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81118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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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毓的眼神闪了闪,低声道:“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又没有了下文。他看她的眼神隐约有些压抑的灼热,几近贪婪地描摹着她的五官,她的容貌就和他记忆中的楚昭华一模一样,不光容貌像,便是神态也像极了,当他看见她安静地俯卧在书桌边小睡,他便忍不住想要确认这会不会又是一场繁华旧梦。

    他连做梦都很少会梦见她。

    鲜少的梦境中,她却总是望着他微笑,好像她心中也和他一样,同样有着一股眷恋之情,说着美梦中才会有的情话。梦醒之后,榻边依旧冰冷,甚至这之后她都不肯再入他的梦了。

    可是现在,她又站在他的面前。

    她看上去,甚至还是当年模样。他还记得他们初见时,她穿着的浅青色弟子服,腰带是殷红的丝绦,随着她奔跑和风吹过的轨迹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站在海棠花边,笑容却比鲜花还美。

    她容颜依旧,可他却是老了。他的鬓角渐渐生出了白发,他的眉心和嘴角出现了浅淡的纹路,他心事重重,再也不复返从前的意兴飞扬。

    这一瞬间,他害怕惊扰了她,也害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

    楚昭华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但她也找不到可以自圆其说的理由,索性她还能硬着头皮装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你又是谁?你认识我吗?”她脸上微微发烫,勉强保持住一脸无辜又无知的模样:“我好像撞到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撞到头是个好理由,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李毓想要追根究底也很困难。

    李毓却是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你又骗我。”

    楚昭华心中一凉,却听他又继续说道:“前几日你也说记不起我是谁,最后却是想要诓我亲口说出那句话。”他轻轻地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眼眶却是慢慢红了:“我是你的夫君,你却把我忘记了,你知道我会很难过吗?”

    楚昭华埋头在他的怀里,暗暗地撇了撇嘴角:他这是在骗三岁毛孩子呢吧?简直睁着眼说瞎话,可脸上却依旧挂着无知又无辜的表情,应声道:“是这样吗?那这个花瓶又是怎么回事?”

    她指着那只长颈釉彩瓷瓶:“我不喜欢这个花色,这颜色多俗啊,肯定是别的小妖精送给你的。你看这大红大紫的釉色再配上两枝桃花,啧啧,俗气。”

    李毓揽住她的腰,轻声笑了起来:“不喜欢就砸了,一个花瓶而已,也不值什么钱。”

    釉彩的瓷器绝非李毓所说的便宜货,便是三品高官,也只用得起素瓷。楚昭华想了想,又道:“不了,当真砸了就会有人找我算账。”

    李毓牵着她的手,向殿后的寝室走去,语声低柔:“困了吗?我看你都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后若是等不到我,便自己先睡,知道吗?”

    楚昭华其实对于自己能够保持现在的实体状态多久,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他所说的“以后”,但还是很听话地按照他说得做。承正殿后的寝室不大,那张床也不大,若是要躺下两个人,就显得有点拥挤。

    李毓侧过身,将她拥在怀中。他吹熄了蜡烛,又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她,若这是一场梦,他只希望这梦能再长久一些,不要醒。楚昭华睡醒了的时候,已经快要日上三竿了,她坐起身,又试着去抓床幔上过的丝绦,很顺利地抓住了实物。

    “你醒了?要不要陪我用早膳?”李毓坐在桌边,桌面上摆着几色糕点,有荷叶饼,有桂花千层糕,还有乳酪酥c梅花酥c水晶煎包,主食是鸡丝粥,“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吧?”

    其实她并不饿。她当游魂的时候,是不会饿的。

    只是她一般睡不了这么多时候。

    李毓从前的习惯是在上朝前用早膳,今日却把早膳推后到上完朝后。他亲手盛了一碗鸡丝粥,放在她面前:“你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楚昭华接过粥碗,她的手指纤细素白,在墨兰瓷色下显得特别好看。她也夹了一个水晶煎包放在李毓的碟子里。

    李毓含笑看了她一眼,便夹起水晶包咬了一口,往日里很普通的早膳,今日显得尤为特别,就连汤汁也鲜香了许多。这一顿,他的食量比往日大了不少,大宦官德统来收拾的时候都特别高兴。

    德统看见凭空出现在承正殿的楚昭华,目不斜视,就连一点好奇的窥视都没有。李毓已经给她造了新的身份,德统能够在贴身内侍的位置上待了这么久,可知他是个乖觉的c又很会审时度势的人,知道有些事该管,有些事必须讳莫如深。

    承正殿是李毓批阅公文,商讨国事的地方,平常除了一些打扫书架的内侍,根本不会有人进来。更不要说有人能在没有传召的情况下,待在他的书房里。他也对比了昨日杏林宴和最后出宫人数的名单,完全是能够对上的,这就说明人不可能是外面的人带进来的。后宫也不可能做到偷偷运进来这样一个大活人,还把人悄然无声地塞进他的书房。

    她倒是像那些话本小说里的山精野怪,便这样凭空出现了。

    李毓在批奏折的时候,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架下面的椅子上,翻着他的藏书,偶尔还会动一动,托着腮,又或者是觉得原来的坐姿不舒服了。

    他今日的效率也格外低,时不时侧过头去看她一眼,见她一直这样安静看书,又有点想知道她到底在看些什么,如此一想,便分外心痒。

    李毓把看完的奏折扔到一边,踱步到她身边,低声道:“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楚昭华看完玉台集,正津津有味地看北地风物志,闻言便将封皮露给他看。她执着书,书册正好遮住了她的半面面孔,只露出她的一双眸子来。李毓在喉间笑了一声,低下身去,轻轻地吻在她的眼睛上。她立刻闭上眼,睫毛擦过他的嘴唇,带起了阵阵酥麻。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也会这样令人神魂颠倒。

    “今日天气不错,”他抽走了她手里的书,“便出去走走如何?”

    楚昭华摇摇头:“不去。”

    她是不敢去,如果跟前段时间一样,刚离开承正殿没两步就被弹回来,那她可再没有办法能够解释这奇怪的景象,就是想要装傻装无辜也没用了。

    李毓被忤逆了也不生气,反而弯下腰将她直接打横抱起:“就算这本风物志再好看,也要出门见见太阳,你要是懒得走,我就抱你出去,如何?”

    一点都不好,她就是鬼魂啊,干什么要晒太阳?

    德统在门外当值,眼睁睁见到穿着便服的帝王抱着那位楚女官踏出了承正殿的门槛,不知道是哪个门阀世家有这个本事悄悄地往承正殿塞人,不但塞成功了,还让帝王亲自叮嘱为她造了册,成了承正殿唯一的一位女官。

    李毓抱着她出了承正殿,这才将她放下。楚昭华还沉浸在终于可以不用再龟缩在一个地方寸步难行的好事,却听李毓笑道:“若是我没法陪着你,你也尽可以出来走走,总是闷在屋子里多无趣。”

    楚昭华道:“你不陪着我,又要去陪着谁?”

    南诏出美人,南诏皇室更是出了不少美人。她牵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两下,眼眸微弯:“你是不是还有后宫佳丽三千要陪?”

    李毓很喜欢她撒娇,她就算用这种有点娇蛮的语气说话,也显得很可爱。他转头示意了一下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德统:“朕从来都没注意过,后宫里还有多少人,大总管知道吗?”

    德统也是见过两朝皇帝的老人了,先帝最喜欢拿身边的内侍当心腹,可是眼前这位全恰好相反,最恨宦官干政,他的前任便是因为多为朝臣说了两句好话,最后被流放出宫去了。他揣测着帝王的意思,低着头答道:“陛下后宫里的美人都是原先世家送进来的,陛下登基至今,都未有纳入新人。”

    李毓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现在你放心了吧?我现在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德统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暗自摇头:这位新入册的女官不知道祖上烧了多少高香,能让帝王自称“我”,还放下身段来迁就她讨好她,若非李毓的确是从不沉迷女色,他都要以为这一位是妖妃现世了。

    楚昭华早就在屋子里待得快起毛了,现在有机会活动一下身手自然很是愿意。李毓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先骑马带着她绕着骑射场地小跑了一圈,见她的确是会骑马的,便松开了手,和她并辔而骑。

    演武场没有任何树木隐蔽,太阳直晒,待三圈跑下来,她已经鼻尖沁出细汗。她玩性正浓,李毓也不打断她,甚至还手把手教她射箭。她在南诏军营里是学过射箭的,也能拉得开长弓,可惜射箭的准头却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一蹴而就。李毓站在她身后,手把手示范了几回,她也能偶尔射中靶心了。

    之后几日,李毓除了早朝和处理要务,剩下的时间他们都算是形影不离。她自从能走出承正殿,也会单独去演武场骑马。德统得了叮嘱,都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若是抽不开身,至少也叫上人跟着她,生怕她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楚昭华也从不惹事,既不会去后宫招人现眼,就是连东西苑的花园都很少涉足。演武场这种地方,一旦出了太阳就特别晒,根本不会有妃嫔出现,生怕晒坏了皮肤。

    她近日来沉迷驯马,演武场的马圈里有几匹西突厥进贡上来的千里马,性子桀骜,十分彪悍,还没有被驯服。她挑了一匹最威武的,每日都会骑上一会儿,开头的时候,那马往死里挣扎,恨不能将背上的人甩下去,后来开始有点收拢了性子,只是撒开四蹄狂奔的时候还是充满野性,看得德统每回都在手心里捏一把冷汗,生怕这位小祖宗摔了伤了。

    她骑着马绕着场地狂奔,骑马的时候如果挺直腰板很容易便会重心不稳,她在马背上被颠得东倒西歪,但就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她跑了两圈,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有人骑着马追了上来,那人的骑术明显要好过她,虽然骑的马不如她的神骏,可到了弯道的地方很容易便会拉近到半个马身的距离。

    楚昭华被激起了好胜心,就到了弯道也不减速,可折腾了半天也没把人甩开。

    “臣妾听闻陛下近来宠信一个女官,便是她了吗?”萧皇后扶着身边宫女的手臂,站在李毓身侧,萧旻如是萧家嫡长女,再加上这几年门阀世家都被李毓打压得厉害,她入宫为后,也是皇帝和门阀之间博弈的结果。

    萧旻如成为皇后,便是寻常百姓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萧家出太后,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她又继续道:“陛下的承正殿中向来不留女官伺候,这倒是独一份的恩典了。”先帝当年立下的先太子李疏的生母就是书房里伺候的女官,女官被临幸一回便怀上龙种的情况本来就是极少的,而帝王临幸女官就会有记录,萧旻如作为一宫之后并没有看到记录,想来还没到这个地步。

    今日是萧家五郎,也就是萧旻如的亲弟弟萧祈从边关回长安叙职的日子,西唐的皇帝普遍尚武,李毓也打算在演武场见一见萧祈,结果他才刚到,倒看见萧祈和楚昭华比上了骑马。萧祈比萧旻如要小五岁,十六岁便自请去边关,这几年凭着军功也升上了少将军,正因为他去边关去得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议亲。

    她笑道:“五郎看上去倒是挺喜欢这女官的,这几年五郎身边也没有什么可心的人,不如臣妾在这里求陛下一个人情?”

    李毓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今日不过刚见了一面,皇后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倒是难得。”

    萧旻如面色一红,想了想又道:“臣妾家中的老夫人成天催着臣妾为五郎相看,臣妾这不是有点着急了嘛。”

    李毓凝目望着骑马奔驰的两人,他们看上去的确是有些般配,身上都还有着意气奋发的少年气,对比与他,他却还要背负着沉甸甸的国家重担,再加上刚生过两场大病,身体也最是虚弱的时候,的确是不如萧祈那样吸引人。

    一个是体魄健美意气奋发的年轻将军,一个是脸色苍白又显现出些许老态的帝王,一个尚未有妻妾,一个却是坐拥一整个后宫的女人,任何一个聪明些的女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知道谁才是良人。

    她又不傻,为何要选他?

    每当夜间她入睡的时候,他便握着她的手,她熟睡的模样还是当年少年时记忆里的秀气稚嫩,他便越觉得自己苍老消瘦,庸俗乏味,他竟开始情怯。偶尔他借着教射箭的名义从背后拥抱住她,他们头碰着头,他能看见长弓上的铁片倒映出他们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她不会选他的,她从来就不爱他。

    他从一开始便明白这个事实。他本来只是想等着她受不了普渡寺的苦寒,不得不向他低头,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场空。

    楚昭华骑马出了一身汗,又看见李毓站在场外,便飞快地跳下马背,两步三步跑到他的面前:“陛下。”

    她甚至都没有行礼,更不用说施予皇后一个眼神了。

    萧旻如咬了咬牙,面上的笑意却是挂不住了。

    李毓抬起袖子擦了擦她脸颊上挂着的汗珠,轻声道:“怎么,终于把西突厥送来的马给驯服了?”

    她笑道:“是啊,我花了大半个月的功夫。”

    萧祈也接话道:“那是西突厥送来的骏马?难怪如此神骏,光看这高头大马的形,就特别威风了。”

    “五郎若是喜欢,便也去御马监选一匹,良将陪好马,宝剑赠英雄,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萧祈笑着谢恩,可他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瞟到楚昭华身上:“姐夫,这位小姐臣从前都没见过呢。”

    李毓握着她的手腕,答非所问:“你们姐弟也许久不见,皇后刚才还说要为你接风洗尘。”

    萧旻如立刻接话:“是啊,姐姐也有三年没有见过五郎了,我们是该好好聊聊天。你来跟姐姐说说,这几年在军营里可是习惯。”

    楚昭华能感觉到李毓的情绪有点不稳,因为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比往常重了两分。她很是乖巧地随着他回了承正殿,萧祈她在太子赏花宴上见过,不过也没什么感觉,只当他是个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刚才皇后对我说,想要撮合你和萧家五郎,”李毓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有意”他停住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朕可以给你们赐婚。”他说赐婚,而不是萧旻如所说的求一个恩典,楚昭华身份不明,并非门阀世家出身,想要当真赐婚给萧家,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楚昭华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情绪不太好了,但是知道归知道,又觉得哭笑不得,便道:“好啊,原来你一直都是骗我,你上回还说是我的夫君呢,怎么现在便要把我送给别人?”她轻轻一拳捶在他的胸前:“你敢这样做,我就--”剩下的字眼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李毓本就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他就能懂得她的意思,更不必说她都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

    “我没骗你,”李毓抚着她的脸颊,“我就是--”他忽然笑了一下:“我给你一个位份好不好?”

    李毓难得地免去了翌日的早朝,这几日并无大事需要在早朝奏禀,便是不开早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昭华被折腾得有些狠了,最近又很嗜睡,怎么都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李毓叫醒她好几回,见她确实很困,便也不再勉强。

    萧旻如自然看到了昨夜的侍寝记录,特意便找上门来:“陛下是想给一个什么样的位份?臣妾看美人和昭容的位置都还空悬,不知陛下觉得哪个更好?”

    李毓对后宫的事本来就不怎么上心,从前都是萧旻如在打理,这回难得给了个态度:“给个嫔位,赐字昭。”

    昭者,华也,光也。这个字也取得太大了。这一上来就是嫔位,还有皇帝亲自赐字。萧旻如的脸色也好不起来,其实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如果李毓对谁都那副可有可无的态度,她这个皇后便也经得住冷落,可是一旦有一个女人能得到全然不同的温存,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一上来就是嫔位,从前也没有这个先例,陛下不如再考虑一下?”

    “既然从前没有,就当一回先例,往后便有例可循了。”

    楚昭华其实对于位份这事情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没有又如何,有又如何,就算给她一个皇后,也不可能带到现实中去。

    “现在便只能给你一个嫔位,等过一段时日,慢慢就能提上妃位。”李毓见临近午膳的时间,硬是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就算要睡,也等吃了午膳再睡,嗯?”

    楚昭华伸了个懒腰,还有点犯迷糊,但也听话地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是不对劲的,但老实说进了幻境以来,她就没对劲过,开始是当猫,后来是当游魂,也就不是太放在心上:“你要是想让我一直当个伺候笔墨的小丫鬟,我也是愿意的,位份什么我真不在乎。”

    他知道她不在乎。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了,他也没有什么能够给她的。每每见到她那张青春年少的面孔,他都感到一阵荒谬,他甚至想过,若她一直就是这副模样,而他却苍老得厉害,他该怎么面对她?

    白发对青丝,她朱颜不改他却垂垂老矣,是这世上最残忍也最可怕的事情。

    李毓轻声道:“可是除了这个,我已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了。我甚至都不能给你一个孩子。”

    他不会再有子嗣。

    从前他并未觉得如何,愿赌服输,既然被算计,就要承担自己失误的后果。

    可要留住一个别无所求的人,他该怎么办?他能做什么?

    楚昭华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有没想过,说不准我们就在做梦呢?南华经说庄周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你怎么又敢肯定现在不是梦而是现实呢?”

    李毓只是失笑:“胡说八道。”

    他不信她说的。楚昭华的眸子沉了沉,他不信,她又怎么能让他相信呢?待冬季近了,李毓便准备去东都洛阳的温泉宫去过冬。他在位的期间,减赋税,削减国库开支,就连传统的秋猎也改成五年一回,更不要说去温泉宫过冬。

    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

    楚昭华越来越嗜睡,原本睡上四个时辰便算是睡饱了,渐渐的变成一睡就是半天。之前喜欢的骑马都不太去了。

    李毓见她总是这样没精神,便决定带她去洛阳东宫。

    他不带皇后,反而带了女官出身的昭嫔在身边,一时间御史台的折子雪片似地递上去,快要把桌子压塌了。

    李毓根本不把御史台的弹劾放在心上,正因为近两年来,他没有什么把柄被御史台抓在手里,显得他们过分无所事事,这回找到了理由,自然是蜂拥而上。

    楚昭华只纠结于该怎么让他相信,现在的一切才是虚幻,只有摆脱这幻景,才能回到现实。她也不知道外界的时间过去多久,但拖得时间越久,事情就越是麻烦。

    他们一路从官道出行,直抵洛阳行宫。途中经过了一些小的镇子,虽然到不了古书上所说的家家户户家门大敞c路不拾遗的地步,但不成匪患,每家每户小有余粮这也是事实。李毓的确很适合当皇帝,他勤勉克己,不骄不躁,有心计又有手段,还有帝王特有野心和冷酷,他一路靠着自己慢慢往上爬,爬到权力的顶端,不管有没有她在身边,他都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帝王,可是有她在,他会更开心一点。

    她很坚信自己冒着被困死在幻境的风险来唤醒李毓的做法是正确的,她怎么能让他在这个荒凉边城犹如困兽?

    就算很难,她也一定要做到,必须做到。

    他们到了洛阳,很快在温泉行宫安顿下来。李毓带着她看了一番行宫里的景致,又拉着她去了硫磺脉的泉眼,泉眼的温度特别高,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硫磺味道。李毓把内侍准备的食盒放进泉眼里,等待了一会儿再拿出来,里面的削得薄如蝉翼的河豚鱼片就已经被烫熟了,边沿微微卷起,口感也很爽脆。

    他夹起一片鱼片喂到楚昭华的嘴边,笑道:“现在还不到河豚最肥的季节,也就是能入口罢了。”

    楚昭华就着他的筷子尝了一口河豚,笑眯眯地开口:“我记得你今天还有一大叠文书没有批阅。”她用双手比了个一大叠的手势:“你还有闲心跟我在这里偷懒?”

    “这怎么能叫偷懒,”李毓正色道,“陪你,就不算是偷懒了。”

    楚昭华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她犯困的毛病来势汹汹,请了好几位御医看了,都说她并没有什么问题。李毓一口一口地喂鱼片给她,面上微微有些忧色:“又觉得困了?”

    楚昭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以前也是这样喂猫的。”

    李毓举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又笑了,泪痣在眼角下若隐若现:“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养过一只猫的,嗯?”

    她斜过身子,倒进他的怀里,认真地回答:“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我变成一只猫,你还把膳食里的鱼都留给我,也是这样拿着筷子喂投的。”

    李毓把食盒放在一边,伸手捧起她的长发,这样的乌发雪肤,总令人想起一些香艳的词来,他听见她的说辞,还饶有兴致地问:“那是不是你被我养得肥肥胖胖,就和汤圆一样。”

    “后来,我看到猫死了,被定南夫人挖去双眼,凌虐死的。”

    李毓的呼吸突然凝滞了片刻,又嗤得笑了一声:“我小时候的确是养过一只猫的,后来不太记得了。”

    楚昭华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撒谎,甚至可以肯定,他并不想和她提起这个话题。但是她必须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现在的李毓到底明不明白他身在幻境无法脱身,又或者是他沉溺过去不愿醒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用言语试探:“我还记得平修仪,她后来如何了?”

    李毓抱着她,手臂有些僵硬,说话的语气却和往常无异:“你刚才不是困了么?趁现在稍微睡一会儿?”

    楚昭华撑起身,抓住他的交领,他今日穿得是玄色龙纹的便服,更显得他如同芝兰玉树一般:“可我不困。”

    李毓就任她抓着自己的衣领,静静地注视着她,他想和她分享将来和期许,但从未想过要把过去的不堪和痛苦一起暴露出来,就算他再喜欢她,那也不行。

    楚昭华和他对视着,寸步不让。

    明明之前他们相处得很好,她会对他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她并不畏惧他帝王的威严,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欢喜,他很喜欢这种亲昵的感觉,可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固执过。眼下这种被掌控的感觉并不好,他也有身处高位者的脾性--他不喜欢被掌握,被威胁,被逼着做他不愿意的事。

    他有点烦躁地开口:“她死了,如果你非想要知道,她得罪了定南夫人。”

    李毓停顿了一下,又叹着气妥协了:“过去的事的就让它过去,你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她的确是不能如何,只不过是想要让他明白,她说的庄周梦蝶并非毫无依据,她可以梦见自己成为一只猫,梦见平修仪,他们现在的安稳缠绵也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并不代表现实就不如梦境美好。

    她再次铩羽而归,碰了一鼻子灰,那股恹恹之情到了晚上的接风宴上还没平复。

    她从前有多赞赏李毓那种不动如山c铜墙铁壁般的韧性,现在就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又或者干脆揍他一顿,直到把他揍醒为止。

    而到半夜,她是被李毓用力摇醒的,她猛地惊醒过来,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从窗格透出去看,还能看见烧红的半边夜色。

    李毓飞快地披上外衣,用拿起留在外间桌上的一壶茶--这是寝宫里仅有的水源,全部倒在了亵衣上,然后将沾湿了的布片撕开,递给楚昭华一半。她的反应更快,飞快地穿上外衣和靴子,接过布片蒙在脸上,抬脚猛地踢开了寝宫的雕花门。

    呼得一声,火舌窜起,一下子将他们堵在了里面。

    楚昭华看准了火势,直接冲了出去,用力推开被烧断的一根门框:“火太大了,必须得冲出去!”

    她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阵皮肉灼烧的痛楚,但是完全顾及不到,满目满目的都是通红而狰狞的火焰和焦黑的浓烟。她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帝王尊严,直接抓住李毓的手臂,拖着他越过一丛大火,在落地时就地一滚,把身上沾到的火苗扑灭。

    她没办法辨明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走,也是她运气好,虽然火势势不可挡,这一路却没有碰到太大的危险。眼见着就要走出寝殿,寝殿外的那根横梁轰然倒下,要把他们完全封死在火海。楚昭华当机立断冲了上去,想再次用之前的办法用内力震开横梁,皮肉之苦是再所难免,她只觉得一阵灼烧感落在她的双臂,就连脸颊上都有痛感了,她甚至还游神了一下,思索着自己这回会不会损伤了颜面。

    可是很快,她被重重推开,李毓用肩头扛了一下那坠落的横梁,硬是推着她冲出了火海。

    他们出了寝殿,算是暂且安全。整座温泉宫都烧了起来,可地界开阔,只要不是困在室内,逃离升天的机会还是很大。

    李毓的肩头被烧伤,露出了烧焦的皮肉,偏生衣服还死死地黏在渗血的伤口上,想要稍微处理一下都很难。他轻轻地嘶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把楚昭华上下打量了个遍,幸好她伤得不算太重,手臂和脸颊上都烫出了水泡,最严重的手臂还烫掉了大块的皮肉:“下次不要挡在我前面知道么?你这回多半是要破相了。”

    楚昭华竟然笑了一下:“破相了,你就不要我了么?”

    她的样子太温顺,眼神柔入春水,好像他敢说一句是,就得愧疚到死。事实上,李毓现在就心疼得不得了,他带着她来温泉宫散心,结果出了这么大纰漏,这都是他的错。他领着人往行宫外围走去,很快就遇到了几个披头散发c形容狼狈的宫人。

    那些宫人认出李毓,立刻就跪下请罪。

    李毓只想快点找来御医看看楚昭华的伤势,对他们不停磕头请罪也没往心里去:“罢了,你们”他似乎刚好踩到一块底下挖空的石砖,这落脚的一声特别空灵。楚昭华在一瞬间,已经做出了下意识地反应,闪身挡在了李毓面前,石砖翻起,露出底下的机栝,刹那间射出几把飞刀。

    她手上没有兵器,便不慌不乱地踢开了三把刀子,手上也没停下,反手握住了这短而锋利的飞刀,反身便是一刀抹了那宫人的脖子。那些宫人果然是有问题的,一见她避开了机关,全部一拥而上。

    她以短刀为武器,每出一招,便击杀一人,可是周围还不断有宫人打扮的刺客出现,她突然头脑一晕,脚步便慢了,被人在背后偷袭得手。楚昭华皱了皱眉,就好像没受伤一样,和李毓且战且退,往另一个方向退去。

    这么大的火,李毓的凌霄卫们和禁军总管季凛分散开去,有部分去火里救人,还有部分则很快发现了他们被围攻的状况。季凛飞身而来,原本有点吃力的战况立刻就转了风向,他把一柄长剑舞到滴水不漏,一边发出长长唿哨声。

    待到几名凌霄卫循声而来,一切已尘埃落定。

    楚昭华整个人松懈下来,拄着抢夺来的唐刀险些摔倒。李毓一直留心着她的状况,她刚才出手狠辣,完全不像是带着伤上阵,可现在,他却忽然发觉她脸上全是汗水,她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无。

    他借着天边发红的火光,终于看到了她的腹部已经被鲜血洇湿,正有滴滴血迹不断滴落在石砖上,他看见露在外面的那一把精细的刀柄。

    刀柄露在外面,就是说,那把锋利的刀锋已经完全插了她的身体。

    “昭华,”李毓抱着她,语声颤抖,“昭华,不要睡,御医很快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楚昭华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她的耳边好像有千百只蚊子正在嗡嗡作响,她又感觉到那种晕眩的抽离感,就跟之前两回一模一样。

    可是,她不想就这样离开。

    她不想,不想就这样死在他面前。

    李毓已经有些崩溃了,他前些日子还在忧愁,若是她一直保持着这张面孔,他要怎么才能维护住她,就算她是山精野怪,他也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和抨击,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有机会去伤害她了--甜梦乡终会清醒,她还是又要走了。

    “我不放你走,你不要想着摆脱我,”李毓恶狠狠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休想摆脱我,我c我会恨你--”

    她突然感觉到颈上一阵湿热,一滴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肌肤上,就像把这股烧灼的痛楚从肌肤传到了心底。

    “--你敢丢下我,我一定会恨你!绝不原谅你!”他的眼眶发红,说话还带着鼻音,就算放出的话再狠,还是显得很可怜。

    楚昭华用力抓住他的衣领,竭尽全力也只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死,我只是暂时要醒了,你也醒过来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哀求,也不知道李毓能不能听见,若是听见,又会不会相信。

    她手指突然失力,软软地垂了下去,李毓失神地盯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她天生微微上扬的唇,她的眼睛不会再脉脉地注视他,她的红唇不会再向他微笑,她不会再亲吻他拥抱他,不会再打闹着滚做一团

    他又失去了一回,这是第二次。

    她就像一场梦,突然出现,却是甜蜜的c缱绻的,就好像浮生中唯一的一点温暖,可是转眼间,梦醒了,醒了之后,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除了他。

    他又要拥抱着这美梦的残骸虚度余生。

    季凛默默地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的场景,火势已经渐渐小了,天边那一抹红也渐渐变淡,陛下怀中的女子低垂着手臂,早已失去呼吸,可是抱着她的帝王却始终没有松手。

    他转过身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他带着清扫现场的凌霄卫走了开去,想给他们留下一点空间,他直觉陛下并不会希望被看到软弱的一面。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极其压抑的哭声。就像野兽濒死时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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