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4.苦相思

    苦相思天上人间何处去, 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宜安帝姬病重在床，盛瑢不能安心, 日日往宫中来。虽不能入内相看，却得皇上允，可隔着屏风帷幔与帝姬说两句话。

    她这一病便牵动许多旧疾, 乃至重阳已过，将入冬时，方渐渐好转。

    这日晴光正好，宋笙妤便命人开了窗子, 拥着绣被在炕上晒日光。东宫禁足已解，太子妃便日日过来相伴。此刻正与宋笙妤同坐炕上, 低头绣个朱红的兜肚。

    有宫人来回：“盛王来了。”

    宋笙妤照理命人将屏风摆上，放下帷幔。太子妃见状便道：“左右你已大好了，不防与他一见。”

    宋笙妤自病之后, 虽日日可与盛瑢说话, 也得了些他送进来的新鲜玩意，却久未见他真容。如今听太子妃一言，不免心动。然不过一瞬，便被她按下了。

    她抚面摇首，颇显恻然：“我如今这模样，怎能令他相看。到底是不见的好。”

    太子妃见她只着素色里衣斜倚炕上, 肤色胜雪, 身处日光之下, 那手与脸竟是一样的颜色，白如丝绢，虽娇美至极了，却更显弱不胜衣，令人心惊。她只当自己病了这么些时候，早已貌若无盐，却不知更增楚楚动人，盛瑢见了，岂有不怜惜的道理？

    只是但凡世间女子，立在心上人跟前，都觉形容不美。太子妃如此，美如宋笙妤亦如此，都是寻常。

    那厢盛瑢已入殿内，在绣凳上坐了，便与宋笙妤说话。

    盛瑢不知太子妃在里，脱口便唤：“心宝今日都好？”

    屏风里宋笙妤瞧了太子妃一眼，见她低头抿着唇笑，便收了视线，面色绯红，只小声回：“都好。”

    有此一问，盛瑢方放下心来。又笑道：“心宝昨日赏的梨，我回去吃了。果然汁甜肉美，甚好。秋季多燥，心宝也该多用些梨。”

    宋笙妤面上越发透出红来：“你既喜欢，我再赏你。盛王太妃与婵姑娘也可一并用一些。”

    二人又说了些琐碎的话，盛瑢的声音方渐渐低缓下去。立在一旁的宫婢只见他目中俱是柔情，似呢喃般：“心宝，我|日日都想着你。恩蔼院里的木犀开了又谢，我独坐院中看花开花落，倍感寂寥。你好了，院里的梅花也该开了。”

    宋笙妤只倚在大迎枕上，听盛瑢絮絮低语。这时候她不必开口，彼此情意俱已知。

    瞿贵人与璟宝林二人坐在一处做针线磨牙。近些时候皇上得了新宠，一时顾不上璟宝林。瞿贵人一面为她忧心，一面却又替她松了口气。

    皇上不再召见，无恩宠的日子虽不及往日风光，却不必满身是伤地回来。

    璟宝林却觉眼下好极，每次走进乾元宫，她都觉自己与猪狗无异，竟不像是个人。她虽卑贱出身，却仍想做个人。只是在皇上眼中，只怕便连柳昭仪与赵惠妃，都算不得人。皇上肆意，二皇子妃之事在御前本不是个秘密。听闻她自尽，璟宝林心中有兔死狐悲之感。

    “听闻皇上新得了个小郎，唤作玉奴。”瞿贵人打量着她神色，揣度着开口。她年岁已长，早已不再奢求皇上恩宠。又问皇上残暴，不服侍他竟更好些。然虽如此，却仍不免想探听与皇上有关之事。若能够，谁想做个睁眼的瞎子？

    璟宝林闻言一愣，旋即便低笑出声。近日安闲度日，她面上锐色竟消退许多，竟有两分恬静感。

    她淡声道：“是三皇子进的人。听闻皇上染疾，不能安寝。三皇子至孝，便献药人玉奴与皇上。皇上自得玉奴，便一时一刻也不能相离。但凡玉奴走开，便呼头痛。每日夜间，必要玉奴侍奉在侧，方可入眠。竟逼得十三郎也要退让于他。”

    “药人？”瞿贵人何曾听过这个，更觉新奇：“真有安眠之效？”

    “皇上既觉有效，那必是有效了。”饮鸩止渴当时也觉畅快解渴，待此刻过了又如何？

    皇上眼下是糊涂了，但凡觉着好的，不论是谁敬献，俱能收下。末了环在身侧，是虎是狼未可知，末了是自己葬送了自己。

    瞿贵人凝神道：“皇上宠爱玉奴，只怕后宫众人要望断肝肠。”

    璟宝林擎着茶笑她：“急的人里头可有姐姐？”

    “纵然我心急如焚又有何用，皇上总不会回头来看一颗泛黄的珍珠。”

    璟宝林道：“姐姐说得是，着急的人总归不是你我。”

    二人正说话，便有宫婢来回：“约宛媛来给贵人请安。”

    璟宝林听了便指指外头：“着急的人来了。”

    “就说我正午睡，不能相见，请宛媛回去。”瞿贵人理了理坐皱的裙摆，嗤笑道：“不过是投石问路，我又何必相见？”

    “那位可是朝阳宫里出来的。”璟宝林意有所指：“姐姐不怕？”

    “叫我敬重的是皇后与帝姬，与她何干？”瞿贵人捡了一块梨慢慢地吃：“慢说眼下两位俱在病中，纵然未病，也不会因一个宫人来苛责我。若如此，宜安帝姬何至如此赫赫有名？”

    宜安帝姬心高气傲，自约宛媛成皇上妃嫔那刻起，就注定二人泾渭分明，再不相干。她堂堂一位嫡出帝姬，何至依仗一个庶妃。

    瞿贵人拿起软帕擦了擦手，极冷淡地道：“心急之人若失了分寸，才最可笑。”

    “约宛媛真是蠢笨。依我之见，眼下虽成后妃，却不及帝姬身侧侍女。”璟宝林徐徐道：“听闻今次宜安帝姬病重，皇上发落了大批宫人，唯独未动帝姬身侧人。只命人记下过错，叫帝姬大好了再自行处置。”

    皇上放权至此了，可见何等厚爱。

    做帝姬身侧宫婢有何不好？帝姬与盛王情投意合，身为帝婿，来日成婚必不会再纳妾。如描绫、问绢等，来日必得厚赠，可往外聘做正头娘子。体体面面地活着，再不能更好了。

    多少人想服侍帝姬尚不能够，约宛媛竟自个儿跳出来，真是愚笨至极。

    约宛媛请见瞿贵人不成，便只能压着怒意出来。想到素日在宋笙妤身侧，不论何时，纵入冷宫了，出来行走也得旁人另眼相待。本想着自己成了主子，能更有体面，岂料竟会如此。便连最和气的瞿贵人也懂拿乔了，实在可气！她心想，眼下帝姬是病着，却渐渐好了。莫非瞿贵人真当帝姬会一病去了？

    她面色不善，服侍她的宫婢便不敢说话，闷声跟着走了段路，忽见她转身往另一处去，口中道：“去延禧宫请安。”

    柳昭仪正坐着看元池梅逗四皇子，听疏墨说约宛媛来了，不免一顿。想了想，便命疏墨：“请她在正殿相见。”

    玉白暗自思量一回，上前附耳道：“想必是因玉奴之事。”

    玉奴未入宫前，十三郎虽得宠，皇上却也召幸宫妃。那时约宛媛是新宠，另有一个璟宝林，二人极得恩宠，堪称平分秋色。

    日前玉奴入宫，竟与十三郎牢牢将皇上霸住。皇上也像是忘了尚有佳丽三千，已久不入后宫了。

    元池梅也为柳昭仪担忧过一回，柳昭仪却道：“四皇子是我余生仰仗，只消将他养好了，便是我这后半辈子的造化。眼下去争恩宠又有何用？”

    她如今这位份，也不必如小妃嫔一般时时刻刻怕被皇上厌弃。皇上能舍了她，却不能舍了四皇子。

    柳昭仪暗想着，便令元池梅领着四皇子玩闹。自回寝殿换了衣裳，这才往正殿来见约宛媛。约宛媛身着天水碧襦裙，生得婉转婀娜，容长脸蛋上杏眼横波，菱角嘴小巧动人。乌发如云，梳惊鹄髻，髻上簪金钗一对。

    听闻皇上当日赞约宛媛：“笑靥多羞，低头不觉金钗溜。”旋即赐下一对菊|花纹金钗，然后便宠幸了约宛媛。约宛媛日日都戴着金钗，以示隆恩。

    约宛媛见柳昭仪出来，便起身请安。柳昭仪道免礼，命她坐了。笑道：“我正发闷，约宛媛就来了。”

    “昭仪若闷，婢妾日日都来陪昭仪说话。”约宛媛顿了顿，添上一句：“只要昭仪别嫌弃婢妾粗笨。”

    柳昭仪不料她如此急切，不由失笑，望着她道：“我虽想宛媛陪着我说话，却不能日日拘着宛媛。若皇上召见宛媛不得，岂不问罪于我？”

    “昭仪不知，皇上已不见婢妾日久。”约宛媛露出一副哀怜之态，小声道：“我愿意服侍昭仪。”

    “皇上前朝有事，不入后宫也是有的。”柳昭仪伸手命她上前来，摩挲着她手背道：“宛媛花月貌花容，何必在我这处虚掷光阴？况四皇子年幼，哭闹起来难免吵闹，只怕令宛媛不能安歇。”

    “婢妾不觉虚掷，能服侍昭仪是婢妾的福分。”约宛媛仍不肯改口，打定主意要常入延禧宫。

    柳昭仪岂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劝不回她，便唯有叹息。“皇上前些时候身体欠安，又忧心宜安帝姬。待大好了，自然照旧地召见你。”

    约宛媛仍不肯听，忽见那厢宫人进来回话：“刘副总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