道生的是女儿，不知他该有多惆怅？

    其实我认为，生男生女都没有区别，但如果生男儿的话，对将来的内政容易把控些，倘若是个女儿继位那夺取政权，是不是更容易了？

    此时，我萌生了一个念头，让女儿扮作男装，继承皇位。等皇上驾崩了，我便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一边暗中夺权谋划。

    这本是最完满的计划，可是，倘若被人识破阴谋，那我这女儿必定有生命危险！况且，皇宫这种阴暗的地方，生在皇家的孩子，总免不了出现意外。

    为了让她安然成长，于是我在当晚，便暗中联系了李太傅，让他进宫把刚出生的小女儿带走，放在宫外养着。与此同时，再到民间买个别人家舍弃的孩子送到宫里来，开始了假冒皇子之路。

    对于偷梁换柱这件非常隐秘的大事，李太傅首先是拒绝的。但碍于先前，我于他有过一次救命之恩，是以，他勉为其难地帮我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

    我给出生的女儿取名“菲儿”，当李太傅给我送来一个孩子做交换时，我忽然有些感伤，明明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要这样隔开永别。

    心情沉重的我在看到抱养而来的女婴时，蓦然宽慰。这孩子与菲儿同年同月同日生，模样长得不同，却比菲儿更加精致些。她是李太傅在民间抱来的，是以，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背景。只看到她的襁褓上，画着一个“篱”字。

    于是，我便唤她阿篱。从此，她姓金名篱。

    皇上知道我生了个女儿，很是沮丧，好在他从未抱怨什么，对阿篱也是喜爱非常。是以，我趁他还在兴头上，便把之前那个“女扮男装继承皇位”的想法给他说了。

    听完我的话，他愁云惨淡地问我：“她的身份一旦被揭发，你可曾想过她的退路？况且，好好儿的一个公主，偏要扮作男装，会耽误她的终身大事的”起初他怎么都不肯答应，后来朝臣的争议越来越激烈，无奈之下，他只好立阿篱为太子，暂时就这么凑合着，等日后再给她恢复身份。

    为阿篱摆满月酒的时候，恰好听闻潘侯爷要成亲的消息。那时，我正抱着阿篱在御花园赏花，知晓他将要迎娶左将军的女儿为妻时，心中微微抽痛，之前不是对他淡忘，只是不敢再深想这些罢了。

    待到阿篱长到三岁时，已经会说话和走路了。每每听她软糯糯地喊我“母后”时，我那充满算计而冷硬的心蓦然变得柔软，同时，心里对她也更是愧疚。

    她能平安无事地长到三岁，期间在生死边缘不知走过多少回。有时会被某个宫的婢女下毒，有时会在游玩之时，意外摔伤，甚至有时候，会无故失踪

    幸好现今的我，后宫便是由我主宰，且眼线众多，什么事也瞒不过我。如此，阿篱的安全便有了保障。

    见她像小树苗似的健康成长，我欣慰之余，却有些惆怅。不知我那留在太傅府的女儿，如今怎么样了。虽然我知晓李太傅夫妇定会善待她，可现在过去三年了，我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阿篱开始到国子监上课学习知识，而她总是不务正业，逮到机会就逃课，随便请假；上课不专心，时而打瞌睡；内里捣蛋调皮，有事没事就捉弄同学听着李太傅的这些抱怨，我心里颇为满意。其实我并不希望阿篱能成才，就让她一直这么昏庸下去吧，日后她继位，我好从中作梗，

    收服她手上的权力也易如反掌。

    她越长越大，容貌便越发秀丽美艳，好在她自小蛮横惯了，就算有人怀疑她的性别，也因为她粗鲁不雅的习性，从而让人忽略不计。

    随着她的身高越发出挑，而皇上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以致最后，他终于驾崩。

    我看着一干朝臣在他的灵堂前哭得惊天动地，心情有些复杂。皇上身体一向硬朗，近几年才渐渐衰弱，御医们也诊断不出什么结果来，只说是劳累过度，再加上早些年便患上的肺痨，是以没人怀疑，他这是被下了慢性毒药的症状。

    所以，他死的理所当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恐怕他到死也不知道，其实他是死在枕边人手里。

    举行葬礼那天，许久未见的潘侯爷来了。我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这时他带着十五岁的女儿进宫，刚一见面，他便直接问道：“你究竟是谁？”

    想来，他是对皇上的死感到怀疑。可此时，我心里竟有些雀跃：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就是如此机敏聪慧。

    我倒也没怎么欺瞒他，索性全说了。他听完，非但没有表现出很震惊的神情，只是看着我的目光，是那样的悲戚。

    过了十几天后，他再次进宫找我，对我道，“皇上初始登基，地位不稳，而且我没猜错的话，她必定是女儿身。女扮男装冒充皇帝，若被人发现，那是滔天大罪。既然皇室人丁稀少，当今天子能力又是微弱，那么我愿意帮你得到大金江山。但前提是，你得保证让我大金的子民安居乐业，禁忌一切反叛战乱！”

    若能得到他的协助，那便能早日收复金国。

    之后，我让金篱与菲儿成亲，便遭到李太傅和潘侯爷的强烈反对。毕竟，两个女人玩成婚，是件非常荒唐的事，可他们不会理解，这么做自有我的原由。

    所谓控制李家势力，其实是个幌子，李太傅除了品级高等，却没有实权，所以，他哪来的势力？

    只要菲儿成了皇后，那我便能以“婆媳”的关系，与她朝夕相处，给予她迟来的母爱。

    除去这个好处，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利益。等金篱除掉后，便公布她遇刺而亡的消息，然后，再把她被害之事，栽赃给金远羽。

    等金远羽垮台，那么这皇室就再也没人继位，我便能明着操作内政，联合云启一举拿下大金江山。

    这本是一石二鸟的计划。然而我没想到还会被金篱逃出去。

    幸好，她身边有小桶子，小桶子是我早些年便安放在她身边的耳目，后来我听他回报，金篱坠崖了。于是我安下心，只是在每个午夜梦回，我时常听见她在梦里哭喊着“母后”。就好像时光倒流，她还是年幼时捣蛋顽皮的孩子，其实她是这场国家利益中的牺牲品，她自然是无辜的，可是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的角色，却是全局中最关键的一棋。

    所以，她不得不死。

    一切正按着拟定的轨迹行走着，但没料到的是，朝中那群大臣，竟畏惧金远羽的兵力。是以，金远羽是暂时动不了的。不是没有雇人刺杀他，但每次都是以刺杀失败而告终。

    于是，就这么耗了大半年。云启那边得知消息，几次三番催促我快些行动。无奈之下，我找了潘侯爷。

    这一生，我从未想过，会有人为我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以为，只有我才是这世间最卑微的人，我背井离乡来到金国，没有云启半点助力，独自一人在这异乡为自己的国家卖命，这一切作为，只是因为龙座上高高在上的父皇陛下。

    潘侯爷，他本是一只闲云野鹤，却终是为了我，卷入这场江山的纷争。

    他千里迢迢，一人一马赶到金国的边疆，盗取主帅的兵符。我对他的能力向来是信赖的，我也这么认为，只要他一出手，就是万事功成。

    可我们都算错了。不知从何时起，布满耳目的皇宫，开始易主。原先那些与我站在同一战线的人，悄无声息地转移战地，成了别人的耳目。

    是以，全盘计划完全败露。

    潘侯爷被囚入狱，因着他是皇室一族的嫡系子孙，金远羽并不能灭了他全家，是以，只是封锁了他的府邸，卸掉他府中所有人的官职。虽说因为他的身份，让他罪不该死，但也因此，被大理寺判了无期徒刑，这辈子在地牢里过完一生。

    我万念俱灰，这十九年来的隐忍负重，筹谋划策，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便买通御前侍卫，给金远羽下药——百日迷。

    之后，我趁着潘家的纷乱，把潘侯爷的女儿蓉蓉接入宫来。

    她是个急躁的孩子，听说她爹入牢了，一时气不过，便去跟金远羽理论。

    她这天真烂漫的年纪，哪里晓得这些险象迭生的阴谋？她从头到尾，都不知她爹成了叛乱党，卖国贼。在她心中，她爹仍是那个清风明月般的文人雅士。

    想来金远羽也知道潘蓉蓉的无辜，是以，并没有对她做出其他惩戒，只是被软禁了。

    不过多久，金远羽中的百日迷，终于发作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潘蓉蓉为了他来求赐解药，却是意料之外！

    不曾想到，潘蓉蓉会爱上金远羽。她知道我和她爹的关系，几次三番来求我，为了保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给的。

    我深知，如今我这一国太后通敌的消息被天下人所知，只怕难逃一死！可我不能，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做完。

    金远羽被百日迷所控制，是以，他不敢轻易取了我的性命。然后，他把菲儿送进大牢。

    我不知他是从哪里获得菲儿的身份的真相的，不过，他拿菲儿来威胁我是无效的。我明白，只要他身上的毒一日不解，他就不能奈我何，自然也就不可能真的对菲儿动手。

    然而，预料不到的事很多。

    没想到金篱居然还活着，没想到牢狱会对菲儿用刑，更没想到，她会为了金篱，求我放下这一切。

    虽然我知道她这满身伤痕，狼狈不堪的是伪装出来的，但还是免不了一阵痛心疾首。

    我对她永远有弥补不完的愧疚，这是我的女儿，自从出生之后，便被狠心地送离母亲身边，我亏欠她十八年的母爱，现今又让她这般落魄，心中的愧疚感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最后的最后，我如她所愿，交了解药。

    “你看我的演技不错吧？成功骗到母后，解药终于到手啦！你要如何奖励奖励我？”

    看到她满脸欢喜地对金篱讨要奖赏，我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倘若她这辈子能像现在这般快活无忧，不再活在险恶的阴谋当中，那我就是身首异处，又何妨？

    如我所料，金远羽的身体逐渐康复后，便派来安德，赐我毒酒一杯，白绫三尺。

    临死前，我对金篱讨要一个承诺，保菲儿和蓉蓉今生无恙。还有潘家，我对他们一家的亏欠，今生怕是还不清了。

    毒酒入喉，冰寒入肠。今生的错，来世补救。

    记忆翻飞，我眼前蓦然浮现当年我与阿潘初遇的场景。

    落花时节，不再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