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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7.星河长夜(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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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层高塔建成的那一日, 凤笙抱着玄谷,登上第九层来。

    星光铺陈在两人头顶, 落在玄谷披散在肩头的黑发之上。那一头柔亮的发丝,像是一匹上好的墨缎,泛着银色的微光,一直蜿蜒垂在了玄谷的脚腕旁。

    她今日披了一件纯黑色的法衣,细细的银线在领口、袖口,还有衣摆边缘,勾勒出复杂而华丽的云纹繁花。

    微风吹拂起那一身缀着银色流苏璎珞的黑色法袍, 宽袍大袖轻轻鼓荡起来,月光落进了那柔软的衣袖褶皱之中, 隐没在那片最纯粹的黑色中。玄谷的双手都隐在那宽广的黑袍下,只有一张雪白的面孔, 借着月光看去,好似她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神光, 红色的唇,在那张如雪的面孔之上,越透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逼人艳丽。眉心的半朵桃花印记, 将那张脸上, 凌厉的艳色冲淡了不少, 又显出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情。

    像神祗一样——不, 她本就是神祗。这世间, 最尊贵的神。

    她只站在那里, 便能摄住所有人的神魂。勾人得要命, 只看上一眼,就会坠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心甘情愿跪在她面前,为她做任何事,甚至为她去死。

    不仅让一旁的凤笙看痴了,连重回到九重天锁星宫的帝灏,也忍不住抬手,透过溯世书副卷上的蜃景,去抚那蜃景之中,女子的脸。

    她那么遥远,站在他现在根本触及不到的地方。

    她曾躺在自己此刻身下的锁星台上,像一瓣孱弱的,即将融化的霜雪。是他,误将那冰刀做的人,当成了一朵弱不禁风的花。

    思及此,帝灏的心脏突然痛极,他按着心口,咳了起来,大片的鲜血,被咳了出来,喷溅在身下的寒台之上,还有一些血迹,沿着他锋利冷锐的下颌线条,滴滴答答落下来。血滴晕进了蜃景之中,恰好从蜃景之中的玄谷影像的脸上滑过,看起来,就像是那暗血,滴落在了她那张雪白脸孔上似的。

    更多的血落下来,帝灏冰寒的指尖蘸着唇上的血,慢慢描绘出蜃景之中,女子的眉眼。

    想要用这冰冷的血,把她染脏是不是只有这样,她才能看到他?只看到他一个人。

    他如今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却还是执迷不悟地想着她,妄念着她。可是他已经丧失了和她比肩站在一起的资格。

    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锁星宫紧闭的宫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逆光站在那里,帝灏抬起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无法探知对方身上的修为深浅,那人身上,一丝神息也无,就像一个普通的凡人似的。可若只是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上到九重天至高处的锁星宫来?甚至能悄无声息地打开他的本命法器,锁星宫的宫门?

    帝灏的脸色蓦地一变,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可能性——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进入了返璞归真的天道大圆满境界。

    天道帝君。

    只有天道帝君才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境界。可是现在的三界,万年以来,都再没有出现过一个能证大道的修道者,怎么可能凭空便冒出一个天道帝君来?

    那人和帝灏隔了几乎半个宫殿,他的声音却像是就在帝灏面前似的响起来:“那颗帝星,被你捏碎了?”

    “你是谁!”帝灏压住心惊情绪,对着那道白影厉声喝道。这一声呵斥,便牵扯到了他被大道神意摧折过的肺腑,又呕出大滩血迹来。

    宫门口的那个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道白影便一下从宫门那里,出现在了帝灏面前。那是不同于斗转星移的移形之法,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但又显得那样自然,就好像这个人,就一直在帝灏面前似的。

    帝灏忙去凝聚锁星链,可幽蓝色的微弱星光还没有凝聚出多少,他的手,便被那欺在身前的人按住了。

    帝灏苍白的指尖上,那点点的星光,倏地一下都湮灭了。

    昏暗冷寂的锁星宫里,他幽蓝色的眼眸呈现出一种沉黑如墨的颜色。帝灏抬起一双畏惧惊怖的眼,看到面前人的脸时,瞳孔猛地紧缩——

    这个人,没有脸。

    “她下手,总是没有轻重。还是那么任性。”那人的手,顺势按到了帝灏身体上。

    直刺神魂的痛苦,猝然让帝灏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连面前这个怪异的没有脸的人的声音,他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那人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帝灏根本没有听真,浑身像是针刺一样的痛苦,从神魂中,透出来。

    “那颗帝星,还是她央求了我好几百年,才讨要到的她对你,真的是寄予了厚望”迷迷糊糊中,帝灏只听到零零碎碎的断语残句,他痛苦地低吟着,眼角凝出湿润的红来。

    可惜,他应该是让她很失望吧?

    “她那个孩子啊唉。”那人突然止住了这个话头,随即长叹了一口气,说,“三界,不能再乱起来了。你如果还念着她的恩,便好好修你的秩序帝道,不要再行僭越逾矩的事了,否则,你不止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她”

    “人心已经够乱的了。”

    最后的最后,帝灏只听到了这一句话。

    随着那只手搭在他身上,那颗中宫天星——最重要的帝星,被那个没有面容的怪人重铸了。

    和那颗帝星一起铸就的,还有一道刻进帝灏神魂中的禁制——从被重铸帝星的那一颗开始,他的自由,便被那个没有脸的怪人,生生剥夺掉了。

    凤笙斟了一杯酒,用银盏盛着,递送到玄谷手边。他笑吟吟地说:“尝尝,万年前你教我酿的桃花酒,你走了之后我又酿了好多呢”

    玄谷接过凤笙递来的银盏,醇厚的酒香飘散开,只闻上一口,便似要醉了。漫长的时光酿成了这绝顶的好酒,入口之后,满口甘甜的桃花香,回味绵长,而且醉人得厉害。玄谷唇瓣儿沾湿,喝了半盏酒,便有些眼目迷离了起来。她将余下的半盏酒倾倒在九层高塔的云台玉阶之下,眉眼间有一丝淡然的伤怀祭奠神色。

    凤笙抱着纯银雕镂的精致酒坛,他也喝了一盏酒,那陈酿了万年的琼浆,果真醉人。凤笙此刻正歪坐在地上,背靠着白玉栏杆,歪歪斜斜地趴在怀中的酒坛上,眸子中布满了水色。

    他轻声打了个酒嗝,小小的一声,忙去掩住自己鲜润的红唇,质问玄谷道:“我的酒不好喝么?你为什么要倒掉?”

    “很好喝。”玄谷将银盏捏在手里,垂下眼睛,“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桃花酿。以前我认识个妖精,他很笨,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用自己的桃花酿酒。我想请他尝一尝你的酒。”

    “我知道!”凤笙咯咯笑起来,“你跟我说过的,那个笨蛋妖精,酿了酒,却忘记自己埋在了哪里,最后被人挖出来偷喝啦!他自己一口也没喝着,却还在一直不停地酿。”

    喝了半盏桃花酿的玄谷神思也被影响着,有些迟钝,她愣了一下,才说:“这件事,我原来和你说过的么?”一万年了,她自己都记不得了,难为凤笙记性这么好,居然还记得。

    “说过的呀。”歪着脑袋,冲着她盈盈地弯起眸子,“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着呀。”

    胸口那个空荡荡的地方,一瞬间溢出的酸涩感,叫玄谷几乎以为是场错觉。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自嘲地笑了笑,玄谷伸手,轻轻揉弄了一下凤笙的发顶,细细软软的发丝,像是幼鸟柔软的羽毛。她低下头,在他额心烙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帮我斟一杯酒。”

    凤笙神思虽然迟钝,却是极为乖巧地为玄谷又斟了一杯桃花酿。

    “你我共饮一杯。”唇瓣儿只浅浅地沾碰了那酒水一下,玄谷便将余下的桃花酿全部递送到凤笙面前来。凤笙眼露迷离之色,覆唇在银盏上玄谷唇印的那一处,就着玄谷的手,仰头便饮尽了那杯酒。

    玄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见凤笙已经醉得抱不住怀中的酒坛,便将酒坛从他怀里拿起来,又为自己已经空掉的银盏里斟满了一杯酒,诱哄着醉态朦胧的凤笙:“多谢你这么好的酒,我敬你一杯。”

    凤笙却胡乱地捏住了她的手腕,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傻气的天真笑容,也许是因为已经半醉的缘故,便口中无忌道:“我想与你如同凡界新婚燕尔的夫妻一般,同饮一杯合卺酒,可好?”他其实并不知凡人们的合卺酒是如何喝的,只是听渡河而走的魂魅们说起过,喝了合卺酒,便能做一生一世的夫妻,永不分离。

    玄谷笑着,低头将杯中酒尽数含于口中,俯着身,封缄了凤笙的唇,将口中的桃花酿,全渡进了凤笙的口中。

    凤笙以为,这便是凡界的合卺之礼了,欢喜得不得了,勾着小巧的舌尖,来吮吸玄谷口中的酒,他卷缠着玄谷的舌,将她带入自己的口中,一点一滴的甘甜醇酿都不想放过。

    他是真的醉了。

    玄谷扶着他的后颈,将熟睡的人缓缓靠放在骨玉栏杆旁,连同那一尾已经勾画好牵魂阵,用无味香草熏浸百日的骨玉凤尾笙笛,放在了凤笙手边。

    桃花酿,又有一个极为旖旎的名字,千日醉。

    凤笙无法从毒瘴龙潭出来的,他只要有想出去的念头,靠近毒瘴龙潭四方边陲时,就会引下天罚。那便是他永远出不去毒瘴龙潭的禁制。为了跟随她,落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不值当。

    夭若,有一个便足够了。她想让凤笙,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挣开那禁锢。

    玄谷抬头看向无边的天际,目光却渺远,又仿佛看向天际之外,更深的地方。

    她像是凝视着不可逃脱的深渊,而深渊之中,有无数道幽深的目光,也同样在凝视着她。

    醉梦里的凤笙笑容迷离,美得像一朵惊心动魄,含苞欲放的花。耳边是玄谷的浅浅的声音:“待在这里,活下去。等我回来。”

    凤笙的眼睫上,凝着丝缕水雾似的光,让他清澈的眼睛,看起来雾濛濛的一片。

    “好啊。”如果这是她的意愿的话,那他便等下去。

    黑色的魂蝶翩翩飞舞着,托着他娇软熏醉的身躯,送进了第九层上的寝殿之中,轻柔地安置在榻上。

    玄谷望了一眼身后这骨玉雕就的巍峨塔殿,反身而下,很快,那一身纯黑的衣袍,便隐没在了下面的白雾之中,再难寻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