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8112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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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扛了一段路,就再也不愿意被扛着了,那种被顶着胃部的感觉实在太并不好受,她宁可下来自己蹦着走。
山洞外堆积的石头已经被之前那场雪崩给推到了,他们动手把堵在洞口的雪给清除掉,再把石块复原。
狭小的山洞还是阴冷,可跟外面的冰天雪地c寒风呼啸相比,已经很温暖了,就好像能感觉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层硬壳正在慢慢融化。楚昭华把干枯的树枝塞进石头搭成的简易灶台里去,这些枯枝枯叶都是她提前准备好的,还没有被雪水浸透,若是浸透了也就没法再用来生火,她摩擦着手上的打火石,看着一点点火星迸射出去,落在那堆枯枝枯叶上,很快,就生起了一堆篝火。
她松了一口气,轻声道:“雪太大了,现在也不适合再出去,这几日就先待在这里,等天气好一些了再做考虑吧。”
她之前准备的肉都冻得硬邦邦的,只有那一窝山鼠还奄奄一息地活着。
她把其中一块獾子肉架在篝火上烤着,獾子肉被烤出了油脂,明晃晃的油脂滴到底下的火堆,火势猛然窜了起来,烧得更旺。
咕咚一声,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异响,只见萧叶面带纠结地盯着火堆上烤得喷香的食物,又咽下了分泌出来的口水。她虽然不太懂事,可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是明白的,她不知道他们要在山里被困多久,可食物就只有这一些,全都是师姐一个人准备的,这些食物吃掉一点就少一点,等到食物耗尽,他们不被冻死,却是要饿死了。
楚昭华看着她眼巴巴盯着烤肉十分渴望的表情,轻声问:“想吃吗?”
萧叶重重地点头。
“可是”她慢慢地笑了一笑,“肉还没熟。”
萧叶气得背过身子,不想再理她了。她是个有脾气的人,还记着之前师姐凶她的事情,也记得她把自己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就算师姐现在跟她道歉,她还要考虑考虑要不要原谅她呢。更何况,她根本不像是会道歉的样子。
萧叶闻着这股烤肉的香味,对着黑乎乎的石壁,一只手还揪着身下那块毯子上的毛皮,万分纠结。
楚昭华见肉烤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烤馒头,馒头被火烤过,变得焦黄焦黄,闻起来却有股香甜的味道。
萧叶被这香味勾得馋虫都要爬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低头,就有一块热烫的烤肉抛到了她的手上,她被烫得差点没跳起来,也舍不得把到手的烤肉往外扔,只呼呼地吹着手心,一口咬上了烤肉。
肉味一进她的嘴,她立刻皱紧了眉,崩溃地大喊:“师姐,你的手艺实在太差了,半点都比不上林师兄!”
楚昭华笑吟吟地回答:“错了,不是我的手艺差,而是獾的肉本来就不好吃。但是你还有选择,可以不吃。”
萧叶可怜巴巴地盯着手上的烤肉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楚昭华毫无愧疚的面容,最后只能闭着眼把肉塞进嘴里。
楚昭华取下了烤得热乎乎的馒头,递给李毓,还把烤肉分给他一块。李毓咬了一口馒头,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火光正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瓷白的侧颜都晕染上点点晕红。他的目光太炽烈,仿佛都成了实质,让她想不在意都不行。她抬起头,又回望了过去:“怎么了?”
李毓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看着她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那些画面完全是陌生的,杂乱无章的。可是跟刚才那惊魂一刻比起来,即便外面寒风凛冽,风雪飘摇,一切都还是如此静谧温柔,宛如梦中。
萧叶吃饱了,很快就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打起了小呼噜,眼皮下的眼珠也正在转动。她梦见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楼观山春意盎然,不复寒冬的严酷。
楚昭华靠在离洞口最近的石壁上,肩上披着备用的另一套冬衣,身上的亵衣显然不能遮掩住少女初长成的身体曲线。她把之前那套被雪水浸湿了的冬衣铺在火堆边上。
李毓就坐在她身边,犹豫片刻,突然道:“我想起了一些事,但是我觉得这些事,我并没有经历过。”
楚昭华侧过头,安静地望着他。
他顿时呼吸一滞,有一缕黑发调皮地顺着她的颈项,没入亵衣底下,而她的身材虽然偏于纤瘦,却还是有优美的起伏,他不得不去看那缕黑发蜿蜒的走向,猜测着它最后以何种姿态栖息下来。
楚昭华笑了一下,伸手搭在他的膝上,又慢慢跪坐在他的腿上:“想起一些什么来了?”
李毓忙扶住她的腰,将她固定在离自己半臂的距离。那就算这样,他还是有点克制不住身体的反应,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有些水渍,低声道:“我看到一场大火,你--”
“我没死,这是假的。”楚昭华问,“还有呢?”
李毓默不作声了,剩下的画面有点微妙,若是说出来,说不定她会觉得冒犯。可是他不说,脑海中的场景却不是那么容易清除掉的,可她突然身体前倾,窝在了他的怀里,又换个了个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我很困,等你再多想起来一些再叫我。”
她应该是最累的那个人,吃得还最少。
李毓只能抱住她,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可这样一来,两个人的身体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隔了单薄的亵衣,就跟直接肌肤相贴也没什么差别。
这样他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睡得着。
要不就背一下最简单的千字文,或者背难不了多少的论语,应该还有一点助眠的效果。大概吧。
等到萧叶都睡醒了,楚昭华却还是没醒。她皱着眉,脸颊贴着他的胸口,还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萧叶蹲在他身边,注视了楚昭华片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她一下:“好像有点发热了。”
是起烧了。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热得有点不正常,可是又束手无策,现在大雪封山,什么都做不了。
“走开。”李毓一开口才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你睡你的,为了节省力气,最好躺着不动。”
食物有限,不可能供他们一顿顿吃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躺着,什么都不要做,等到雪停了,再想办法离开。
萧叶扁扁嘴,只好照着做。她躺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总是抱着师姐?”还抱得这么紧。
不抱着,他身上的反应都会被人看到,可这样抱着,他根本就下不去。他也很无奈。幸亏楚昭华一直没有醒,若是她醒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大约是他的举棋不定唤醒了她。正烦恼间,她的睫毛动了动,竟是睁开了眼睛。她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心口,声音微弱地问:“什么时辰了?”
他只知道是过了一夜,什么时候却算不出来。看外面的天色也一直是灰蒙蒙的,分不出什么来。
他便简单地回答:“第二天。”
他在边上的石壁上划了一横一竖用来计算时间,免得过得连日子都忘记了。
楚昭华头疼,身上又发冷,恨不能缩成小小的一团,汲取他身上的热气。她很快就感觉到贴在她身上的硬物,睁开眼斜睨了他一眼,这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他面红耳赤,只能强行装作不在意。
可是,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幸亏她什么都没说,隔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再清醒的时候,李毓正把山鼠放了血,往她嘴里灌。她尝到满口的血腥味,又抬手摸了摸额头,没有原先这样冷得受不了,大概热度退下去一点。她又被喂了两口山鼠血,坚决不肯再喝了,只愿意用雪水漱漱口。
“听话,再喝几口。”李毓语气温柔,就像劝一个不太听话又闹脾气的小孩,“那就吃点东西?”
獾子肉还有一块整的,他切了三分之一,放在火上烤了。他烤肉的本事自然没法跟楚昭华相比,烤出来的獾子肉不但味道不好,还是夹生的,咬了一口就能看见血水。萧叶吃得愁眉苦脸,她喜欢食肉,可是这几天的烤肉把她都给吃伤了。她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就放在一边不想再吃,结果到了半夜里听着外面寒风呼啸,肚子饿得直叫,便胡乱把剩下的肉塞进嘴里。
风寒虽说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可是很容易恶化,原本身体很好的人一下子就会垮了。就是原来在宫里,锦衣玉食,还会有宫妃因为风寒而死。现在没有药,也没有大夫,甚至什么都做不了,李毓焦急得要命,担心她也会扛不住。
他心里着急,面上却还是平静无澜,只有嘴角边新长出来的水泡昭示着他的心事。到了第五日上,她的热度总算完全退了下去,也有些精神了,蓦地看见他嘴角边的水泡,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叶这几天被李毓勒令不准说话,不准乱动,只许躺着,早就忍不住了,听到笑声,便幽幽道:“师姐你真没良心啊。你知道这几日小毓子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吗?我有一回半夜醒来,可是看到他眼睛都红”
“闭嘴!”李毓都有点恼羞成怒了。
他突然体会到楚昭华刚找到他们时那种怒意喷薄的心情。
楚昭华笑道:“难道你就不着急啊?”她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当着萧叶的面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又对萧叶警告道:“他现在是我的人了,以后你就喊他李师兄,不要乱叫什么外号。”
“”李毓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对她的话产生了一点羞耻感。待她恢复了,雪也渐渐小了。楚昭华干脆把那一窝山鼠都烤熟了,带在身上,准备去找出路。
整座楼观山腹地都是素白色的,银装素裹,除了白色就再也不见别的颜色。
楚昭华弯腰钻出山洞的时候,猛地就头晕了一下,忙闭上眼睛。
雪盲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们开始凭着感觉去找离开这里的路,动手挖开厚厚的积雪,去看树根和底下枯草的走向,在雪中跋涉也是一件难题,雪已经没到了小腿上,走了没多久,雪水都灌进靴子里,脚底沉甸甸湿漉漉的。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到这里了”萧叶喃喃道,她腿上的伤口结痂了,可是一碰水,又痒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又冰得厉害,这样又冷又痛又痒,可折磨死她了。
她体力差,很快就走不动了,楚昭华只好继续和李毓轮番背着她走。
等到他们走得都快脱力了,忽然听到有人喊道:“我看到他们了!”
“他们在那边,快快快点!”
第一个赶到他们面前的是掌门师叔,他当机立断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裹在楚昭华身上,又把她背上的萧叶给接了过去。第二个赶到的是玄修长老,他耷拉着一张脸,眉毛下垂,下巴拉长,吓得萧叶猛然一缩,躲在掌门背后一声都不敢吭。
只有楚昭华还能顶着这要杀人一样的视线,打了声招呼:“掌门师叔,师父。”
玄修长老看了看她肩上披着的袍子,就把自己的脱下来披在李毓身上:“还走得动吗?要不要师父背你?”
“劳烦师父挂心,我自己走就行。”
玄修长老板着脸:“逞强!”
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很欣赏自己的弟子这样硬气。
至于李毓,那不是他亲手教的弟子,他就当没看见这个人。
掌门师叔背着萧叶,稳稳地走在前面,偶尔碰到难以行走的地方,他还会回过身拉他们一把。楚昭华拉了拉李毓的袖子,低声道:“回去以后,要多准备一些生姜,先把手脚都搓热了,不要直接洗热水澡。”
李毓身边是有内侍陪住的,但也未必有多上心,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李毓道:“你早些休息,等明日我就来看你。”
“你明天就不要来了,”她笑道,“冬天这么长,何必急于一时。”楚昭华回到自己的房间,几乎是倒头就睡。他们都多多少少有些冻伤,一旦回到温暖的地方,那块皮肤就开始发痒。她自制力很强,清醒的时候都能忍住不去抓,准备睡了就用嘴叼着绳子把双手捆了一个活结。
将养了两天日,她也差不多习惯了。
因为雪太大,山路难走,晨昏时分的早晚课都取消了。大多数弟子都回家过年了,剩下些不回去的,或者无家可归的,人数并不多,整个弟子宿所就显得空空荡荡,特别安静。不光是人少了,山下来帮忙做饭洗菜的佃农也不来了。他们要吃饭,就只能自己用小厨房随便做点什么。
李毓今年没回长安。
他身上和脸上都有冻伤,自从山里脱险出来,他很快就病倒了,实在不适宜赶路。再者每年新年的宫宴,有他没他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不回去,也就不必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玄修长老给他把过脉,开了一个药方,那个方子熬出来的药特别苦还特别臭。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玄修长老迁怒到他身上,所以这药才会是这种令人怀疑人生的味道。
“我帮你把药端来了。”楚昭华笑意盈盈地把药碗交到他手上,“嗯闻起来这味道可有点怪。”
李毓骤然见到她,还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立刻就开始回想他是这两天有没有洗过澡,身上的亵衣是不是已经换了新的,房间里是不是都是难闻的药味。她把药递给他,又把一大捧梅花插进了桌上的圆口花瓶里。
她插花时是背对着他,身段纤细,腰背笔直,在晨光下成了一道很美的剪影。
“梅花是在路上看到的,品种并没有你上回在玉簪峰采的好。”她回过身,看他一口闷完了药,表情还有点不太好,又笑了起来,“是不是很苦?说实话,师父开的药方虽然很对症,可是那味道真是有点”
她顿了顿,又问:“真的很难喝?”
李毓反问:“你说呢?”
“可惜我没有糖,现在就是山下卖糖的铺子都不开门了。”
“我不爱吃甜的。”
“既然不能同甘,”楚昭华身子前倾,“那就共苦吧。”
她的嘴唇很柔软,因为从外面过来,还有点冰,可是很快就热了,她舔了舔他因为干裂有点脱皮的唇,甚至还咬掉了一块干皮。这种隐秘的做法让他有点晕眩,一把将人按在了床上。她还是笑,笑着勾住了他的颈,让两人的身体贴近在一起。
屋子里烧了碳,还是最好的那种银丝碳。汤药的苦涩味道混合着熏香的淡雅,倒是混合成一种微苦的暖香。
他的被褥比别的弟子的要软一些,他的亵衣布料也比别的弟子要丝滑,别的就没什么区别了。虽然衣食无忧,可是和远在长安宫廷中勾心斗角的太子和秦王相比,他的确是来吃苦的。山上什么都没有,唯有长久的岁月痕迹和练不完的剑法,一点点将他磨砺成真正锋利的剑刃。
那本避火图他是看过的,可是知道归知道,真正去做还是跟想象是完全的两回事。她好像并不舒服,他在进去之后还没怎样就泻得一塌糊涂,可是她勾起的红唇看上却很甜,手心对着手心c脸颊贴着脸颊的感觉又好像有种共此一生的缠绵。
她好像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和树共生着,可是离开了也能活,被砍断了根还是继续杂乱地活着,在春日里开出小小的花朵。
他压在她的身上,呼吸紊乱,心脏也跳得飞快,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这回才是真正感觉到那种从身体深处破开来的疼痛,感觉不太好,但是还能忍受,更重要的是,还是因为特定的人。她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少年,嘟囔道:“你好重啊”
李毓当然不肯就这样被推开,还是紧紧抱住她一动不动。他有点不甘心地开口:“刚才是失误。不是这样的。”
她顿时被逗笑,眉眼弯弯。他们在被子里打闹了一会儿,已经临近中午,她便要去小厨房做些吃的。李毓皱着眉,不肯放她离开:“我也不饿,不要去了。”
“可是我饿了啊。”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我叫人做饭。”
她来的时候,李毓身边的内侍都不在房里,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她知道那两个内侍都是太子的人,其实并不会尽心待他,甚至连本分都做不到。她认真地说:“可是我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啊。”
李毓想要跟着她一道去厨房,又被她拒绝了,说他的身体还没大好,就不要再跑出去吹风了。
李毓的院子里就有一间小厨房,食材也有。她在砂锅里炖上海参小米粥,中午只简单地煮了两碗鸡丝面就作罢。
淡黄色的鸡汤配上白菜和小葱,看上去卖相倒也不错。
她把鸡丝面端在他的面前,又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尝尝看?应当不难吃的。”
他其实还没吃过她做得东西,那个烤獾子肉不算,獾子肉质粗糙,烤熟了只是闻着香,吃起来却很难吃。他喝了一口汤,味道意外的还挺不错,便道:“手艺很好。”
吃完面,她去收拾碗筷和厨房,待回来的时候,发觉李毓把床单也换掉了,房间里也通过风,还有些凉意。
她接下去几天都天天跑到李毓那边去。
反正她一个人呆着也无事可做。
第二日他倒是老老实实地和她一道看书,共话西窗,到了第三日,他就忍不住开始把人往床上带,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旦开了荤,就食髓知味,就是圣贤书都阻止不了。
楚昭华被他花样百出的纠缠给逗得憋不住笑,原本他的脸皮还是很薄的,现在却被磨炼得越来越厚,只是不想放她回去。
可惜留宿是不可能的,谁知道被人发现了会惹出什么样的事端。
楚昭华和他道别后,就准备回自己的宿所去,忽然又听见李毓在身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笑道:“又怎么了?”
--色如春花。
寒冬已去,料峭的早春却是已经到了。
他走上前,将自己的一件毛皮斗篷仔仔细细地披在她身上,她大约是没觉得有多冷,可他能亲眼看着她穿着自己的衣物,这种感觉却是从所未有的满足。
他隔着斗篷又把人抱住了,低声问:“明日还来不来?”
楚昭华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其实无所谓,他的身体也快要好了,他过去也是一样的。他摸了摸她缎子一般的长发,又亲手将风帽拉上,她只露出了一张秀美的脸蛋。
楚昭华道:“真的要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她沿着长长的台阶往下走去,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望。她的身后,是异色的天空,突如其来的晚霞将天际烧成一片通红,恍如狂野上燎原的火光。李毓还站在最上端的台阶上看看着她,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却又化为惊慌。
她很快就知道他为何会露出这种神情,因为那种熟悉的扭曲和晕眩感又出现了,每当她要脱离这段幻境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
她看见李毓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他的病才好了大半,再加上他这段时间身高抽长得厉害,就显得清瘦了特别多。他想要拥抱她,可是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他什么都没抱住,唯有山间冰冷的空气。
他似乎张嘴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扭曲着,她的身体也化为空中的光点,预示着这个世界的崩塌。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楚昭华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守城的士兵把她的过所文牒塞回到她手上,示意她快走。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那士兵就有点不耐烦了:“让你过就过,愣着干什么?”
她顺着人流慢慢地走进城中,迎面而来的便是喧闹息壤的人流,商贾如云,满城白衣客卿,窈窕淑女,街市人流如织。她竟是又回到了长安。
只是这一回,她是一个人来到长安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感觉虎口的茧子又厚了一些,悬在腰间的长剑有些沉,身上的衣衫上还沾着灰,闻一闻,似乎味道也不大好,整个人都风尘仆仆的。
她还没进入状态,只好先找了一间客栈稍作清洗。客栈里有铜镜,她对着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外貌,已经变成了她现实中的模样,乌发雪肤红唇,就是一脸疲惫,好像赶了很长的路跋涉而来。
等她出了客栈,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会身在长安了。
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一件事,关于楚王李毓的婚事,他将在三日后迎娶萧家嫡长女萧旻如,满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据说送到萧家的聘礼都有九九八十一抬,还绕着外城和内城走了一圈,算是近来轰动长安的大事。
她现在觉得这幻景对她根本就是恶意满满,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全部都是体力活。
这个时间她来长安能做什么?
就只有阻止李毓的大婚了。
该怎么阻止他的大婚?
那就只有抢亲了。
更可怕的是,她之前在客栈沐浴更衣,发觉包裹里的衣裳是清一色的素白色,穿着一身白衣去别人的婚礼上,一看就是故意去打砸搞破坏的。
她想起李毓在东城的街市还有个铺子,表面上是个米铺,谁知道暗地里做的是什么勾当。她不方便进内城,可是逛东市却完全没问题,打算趁着这两天守株待兔。
东市沿途皆是商铺,西市却是番邦人做生意的地方。西市热闹,东市繁华,那间米铺的位置很好,背靠的一条巷子却又十分僻静。她很快按照记忆找到了那家米铺,米铺大门紧锁,上面还贴着封条,说是这几日东家家中有事,暂时歇业。
她侧过脸,听了听门里面的动静,确定里面是有人的。明明有人,却关门大吉,一看就有问题。她也不客气,退后两步,用冲力踩在了墙壁上,再灵巧地攀到了墙头,米铺里果然还是有人的,几个伙计正在清点库存。她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贴着墙头往后院的方向跑了几步步,又纵身跃上后院的小楼。
那间小楼本就连着货仓,楼梯陡峭又狭窄,她记得走上去的时候还有点晃动,整个楼梯都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她舍弃楼梯,直接伸手抓住了小楼的栏杆,像猫一样翻了过去,站在楼顶的客房外面。
李毓刚巧正在房里。
他面前堆了一叠账本,他正慢慢地翻看着,那账本比他坐着都要高了,直接把他半个身子遮挡住了,但是他的脸上并未有不耐烦和不解的情绪。
楚昭华用剑鞘刮了一下窗子,木质的窗格发出了咔得一声。李毓听见动静,立刻站起身,推门出来细查究竟。楚昭华趁着他出了房间的片刻,自己则悄悄地溜了进去。
李毓查不到什么,很快就回来了。他才刚走近房间,就感到颈后一凉,有剑刃抵在了他的身上,他凝立不动,却还是不动声色:“阁下是?”
她慢慢往回收了收剑,回答:“讨债的。”
“”李毓呆了一下,反问,“师姐?”
啧啧,这都开始叫师姐了,她明明记得上回她脱离幻境前,他还只叫她名字的。
李毓侧过身,立刻感觉到那冷冰冰的剑锋靠近了他的胸口,那股凉意透过衣裳,贴在皮肤上,似乎只要一个应答不对,就会刺穿皮肤,直抵心脏。
楚昭华道:“听说你都要大婚了啊?”
李毓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转眼间又变得暗淡,他苦笑说:“师姐,我可以解释的”
“大婚的消息是假的,其实你三日后不准备成亲?”
“不是。”
她似笑非笑:“那你还解释什么?”
李毓还是苦笑:“此事说来话长”
“太长的话还是别说了。”她撤开长剑,抬手抓住他的衣领,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直接把人拉下来,吻住了他的唇,只是贴了一会儿便松开,“我要说的话很短,就让我先说?”
李毓低低地嗯了一声,用一种特别奇特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就像是第一日认识她似的。
“你先做好准备,三日后,你的婚事肯定办不成,因为我会来抢亲。”她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你应该庆幸,我只准备了白衣服,没打算穿红的,然后直接吊死在你家大门口。”
她停顿一下,又道:“话已经带到,你可要做好准备哦。”
“师姐!”李毓忙不迭地抓住了她的手,“昭华,你你要小心。”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丝水光,他的睫毛颤抖着,很快便把这缕水光掩盖了下去。他抓着她的手,却好像舍不得松开。
这回轮到楚昭华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她还真的第一次听说,她去抢亲,还会被要抢的人叮嘱小心:“那你现在就要跟我走吗?”
李毓摇摇头:“现在走不掉的。”
现在走是最简单的,若是拖到三日后,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她向来胆大包天,敢做别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抢亲这种事虽然是第一次做,对她来说倒也不算什么了。
她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抓住自己的手拉开,点点头:“好,那你等着。”
李毓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唇,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她从栏杆上翻出,又落在了墙头,很快就消失了。
他紧紧地攥住手指,指甲嵌到了掌心,他也没松开。五月廿九,宜嫁娶,宜搬迁。
黄历上却没说是不是适宜抢亲。
因为楚王李毓大婚,接亲的队伍按照惯例,要在内城绕上一圈才把人送到楚王府,沿途都有禁军巡逻。
西唐禁军是皇帝直接掌控,里面还塞了许多门阀权贵家的子弟,本事稀疏平常得多,纪律也松散。她并没有废多少力气,就借道西面的番市进了内城。内城比外城还要大,路线却更简单,全部都是笔直的街道。
楚王府在嘉善坊,离西市最近的却是义宁坊,中间大概相差了大半个内城。
等她赶到的时候,接亲的队伍已经进去了,来喝喜酒的宾客也到齐了,楚王府大门紧闭,门口只有四个家丁守着。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便径直走到门前。立刻就有家丁尽职尽责地阻拦:“姑娘你可有请帖?”
虽然嘴上这样问,可家丁看她的眼神还是透露出怀疑,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今日是楚王殿下大喜的日子,哪有宾客会穿白衣服,哪怕是最爱风雅,学魏晋时那些名仕风骨的人也不会穿着白衣来观礼。敢在今日穿白衣来的,根本就是来专门触人霉头的。
楚昭华笑道:“请帖么,自然有啊。”
“那就请姑娘拿出来让小的们看一眼。”
她点点头,干脆地说:“好!”话音刚落,她抬起腿,一脚踢在门上,只听轰得一声,楚王府的大门竟然被她一脚踢开,撞在门边的白墙上。
她就在这声巨响之后,大步流星地穿了中庭,径直走向喜堂。
家丁再次上前阻拦,却听铮得一声,她抽出长剑,往边上一挥:“不想死就滚开!”
她一亮出兵器,坐在中庭吃酒的宾客的喧闹声顿时一静。她在万众瞩目中微微一笑:“各位有礼,我就是来抢一下亲,抢完就走,打扰了。”
莫十一反应最快,很快就挡在了她的面前,幻境里的莫十一还有完好的两条手臂,看她的眼神也是全然陌生,说话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冷淡:“今日是殿下的大日子,姑娘若是想要做什么,何不改日再来?”
楚昭华不想跟莫十一纠缠,也不想去伤害他,直接绕过他继续往里走。
莫十一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挡住了她的路,但是眼前一花,她就绕了过去,他诧异了一下,又疾步追了过去:“姑娘,你若是执迷不悟,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楚昭华转动了一下手上的长剑,只听剑锋发出了嗡嗡的轻响,她拿剑指着莫十一:“你拦不住我,又打不过我,还能怎么不客气?”
她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可是说出来的话,简直要把人给气死。
她加快了脚步,甚至用上了轻功,几下就跃到了喜堂之前。里面的雅座全都是贵客,她粗粗一望,便看了好几个现实中熟悉的面孔,可那些熟悉的面孔就像一个个埋在土里的萝卜,她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站在喜堂最前端的李毓回过身来,目光复杂却又沉静。
他穿着正红的喜袍,那鲜红的色泽衬得他面如冠玉,格外的丰神俊朗。和在座的面带微笑的宾客相比,他的神情沉静得太过,似乎面对的并不是人生的大喜事,而是一件并不太让他高兴得起来的事情。
他突然往前迈出一步,却很快被人挽住了手臂。
萧旻如微微撩起鲜红的霞帔,露出白皙圆润的小巴和精心描绘的红唇,她轻启朱唇,问道:“殿下,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还要去哪里?”
李毓侧过头,望着她露出的小半张脸。
“若是没有萧家的支持,殿下将来又能走到哪一步?”
萧家出太后。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
日子已久,萧家嫡女所代表的不光是萧家的势力,还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楚昭华推开上前阻拦的侍卫:“即使没有萧家的支持,难道就会误了殿下的前程?”
李毓轻笑了一声,语音清晰地回答:“自然不会。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不去凭本事争抢,难道还要靠一个女人才能得到?”他坚定地朝楚昭华走去,牵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你来抢我,我当然要跟你走。”
“李毓--”萧旻如掀开了鲜红的盖头,红色的绸布飘落在地,露出一张秀丽却又扭曲的脸庞来,“你疯了吗?你连江山都不要,已经唾手可得的东西都要放弃,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楚昭华挑眉,她在现实中只见过一回萧旻如,倒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这种感觉可真是很怪异了。
李毓像是没听见她的质问,只是说:“我们走吧。”
“等一下,”她站住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襟,用力往外一拉,盘扣崩落,锦缎撕裂,她扯下了一大片衣襟,他身上的喜袍滑落,露出里面的玄色常服来,她揶揄道,“你准备得倒是很充分啊。”
李毓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敢太过劳烦你,就准备了一点点。”
如果真的不想劳烦她,那就应该自己主动跟着她走吧?干嘛还要让她这样忙碌一场?她有点不明白,但是也不想追根究底,姑且--当做是他很想当一回被人抢亲的新郎好了。
莫十一带着楚王府上的侍卫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反倒是完全懵逼的,他原本是要来阻止楚昭华破坏婚礼的,可是现在带头破坏自己婚礼的人却是楚王殿下,他又该怎么办?是继续阻止,还是干脆让开一条路来?
李毓握住她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前来观礼的宾客们神色各异,既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还有些惋惜的。可他就像看不见一样,从堵在喜堂门口的人群中穿出,那些侍卫见他走过来,忙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楚王府的正门口。
楚昭华轻声问:“你知道走出这道门,就意味着什么吗?”
他自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势的重要性,只要走出这道门,就代表他多年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他一直都是被打压被低估的,他为了更接近皇权,当过太子手上那把剑,同样为了权力,他又和太子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上,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他这一生本就是为权势奔波,他知道自己不讨父皇喜爱便从来不去争宠,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自己面前,他会为了祖母的一点支持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身体是否康健,他都要赶最早去请安。
他原来以为,他这辈子只有国,没有家,更不会有那种软弱而又无用的情感。他读了这么多史书c治国策略,他上过战场也上得朝堂,他以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近在咫尺的皇位。他以为他会为皇权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
临到头,他却发觉自己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明明是自己虚伪。喜欢她喜欢得很,恨不得把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都占为己有,可就是抱着可笑的自尊,想要她先低头,想要她先付出更多,好像付出多了她就更加舍不得放手,哪怕后来她终是会后悔。
“我知道,”李毓轻声道,他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有些低落,却又莫名的坚定,“我知道的。”
铁箭破空的声音传来,楚昭华回过身,又手上的剑斩落了箭头,剩下那支光杆子的箭身就擦着她的衣角飞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萧旻如从侍卫手上夺过一把机弩,全身颤抖,她又扣下了好几次机弩,里面的箭却卡住了,再也发不出来。
楚昭华皱了皱眉,她再是不了解萧旻如也觉得出不对劲的地方了,萧旻如是萧家贵女,别说是会用机弩放箭了,估计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机弩长成什么样子吧?
她恍然大悟:“你都想起来了?”
她问得没头没尾,可是李毓就是听懂了,他笑着回答:“是啊。”
这个时候,门外也传来了大宦官有点尖锐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西唐显宗皇帝大步踏进门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朕听说你今日要逃婚?你是昏了头了,还是对朕不满?你这是置朕于何地?”
李毓的语气还是极其平淡的:“不想娶罢了。”
显宗皇帝显然被他的态度气到了,脸色赤红,胸口不断起伏:“放肆!朕能给你今日的权势,朕一句话就能再收回,你算什么东西,没朕抬举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李毓正色道:“那就请陛下把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吧。”
他话音刚落,时光突然静止,这乱成一片的场景突然固定在那一刻,显宗皇帝满脸怒容,萧旻如满脸怨恨,宾客则是神色各异,所有的一切,就此定格。
楚昭华呵了一声,又勾了勾他的手指:“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这是李毓的心魔,也是由他构筑起来的幻境,如果连他都不再相信这一切,幻境便失去了支撑,只能破碎。
幻境里面的所有人,有些是他的记忆,有些是他的心魔,比如萧旻如,她代表了他心中对权势的留恋,她会阻止他,不惜一切代价,除非他已经做出了明确的选择。
李毓偏过头凝视着她:“有一会儿了。”
他没打算告诉她,其实他被困在这里已经无数遍了。
第一回,他迎娶了萧氏,可楚昭华并没有出现。原来她在路上突然生了病,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苦苦挣扎,等她来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她找上门,什么都没说,直接刺了他一剑,转身就走。他捂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来,他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开了一个大洞。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再次回到了大婚前夕。这回她赶上了,想要带他离开。他们刚走到城门口,突然一支冷箭飞来,正中她的背心。他回过头去,却看到萧旻如抓着机弩,面容扭曲的模样。
他开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虚幻。可是他却堪不破这虚幻。
就像他之前说过的,如果是一个将军,他会不断重复一场失败的战役,他想尽各种办法想要挽回战局,可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想要脱身,就只有完全放下。可是放下,又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没有人想放下,没有人心甘情愿失去。
第三回,她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她上前抢亲,还没来到他的面前,便被乱刀分尸。当他狂奔出来的时候,只看见她面目模糊地倒在血泊里。
第四回,她同样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当她靠近的时候,她用尽全力,将一把长剑插进了他的身体。
第五回,第六回,第七回他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一场玩笑,还是永远出不去的死循环,他甚至觉得,那个一遍遍出现在他面前的楚昭华是否只是披着她面容的恶魔,可他还是不忍心伤害她。
最后一回,她还是来了,她穿着素白的衣裳,显得那样清雅脱俗,又玩笑道:“还好我没打算穿着红衣吊死在你家大门前。”
好像这次不一样了。
她终于来了。
李毓将她抱进怀里,那些注视着他们的旁观者突然变得面目模糊,那些嘲笑的c幸灾乐祸的c看热闹的神情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面目空白的假人。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颈窝,低声道:“带我回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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