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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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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庶吉士馆选的结果隔了一天便出来了。扶摇入翰林院听候路上,隐约听见前头有两名官员窃窃私语道:“听说那夜子午院新臣共宴,不曾向严九思敬酒套瓷的,这回馆选俱被刷了下来”

    扶摇猝然一惊,快步入馆寻到那张新甄选庶吉士的红榜,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新选庶吉士十六人,其中果然没有她的名字,一颗心如正火热时猛浸入冰水之中,从里到外冻了个透。

    不多时便有人来通知她去吏部文选司领取赴任公文c照会札付c公服等一应新吏上任所必备物事,并听长官训诫。扶摇道了声谢,便匆匆往吏部衙署而去。

    她以二甲第三名进士的功名,只派得个九品六部观政的职位。这叫她如何不气愤至极!

    馆选庶吉士由吏部c礼部共同主持裁定,礼部在内阁由薛鼎臣分掌,而薛鼎臣乃江东新派士人,并无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观念,更何况她的文章深得薛鼎臣欢心,礼部这边定是支持她的。

    所以这其中的幺蛾子,还是出在吏部这头。

    “侍郎大人尚在会见其他官员,劳烦阁下在此处稍候。”门官看了扶摇的名帖,便引她去门房等待。扶摇烦躁不安,哪里坐得住?在门房中踱来踱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门官方来传话,道是水执已经在他的值房等她。

    依崇光年间所制吏部石刻职掌,吏部尚书之职,“掌天下官吏选授c拟注c资任c迁叙c考课c封爵c策勋c殿最之法。凡进贤c退不肖,甄别流品,布列中外,务得实才以臻治效;考百官功过善恶之课,定官制品级之等,司功勋世禄之荣,皆总其纲要,而奉行其制命焉。”

    吏部尚书老大人年过七旬,神智有昏,早已不掌事儿。以上这些权责,便全数落入其佐贰官——吏部侍郎之手。水执既登左侍郎之尊位,便当仁不让揽下大权,那右侍郎本就是个官场上左右圆融明哲保身之人,乐得不拿这个烫手的山芋,甘心去做水执的佐贰官。

    水执从正三品云南省提刑按察使迁调四品大理寺少卿之京官,方一载便擢为三品吏部左侍郎。品阶与此前虽无变化,权力执掌却是一步登天,自然引来朝中种种非议。去岁年底,弹劾他的折子日日都是雪片一般飞入内廷,严弼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孟祥但搁置不理。

    水执自己也不以为意,只是带着刑官秋风肃杀之意,大刀阔斧地将惰败已久的吏部狠一通整顿,三个月间便肃清了考课c品级等制c功勋策授等几大混乱不堪的事务。紧接着会试之后的新官授职,他更是一反过往天官不会见四品以下官员的旧例,对每一将要走马上任的新官,无论内任还是外放,都亲自垂训,申明其为官之责,警诫其持身之正。至如今,虽仍有人诟訾其用人多严弼心腹及门生,然而治吏之效之勤,再无人能挑拣出半点瑕疵。

    扶摇踏入水执值房,但见房中公案c桌围c座椅俱是青黑色调,清冷而整洁。檀木高架占住了整整一大面墙,满满地放着文牍c律典c书籍等,分门别类,标签分明,井然有序。公案之上的砚台c笔架c签筒c印箱等也俱是洗练素色,全无雕绘纹饰。

    水执一身玄色云纻常服正襟危坐公案之后,乌纱端重,白玉冷洁。他正挥笔疾书,听闻扶摇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未抬地道:“坐。”

    扶摇反手掩了门,扫了眼房中椅子,见都是那种又平又硬的高背椅,却不置软垫。这种椅子坐得一刻钟便会腰酸股疼,所以一般人都撑不过两刻便会走。

    看来他并不打算和任何人聊很久。

    用这种法子来拒客,也就他这种刻薄之人想得出来。

    然而扶摇现在也无心缓坐闲谈,径自行到他公案之前,言语不善:“大人,我不服。”

    水执闻言,笔下一顿。握袖搁笔,边收整纸张,边随口问道:“有何不服?”

    扶摇听他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不由得怫然:“敢问大人,我选不上庶吉士,是因为考试考得不好,还是因为严九思看我为薛鼎臣所喜,有意打压?”

    水执看了她一眼,简练道:“后者。”

    扶摇全然未料他竟如此直言不讳,只觉得前夜他同自己说的那些什么顺水推舟c借力打力瞬间都成了他洗白自己的托辞,忽而生出一种受骗的恼羞成怒之感,脱口便道:

    “大人身为手握诠选拔擢之权的国朝冢宰,荐才拔用处处听命于人,失却公正,难道不令天下有心报效之士人心寒么?如今君暗臣昏,我以为大人能以孤介之身c捭阖之力,斡旋其中,大庇天下寒士一方天地,没想到是我高看了!”

    这一番话尖利而直白,水执浅色双眸之中似有飓风骤起,乌云垂天,冷笑道:“说得好啊,扶摇!”

    扶摇明知自己话说得过重,然而她既然已经定了九品观政,也就不怕什么了,横竖他还能把自己贬成不入流的杂官不成!她毫不退却地道:“大人说我说得好,那我便再说,崇光女帝所制《吏部职掌》有言:‘二甲在内除主事,在外除知州。其品级,主事支俸正六品,知州从五品。’此近代铨例也。落选庶吉士,乃是严氏施压,我无甚可言。然而我以二甲第三名进士,不循例除六品主事,却授九品六部观政,敢问大人,这是依了什么规矩?!”

    扶摇参试之前,将自己未来的每一步都规划得清清楚楚,断不允许自己出任何的疏漏。一直到今日之前,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二甲第三名,既不会树大招风,又上可翰林院中保庶吉士,下能六部之中保六品主事。就算不能从庶吉士入阁,起码也可以十年之内做到水执这样的位置。

    然而这九品观政,却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九品升八品,八品升七品,七品升六品,其中间隔的,可是整整九年时间!九年!水执的这样一个安排,相当于活生生夺去她三分之一的寿命,她怎能不气怒异常,出言不逊与他对质?

    水执蓦地撑身而起,“规矩?你心中居然还有规矩这二字?”他双目冷厉地盯着扶摇,“你既然这么会引经据典,那么且给本部堂背一背,依照大复礼之后新编《国朝会典》,品官相见,礼仪为何?”

    扶摇梗着脖子直视他,道:“大人这是回避我的问题!”

    水执忽的一拍公案,声色俱厉:“本部堂问话,你敢不答!”他本就是威严庄穆之形貌,此时致以严厉辞色,骇人气势更是如倾山排海一般压来。

    扶摇被震得浑身一颤,登时噤声,这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官威难犯,冷酷寡恩。

    果然还是她僭越了。

    扶摇咬牙强忍心中屈辱和恨意,西行两步,撩袍下跪拜礼。水执亦双手一提袍,冷冰冰坐下,受了她这一礼。

    扶摇施完礼,直挺挺跪着,遵他命令背诵道:“武成二十八年令,凡百官以品秩高下分尊年。相差四等及以上,卑拜下,尊坐受,禀事则跪。”(官阶相差四品及以上,低品阶的官员要下跪说话,高品阶的官员可以坐着听)

    一句话念完,鼻中已酸涩,却仍是倔强至极地瞪着水执,绝不令面上有丝毫示弱的表现,亦不肯落一滴泪。

    “既然话已经说开,那本部堂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让你去做六部观政,确实是本部堂一手安排。”

    扶摇目中愠怒,白如编贝的牙齿却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本部堂乃是翰林院修撰出身,自然晓得翰林院是储材之地,你既有为政之宏愿,自然心心念念想要做那庶吉士。”

    水执话锋起得温和,然而语气陡转严厉:“但是庶吉士天天做什么?所谓日日研究历朝历代典章制度,钻研治国之道,说白了,也就是在故纸堆里头折腾!我国朝为政日新,要的不是只会循引旧例c舞文弄墨之人!你看看大复礼复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现在跪着和本部堂说话,心里头委屈是吧?这,就是旧例!就是纲常秩序!”

    “然而那些人除了这些还会什么?他们懂得百姓一亩地今年能出多少的谷子c折几两几钱银子一斗?他们懂得九边营寨今岁要引多少北商进去开中则例c黑市上一张盐引被炒到了多少钱?他们懂得为何八大钞关的税银虽有增长c占户部税额的比重却越来越低?他们懂得沿海兴风作浪的海寇其实并非夷族而是失却田地的流民?他们不懂!这种人就算做了阁臣,日日伴随君主左右献替可否议论兴革,那也都是纸上论兵空谈废业!”

    “扶摇,翰林院庶吉士数十人,不缺你一个。你年纪尚轻身无后台,想要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我泱泱天朝不缺能治学治史之学者,却缺能治政治民之循吏。”

    “你且仔细想一想,你究竟是要做学者,还是做循吏。想清楚了,再起来回话。”

    说罢,水执果然从案头文牍中抽出一本,援墨笔自顾自办起公来,将她晾在了堂下。

    扶摇此时跪在地上,心中五味陈杂,羞惭难当。

    水执还是给了她面子的,没有直截了当地揭穿她。

    她扶摇原来和她所鄙夷的那些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官员也无甚差异。水执所提到的那些,她都说不清楚。她也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实际的东西。她当真以为半部论语能治天下,一腔热血便能登天,此时才陡然发现,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

    她忽然意识到之前在水执面前大谈经邦纬国的大道理c大志向的自己有多幼稚c多无知,又有多可笑。

    她惶然地一拜伏地,道:“学生愿做循吏。”

    “想通了?”

    “想通了。”扶摇瞳孔骤缩,下了一个决定,“学生既然投靠大人,那便应该全然地信任大人。这一身一命,都交由大人。”

    水执冷冷哼了一声,“你这观政之职,倒也和其他观政不同。名既为六部观政,自然是要六部轮职。做得不好,永无出头之日;做得好,六部职掌,皆在汝心,六部属吏,皆为汝友,六部长官,皆颂汝才,来日越级擢拔,水到渠成。你既然依附于本部堂,本部堂自然不会亏待你。只是成或不成,还得看你的本事!”

    越级拔擢!

    扶摇心头一凛,道:“学生明白。”

    “退下罢。”

    扶摇起身深深再拜,方准备离去。忽听见他又凉声道:“我看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出身下贱,骨子里却是小姐脾气。我对你一忍再忍,是把你还当做个孩子看。但出了这扇门——”他一指指着那扇清冷厚重的大门,“你就是个朝廷命官了。猫有九命,人仅一条。你自己好生掂量。”

    扶摇听得一头冷汗,欠身道了声“谨遵大人教诲”,匆匆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