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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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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匠见得工友惨死,早已忍无可忍,挥舞着泥瓦匠刀一哄而上,和冯福及其亲兵厮打在了一起。外殿的缇骑校尉也都飞奔而来,这清净道场顿时变成一个血战之地。

    工匠人数上虽占了优势,毕竟武器不得力;而那缇骑校尉个个都身怀武艺,平日里草菅人命惯了的,对着这些身份下贱的匠户,更是毫不留情。不断有更多的工匠倒在了血泊里。

    这一场恶战很快惊动了掌管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当巡城御史带着兵马赶到时,江默生刚刚拼着胳膊上挨了一刀,将两边的械斗止了下来。

    那巡城御史阶品并不低于冯福,然而见着他,竟对他点头哈腰。未及江默生和扶摇开口,便高声命道:“将这些寻衅滋事的恶徒们抓起来!”

    冯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指着江默生和拿着白手巾给他包扎伤口的扶摇道:“这两个,也是帮凶!”

    巡城御史瞅了江默生和扶摇两眼,一挥手道:“也都带走!”

    天牢里头烛影幢幢,各色刑具挂在墙壁上,冰冷锋利,怵目得很。

    扶摇和江默生两个到底是有品有秩的朝廷命官,较那些匠人还是受到了“优待”。

    不过所谓优待,不过是一个单独的地下石室,几间牢房用铁栅栏并排隔开,并无其他犯人。扶摇一看这等安排,便知道是要被胁迫作伪证了。将他们与那些匠人们分开,不过是为了审讯他们更加方便一些。

    她和江默生是官,是工部的官,更是方才一场械斗的证人。只要他们站在了冯福这边,那些工匠们百口莫辩,在劫难逃。

    扶摇和江默生被剥了官服,投进了相邻的两个牢房中。牢房边上铺着稻草,搁了一条浆洗成灰白色的粗糙褥子,墙角有一个马桶。扶摇那边的马桶上围了一圈帘子,便算是“女牢”。这牢中尚算干净,用石灰消过毒,空气中有股呛鼻的气味。看来这地方,应该是给没有资格进诏狱的戴罪官员们常备的了。

    皂衣白领缘的锁头带着个提大棍的禁子进来,粗声大嗓道:“你们两个,谁先出去领罚?”

    江默生猛地站了起来,“我等都是朝廷命官,又不曾犯法,为何要领罚?!”

    锁头嘿嘿地油滑笑着:“来这儿的都有罪。上头说了要打棍子,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拱了拱手道:“得罪!你们给少了!”

    扶摇知道大牢里头一直有“杀威棍”一说,进牢的人不分青红皂白都要先挨一顿打,打得你没脾气再说。朝廷虽然明文禁止,然而私底下仍然盛行。

    所以她方进牢的时候,便和江默生一起将随身带的银钱都掏出来孝敬了锁头禁子,以求少惹些麻烦。

    没想到竟然是上头让他们打。定是那冯福在其中作祟。他们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扶摇咬了牙关,准备硬抗,盘算着明日的正式审讯如何应对,忽听见江默生道:“她是个女人。你们如果非打不可,我便代她领了。打女人,算什么好汉?”

    “哟——”锁头眯了眼,隔着栅栏敲了敲江默生的胸膛,“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爷们儿。好!我看得起你,三十大棍,都给你了!”

    扶摇急得直拍与他之间的铁栏杆,“江默生,你逞什么英雄!”她自然也晓得刑部所掌的天牢不像北镇抚司所辖的诏狱那么可怕,狱棍是光溜溜的,不比廷杖上头带着倒刺,但三十大棍挨下来,也定然是皮开肉绽,两三天下不得地。

    江默生出得牢门,回头朝他咧嘴一笑:“我害得你降了三级,帮你挨这十五下棍子又算什么?”

    隔着厚厚石墙,她什么也听不见。后来江默生是被两个禁子架着进来的。他趴在稻草上,自己扯过来褥子垫在身下,让自己趴得舒服点。

    禁子关了牢门便出了石室。牢中几盏油灯火焰尚算明亮,扶摇见着他的灰色单袍上血迹斑斑,之前包扎臂上伤口的白手巾也被鲜血浸透了,不由得忧心不已,小声喊道:“时良!时良!你还撑得住吗?”

    江默生扬起头来,脸上竟是笑嘻嘻的,一口牙在牢室明灭的灯影里显得格外的白。

    “没事,我身子骨好。那锁头大哥倒是仗义,没用那种绵里藏针的打法,所以只是皮肉伤,歇两天就没事了。”

    扶摇听他说话仍有七分元气,知道这伤果真是没有伤到根儿上,一颗悬着的心方落了下来。江默生同她说过,在工部的前两三年,他都被发去协助疏浚运河。栉风沐雨惯了,身子也练得结实。近一年为了备考方回京城,也照样三更灯火五更鸡,边晨练边背书。他自己说,他将来还是要去治水的,身子骨太稀松,可是不行。

    她在墙角,靠着两人相隔的铁栏缓慢抱膝坐了下来,低低道:“时良,谢谢你。”

    江默生又嘟哝了句“没事”便安静下来了,扶摇几乎以为他昏睡过去了。地牢中不见天日,折腾了这许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这时候静下来,扶摇方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想着大约是亥时将近。换在平时,这时候的确是该睡了。可是明日的审讯,她始终想不出一个完全的应对之策,心中着实烦乱,半点睡意也没有。

    “扶摇?”

    “嗯?”扶摇应声侧过头去,见江默生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趴伏着,闭着眼,俊朗脸上安静如昔,丝毫看不出什么焦虑或者苦恼的神色。

    这个人总说他自己生性懦弱,其实一点都不是这样。

    他守得住自己的心。处处退让,不争不抢,是因为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于是能够摒弃那些浮躁的。

    他和自己的想法不同,却似乎,殊途同归。

    “你和其他的,我认识的小姑娘不一样。”

    “嗯?”

    “别的像你这么大的小姑娘,都在家里逗猫儿玩耍,想着自己的郎君会是什么样儿的呢。若是突然被投入这大牢来,定是会被吓得六神无主,哭个不停。”

    原来他对自己是这样一个预设的认知。扶摇尴尬地笑着,纠正他道:“我不是小姑娘。我和你一样,是进士,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江默生忽的一叹,问道:“你中进士后,先是被打压成九品观政,今天入衙第一天,又无端入狱,你不怨?”

    扶摇怔了怔,这做官头一天,便被抓进刑部大牢的,大约古往今来她也算得上头一个了。

    望着那跃动不息的灯芯火焰,似乎能看到那光宛如波纹一般向四面漫散开去,层层叠叠。像心湖中丢进一块石子,许多深藏的记忆从湖底泥沙般翻腾了起来。

    数年之前,她也问过金缕衣这个问题。

    你不怨么?

    你不怨么?

    你不怨么?

    “我曾经的师傅有一个好友,是云水游侠。那个游侠朋友曾与她彻夜饮酒长谈,说:‘宁可心在江湖言江湖,不可身在江湖怨江湖。一个江湖人心死身陨,在我看来都不算凄凉。而当他开始埋怨江湖之时,才是真正的悲惨。’1”

    “江湖和朝堂,固然大不相同,可我想这里头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可以埋骨于这朝堂之中,却不会将自己的际遇归咎于暗昧官场c浇漓世风。”

    扶摇扯起一根干枯的稻草,闻着上头的霉味,想着窑子街上那些风餐露宿数着天上星星的夜晚,竟觉得奇异的亲切。

    逆境这种东西,很奇怪。你怨恨它,它便狞笑着化为沼泽;你藐视它,它却慢慢变硬,托起你的双足。

    她将稻草一截截扯断,捻碎,心中却愈发地坚定。父亲不曾给她留下什么,有一条家训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

    父亲的名字就是从中取来。他白手起家,成为天下首富。只可惜人心不足,不愿功遂身退,是以未能善终。

    她忽的垂头,五指紧紧拢握,目中现出狠厉决绝之色,咬牙道:“今日种种,皆是因我如出壳之雏,太过弱小。但总有一日——”

    她戛然而止。

    ——我要令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出c绝浮尘!

    这句话时时敲打她心间,这如地火喷薄。

    然而她亦时时铭记水执的话,约束心间的这一匹野马。

    有些话,在没有结果之前,说出口只显得愚蠢轻妄。

    江默生伏在草褥上,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只是凭着语气,仍能够体知她的心迹。

    他道:“果然是不能把你当小姑娘。”

    牢房之中光影盘桓,寂静得只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扶摇轻声问道:“那你呢?你说你最大的愿望是去治水,可是水政却被都水司郎中严九思处处掣肘,你还被迁调到营缮司监理宫观拓建。你不觉得苦闷?”

    江默生默然良久,忽的开口道:“其实我哥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人一日在世,便不可一日忘却本心,不可不克尽一日之勤。”

    他抬起头来看着扶摇道:“他人欺我践我,我但避他敬他,过得几年,且再看他。严弼年过半百,孟祥也四十有余,他们活得都不会有咱们久。总会有出头天的不是?”

    扶摇点点头,不过心中并不全然苟同。她只有三十年寿期,还有太多事情要做,等不得严弼慢慢老死。更何况谁能保证这一个严弼死后,不会有第二个严弼出来?不过以守为攻,或许是这世上大多数良知尚存者的想法。

    然而前面他哥哥说的那句话——人一日在世,便不可一日忘却本心,不可不克尽一日之勤——却令她肃然生出敬意。这世间虚伪怯懦之人,惯以一句“止谈风月,勿论国事”搪塞所有,于是魑魅横行,倒成了偎红倚翠流连花间的堂皇理由。是以那些自诩清流者,不以交游小唱名妓为耻,反以为高洁不群之荣。真正“克尽一日之勤”者,能有几人?

    她刚想问,你兄长在哪个衙门里任职,忽然听见两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一阵响,不由得和江默生相视大笑。

    江默生安慰道:“没事,明儿一早就该有牢饭吃了。”忽的猛一捶稻草褥子,“糟了,这一回不知道何时能出去,我家那只老鹰定是要饿惨了。”他现在和扶摇熟络起来,之前的那些拘谨腼腆,便少了许多。

    扶摇:“啊?老鹰?”

    江默生点头道:“是啊,很老的鹰。我哥小时候救回来的,现在都养了十多年了。”

    扶摇好奇道:“你哥居然养鹰?”

    江默生憨厚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哥不但养鹰,还能驯鹰呢!”

    扶摇惊讶不已。她的印象中,鹰这种烈性的猛禽,是根本养不了的。父亲曾捉回过一只鹰命下人养着,下人被抓得浑身是伤,最后那鹰也死了。驯鹰更是比登天还难,似乎也只听闻过乌斯藏人能够驯养猎鹰。没想到他哥哥竟有这样厉害本事。

    “你哥哥喂它不就行咯?”

    “我哥不在家。”江默生摇摇头道,“他喂不了。”

    正说着,忽听见石室大门轧轧开启,锁头打着酒嗝,高声嚷嚷着“至多两刻钟,不能再多了!”拿着哐啷作响的大串钥匙走下来,身后跟着个年轻男子,身材秀颀。

    那人匆匆行来,脚步微浮。一袭天青凉锦剪裁合体,衣袂飘举处若烟行水上。

    江默生吃力转过身来见到那人,愕然了一瞬,失声叫道:

    “哥,你怎么来了!”

    1“宁可”二句,是霹雳布袋戏的主角素还真说的。后面两句,是我喜欢的一个作者ene在回复长评时说的,很戳心,所以征得同意后拿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