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9.地狱空不空 1

    佛哥很后来才跟上整起血案的进度, 即使他大老远就听到横跨一整个校园传来的土拨鼠叫，不过佛哥仍保持八风吹不动的淡定。

    佛曰诸行无常，须臾变灭, 果然土拨鼠叫没多久就自己消失了呢！

    直到夏羽寒带着阿鬼的巫毒玩偶去找他, 佛哥才知道小健的最后一魂终于拔/出/来了。小健的掉魂问题一直是佛哥的潜在烦恼, 他和阿呆豪像是保母轮流托儿一样，必须不断供给能量，以维持小健的意识和能量不要散掉。

    这阵子小健经常在佛哥身边起居共修，此刻终于能够彻底解决，佛哥当然大喜过望。

    虽然状况似乎有点棘手。

    夏羽寒手中的巫毒玩偶散发出浓烈黑气，一缕缕往外飘散, 连夏羽寒自己拿着都怕怕的, 她以小指勾着吊环，尽量减少接触面积。

    佛哥仔细的看了看，小健遗失的魂块果然在里面, 不禁目瞪口呆：

    “呃, 这怎么弄出来的？我们上回看的时候，埋得很深耶！”

    “其实是这样的, 心琪跑去劈了花圃，血喷泉就爆炸了，整个都是污浊的秽血, 阿鬼学长刚好在附近弄毕舞筹备, 就被我们凹来”

    夏羽寒简单解释：

    “小健的魂就跟着喷泉一起炸出来, 阿鬼学长奋不顾身冲进去抢救, 怕又散掉吧，总之就先装在这玩偶内了。”

    “哇！学长好伟大喔，我们那天完全不敢动耶！”

    佛哥一边啃着起酥面包，佩服的说：

    “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藏王菩萨？

    夏羽寒想起阿鬼那双鬼气森森的大眼，莞尔一笑。

    “可是，弄得好脏喔，这样没办法直接组到小健身上。”

    佛哥把巫毒玩偶翻来翻去检查：

    “又有阴气、又有地气，像是从地狱血池捞出来的，可能要净化很久耶。”

    “就地藏王菩萨捞出来的。”

    不想破坏佛哥美好的想像，夏羽寒尴尬的笑了笑，很含蓄道：

    “而且这巫毒玩偶本来被学长拿来装怪东西的。你看过吗？他有一只很多眼睛和手的使鬼。”

    “没有耶，一年级的没人看过阿鬼学长动能力。”

    佛哥眼睛一亮，好奇的说：

    “千手千眼？好想看一下喔！学长修观/音/法/门吗？为利乐一切众生，身生千手千眼具足”

    心中有佛，看每个人都是佛，这就是菩萨行者佛哥的浪漫。

    所以佛哥总是看起来很快乐，随遇而安，好像没什么烦恼似的。

    夏羽寒强忍着笑，关于阿鬼的事实在很一言难尽。

    “很难形容，不然，我们请地藏和观音来神裔馆好了？”

    但夏羽寒不确定阿鬼会不会来，她打电话邀请阿鬼时，另一头的他并未肯定的答复。

    “阿鬼不是首座行令喔。”阿鬼再次强调。

    “神裔馆是我们学校的社团，不是首座行令啦。”

    阿鬼又问： “那你帮缝娃娃吗？”

    夏羽寒补充：“试试，而且今天只有佛哥在，没有别人。”

    佛哥向来最人畜无害，要跟他发生冲突很难。

    而且，至少他不会像心琪一样鬼吼鬼叫添乱。

    “呵呵。”

    阿鬼轻快的笑了几声，倏地挂了电话。

    佛哥把小健安放在神裔馆的冰心阵中间，小健相当顺从坐着静待，而佛哥双手合十后，又缓缓摊开，在暖黄色的光芒中，变现出他的转经轮。

    此刻佛哥已经把魂块从巫毒娃娃中取出，正操作转经轮净化。

    少了叶峰等人的社办，显得特别空旷安详，佛哥盘腿而坐，眼观鼻鼻观心，维持著一贯的慢条斯理，但从他专注的神情来看，夏羽寒明白这净化过程很艰辛。

    法门不同，夏羽寒也帮不上忙，索性个忙个的，她再度把万阵之王的符箓手抄摊在桌上，继续看着手抄上难以理解的图符，百折不挠的研究。

    手边还摆了一只美工刀。

    她今日目睹了汪浩和阿鬼的联手奇观，东东还意有所指的说“术师全身都可能是兵器”，夏羽寒开始犹豫，是不是要做一些比较可怕的尝试，来发掘自己隐藏的技能树。

    假如她真的有什么隐藏技能树的话。

    关于这点，夏羽寒根本不具信心。

    不过，另一头的佛哥看起来非常正派，转经轮漂浮在洁白无瑕的莲座上，放出金色的光芒。

    莲瓣末端带点粉嫩，微微上翘，外头层层的青绿叶片衬托着居中的莲花，如同众星拱月，清丽而不妖冶。

    佛哥的十指翻印，姿态灵活而柔软，让转经轮飘浮于半空中，最后他将双手拇指与小指各自并拢，结出莲花三昧印停驻。

    转经轮和莲座开始旋转，由内而外一瓣一瓣闭上了花苞，把小健被弄脏的最后一魂包覆在内，佛哥反复吟咏净法界咒。

    在佛哥那绵延不绝的“om─────”长音共鸣中，夏羽寒暂时放弃拿美工刀对自己下毒手的可怕念头。

    有一瞬间她忽然羡慕起佛哥，明明加入神裔馆，跟大家也相处愉快，却什么怪事都不沾身，俨然一副莲花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的洁身自好。

    当然也不是说神裔馆是污泥啦，但整天打打闹闹，又经常遭遇异界超展开剧情，实在离清净无为太远了。

    或许像佛哥一样勤修佛学，也能走出一条顺遂通灵、而且不被吵不被烦的修行坦途，但佛教行者无法在短期突飞猛进，就如同佛哥的圣光术发动时间一样龟速，需要长年熏修，非一朝一夕可成。

    夏羽寒的情况，并不容许她花好几年慢慢筑基。

    她一开净眼，面对的就是没完没了的灵扰，从此以后始终无法平心静气面对，所有神鬼之事总让她看得慈悲尽失，杀心倒是增长得一日千里，佛哥这般忍耐功夫，她实在学不来。

    佛哥出身一个正常的佛化家庭，跟其他社员的状况不太一样，没有经过被异界生物骚扰的悲惨阶段，也没有什么仙界半夜硬扯他元神出去打怪旅行的倒霉剧情，佛哥几乎一帆风顺，活在看任何人都是大菩萨的世界里。

    佛哥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坐在娃娃车里，被奶奶推着在地下街逛街，遇到一位身穿黑袈裟的中年僧人迎面而来。

    僧人看到年幼的佛哥忽然停步，弯下腰很深很深的鞠躬，合十问讯。

    长年茹素、一心希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奶奶顿时手足无措，在家居士怎么可以受出家师父的大礼？

    僧人对手持念珠的奶奶说：“怎么不带这孩子一起去寺里呢？”

    奶奶赶紧合十回礼：“年纪太小了，不好啦！万一吵到人家怎办！”

    “他能渡你。”僧人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再看了佛哥一眼。

    原本吮着指头、坐在娃娃车里的小小佛哥，忽然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笑了起来，他将右手举起，当胸舒展五指，像是结了一个施无畏印。

    菩萨本持救度众生的大慈大愿，施无畏印以安众生之心，使其无所畏惧恐怖。

    僧人再度轻轻颔首，飘然远去。

    佛哥到了六岁，渐渐开了净眼，那日他追着小皮球跑到幼儿园的围墙边，在四下无人之处，他遇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厉鬼。

    那是映入佛哥眼帘里的第一只异界生物。

    面对如此年幼的通灵小孩，对世间满怀怨恨的女鬼忽然兴起戏弄的念头，她故意扭动自己的脖子，让自己七孔流血的恐怖面容，不停的疯狂旋转，一下子后脑杓朝着佛哥，一下子正脸朝着佛哥，不仅伸长了舌头，还翻出眼白，看起来形貌凄厉无比。

    小小佛哥看着眼前的厉鬼奇景，果然小嘴一扁哭了起来，大滴的泪珠不断从脸颊滑落，抽抽噎噎的说：

    “呜你、你好可怜喔！脖子一定很痛对不对？真的好可怜呜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痛苦的人，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

    原本打算恶作剧的女鬼也愣住了，她没成功吓到人就算了，还被人类小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同情。

    这位颈骨折断的吊死厉鬼，很幸运的成为佛哥渡亡生涯第一位受益乡民。

    为了帮助这些苦难的鬼道众生，小小佛哥从六岁开始，就找到了自己毕生的方向，走上菩萨道行者之路。

    动作总慢条斯理、兴趣是读佛经的佛哥，从小就与世无争，但真正把他当好友的同龄小孩却少。

    当小学生玩着红绿灯或追赶游戏时，佛哥因为身材圆滚滚，总是落于人后，只要换他当鬼，这场鬼抓人的游戏就令人意兴阑珊，因为永远都没办法结束，佛哥绝对抓不到人当交替。

    国中时期，当大家忙着凑班对、女孩子迷花美男偶像、男孩子交换黄色书刊时，这种事也跟佛哥绝缘，他质朴到根本插不上话题，而同学也很识相不想亵渎他的纯洁，于是佛哥又被大家善意的绕开了。

    所以，佛哥一直很看重神裔馆这群朋友。

    虽然神裔馆三天两头不是出去殴人，就是互殴，跟菩萨道好像八竿子打不着，至少大家都理解佛哥的修行热忱，只是法门不同而已。

    社团活动吃吃喝喝绝对没忘记邀他，连学长们都对他很亲切，完全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据说，当神木封印开启日，当大家都遭到神木强大的魔音传脑时，佛哥是个神圣的例外，他完全没感觉到什么灵压的困扰，反而是他贴身法器金刚铃，正微微轻晃着，散发出只有佛哥能听到的悠长频率。就像是他在佛寺静坐时，偶尔在禅定中会听到，从净土来的开示一样。

    “还记得你的愿力吗：上破尘沙惑，下济六道苦。”

    那个声音说。

    刚入学的佛哥，以为这神秘的天启是通知他校园内有很多恶鬼众生，需要被超渡的意思，所以，基于满怀慈悲、与不舍众生的大愿，佛哥就赶快来了。

    结果跟一群脑袋有洞的怪异灵能者，莫名其妙结成了战友。

    这种离奇的发展，也是佛哥始料未及的事，真是一场张冠李戴的美丽误会。

    有时候佛哥在想，这是不是暗示，他应该把度众事业，扩展到这群神裔馆好友身上呢？

    不过执行起来，显然有困难。

    每次佛哥要施展圣光术时，冲组就哀鸿遍野，跑的跑逃的逃，大家都会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慢慢来，我们先去宵夜街吃晚餐了”。

    有时候他想要邀请大家一起读佛经，全场更是散得不见人影，大概全社只剩下书生一人，说不定书生也只是勉为其难的友情互/暖？

    佛哥也不在意，跟大家一道好玩就好嘛。反正他还是一样，不定时分享简单的佛偈给大家，随缘随缘。

    而且，墙上这厢不是也贴了一张他的杰作吗？

    三界幻惑，以假修真，佛哥每回看到自己贴的标语都挺满意的，这样就算是在神裔馆中留下佛缘了吧。

    现在，经过一小时的持咒观想，莲花终于重新开敷，小健的最后一魂已经净化完毕。

    佛哥呼了一口长气，拍拍自己发麻的大腿，这场持久的净化工作，感觉好像超度了几百只亡魂一样，怎么会搞得这么脏呢？

    基于对阿鬼学长的感激之情，佛哥连用来装魂魄的巫毒玩偶，都一并帮忙净化了。

    夏羽寒在一旁研究符箓手抄，不时以眼角馀光悄悄观察佛哥，这么一事无成也过了一小时，一往如常的毫无进展。

    白昼时，东东语带嘲弄的说她永远都在羡慕别人、厌恶自己。

    她明明心底清楚自己无法成为佛哥，要她看著恶人恶事发善念，修习忍辱精进布施，她不愿意也做不来，但她依旧羡慕著她永远无法再成为的人，于是更加厌恶自己。厌恶自己为何如此存在。

    或许羡慕别人和自我憎嫌这两件事，根本是同一件事。

    她有点焦虑的转著笔，抬头刚好看到阿鬼从门口走进来。

    阿鬼仍是那派俏皮又飘忽的模样，戴着压得很低的骷髅帽子，双手插在口袋中，身后还跟着体积非常庞大的使鬼娃娃。

    “佛哥，地藏王菩萨来了。”夏羽寒轻笑一声：“千手观音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