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8.三八章

    镜宁又梦到了从前在书院里的日子, 那是某次蘅方上神在教众人新的仙术, 因为缺少一个训练的对象, 最后蘅方上神让商离进场和他做对手, 两个人放手交战一场。

    那时候的商离实力便已经超出了在场众人一大截，在各方弟子们眼里都是让人仰慕的存在，所以见到商离要与蘅方上神交手, 众人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

    镜宁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她期待着商离的表现，却又担心蘅方上神出手没轻没重让他受伤，结果在后来镜宁对章玉说起这事的时候, 章玉忍不住嗤笑起了镜宁, 说她闲得发慌喜欢白白操心。

    后来也的确如章玉所说, 镜宁是在白白操心，商离根本没有受伤的可能，他对于仙术使用的纯熟程度早已经超过了镜宁所以为的，更甚至在那场战斗中蘅方上神并未占到太多上风。

    当然这其中还有蘅方上神并未使出全力的缘由, 但就算这样商离所表现出来的实力依然足够强大。

    镜宁还记得那场战斗到了最后, 商离收剑回鞘, 长袖拂风，笑容谦和有礼, 视线无意地便扫过了她所在的方向。

    然后眼前的情景突然就变了模样。

    意气风发的昔日少年突然变成了后来与镜宁泛舟荷池，在舟中假寐的人, 然而一瞬之后场景又变了, 变成了阴云密布的雨天, 他们待在晦暗逼仄的屋子里，商离眼神带着无法分辨的重重感情就这样松开了她的手。

    所有的画面同时陷入了黑暗，接着再度走向光明。

    镜宁急促地坐起身来，手心轻轻触碰着胸口，心跳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昏迷之前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还清晰无比，镜宁飞快地理清了思绪，立即扭头往四周看去，发觉自己仍是在池畔的木屋里，而外面的天色呈着古怪的气象，分明是阴云密布雨声不断，但就在穹顶之上，却又有一道金色的光芒渐渐自云层中铺陈而出。

    像是一道巨大的阵法正自天幕之上缓缓画开。

    阵法。

    镜宁双眸微睁，骤然起身，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

    之前在听见商离说出那“喜欢”二字之后，镜宁便被商离所制住，也是直到那个时候镜宁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商离的对手，他分明早就已经自行恢复了仙力，却始终不让她知晓，只到最后那异象出现，说出了那番话之后才终于不再隐瞒。

    接着镜宁便在商离的术法之下昏迷过去，等到如今再度醒来，商离已经不见了踪影。

    镜宁匆匆起身，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屋子心中阵阵发紧，再看那天际已经渐趋成型的阵法，当即咬唇往外赶去。

    只是临去之时视线不经意一瞥，才注意到屋子中央的桌上，正摆着一个漂亮的花瓶，瓶中一枝桃花迎风盛放，开得正是艳丽。

    镜宁神情微变，轻咬了下唇才没有让自己的模样显得太过脆弱。

    从前在书院里，商离的房间花瓶里总是插着一枝桃花的，镜宁曾经在某次对方替关禁闭的她送饭的时候开口询问过，问他那梅花是不是有什么故事，那时候商离的回答算得上是不经意的，他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觉得它的生机总是很美。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禁不住想多看上两眼。

    纵然经历了太多不堪，但却总也有什么值得人多看几眼。

    镜宁再不停留，眨眼之间已经破开了封闭多日的结界，兀自纵云朝着天穹深处的神界而去。

    她所前往的地方是云罗湖，虽然当初没有认真去听蘅方上神说的话，但她依然记得云罗书院重开的那天，他说过此次他们重回书院的缘由。

    魔界研究出了某种古怪的阵法用以对付天界，天界诸位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找出了破解之法，是以要当初的弟子们回到书院修行破阵之法，而等到阵法修习结束，他们便将在云罗湖畔开启这道阵法与魔界正面对抗。

    如今正是阵法开启的时候。

    镜宁赶到云罗湖的时候，果然正见弟子们列阵站在湖面四周，阵法似乎早已经开启多时，结阵正在紧要关头，而镜宁的突然出现显然是众人没有预料到的。不少弟子正在专心结阵没能够注意到镜宁这方的动静，而恰巧这时候章玉睁开了眼睛，起初见到镜宁还有些惊讶，眨了眨眼才发觉眼前的不是幻觉而是真人，于是赶紧往镜宁这方挪了两步。

    “你回来了”章玉上下打量着镜宁，压低了声音道“看你的模样应该没遭什么难，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你和商离突然消失，我们都给吓了一跳，蘅方上神也急了，派人到处找你们，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打算做什么呢”

    镜宁没有心思回应他的问题，她扭头看着湖面浮现的阵法，心里的不安已经上升到了极点。

    章玉注意到了镜宁的视线，挑起眉头笑道“别担心，虽然阵法少了两个人，但蘅方上神说时间仓促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这阵法很快就能够结成了，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被这什么书院的规矩给困得死死的”

    他话音还没说完，便见镜宁突然闪身往另一侧走去，章玉面露异色，连忙追上，这才发觉镜宁竟是要往那湖面中心而去

    “喂去那边可是会被阵法反噬的”章玉连忙大声阻止，然而想要赶上镜宁的速度却是来不及了。

    好在就在镜宁即将踏入湖中之际，蘅方上神及时赶到，袖风挥扫之间便已经拦住了镜宁的路。镜宁抬头看了蘅方上神一眼，向来对蘅方上神极为尊重的镜宁此时却是面无表情，只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飞快蓄积了仙力继续要往湖中走去，竟似乎要打断这场阵法。

    就在镜宁这样做的同时，蘅方上神也终于开了口，语速飞快道“魔界来势汹汹，是要以祭品之躯召请昔日魔神，这阵法正是为阻止这场灾祸，你若在此时阻止，三界便将大乱。”

    镜宁脚步一顿，骤然回过头来。

    她赤红着双目，低声道“祭品是谁”

    到了这时候镜宁才注意到蘅方上神的脸色有些苍白，目中满是疲惫，他面对着镜宁的问题，闭目苦笑一声才摇头道“你们不需要知道。”

    镜宁没有理会这话，接着道“你们是打算如何阻止这场灾祸让那祭品从此消失”

    无言半晌，蘅方上神道“没有别的选择。”

    镜宁觉得自己浑身的力道都被耗光在这场对话中，她没有想到，所有的一切竟在最初就已经有了结局，他们再度回到书院，她以为那是她能够实现心愿的机会，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整个书院为商离布下的死局。

    他们修行阵法，所为的竟然只是亲手夺去商离的性命。

    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镜宁眼眶赤红，不顾蘅方上神的阻拦推开对方便要接着往那湖中走去，蘅方上神这次没有再动手阻拦，却是站在原地对镜宁道“这是商离的意思。”

    在镜宁转身面无表情看来的时候，蘅方上神接着道“从一开始就是商离决定的，选择你们来开阵也是商离决定的。”

    “”

    镜宁垂着眼眸，竟不知此时自己应该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她想要质问商离，想要不满的反驳他，但此时涌现在体内的更多却是无力。

    谁能够改变商离的决定呢

    镜宁曾经觉得商离太过温柔，连半点棱角也无，没有脾气的性子能够让任何人都对他温柔相待。

    到了今日她才明白，这个人究竟残忍到了什么地步。

    他要他们亲手杀了他。

    他要他们全都记得他。

    他的不甘全都烙在身上，统统都要加注在他们的身上，等到他们知晓真相，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杀了什么人，然后再因此愧疚懊悔，永生永世。

    就在这时，刺眼的金光自旁边升起，镜宁心底发冷，待到看清眼前的情形，身上所有的热血都在此时凉了下去。

    阵法成了。

    远处云罗湖畔结阵的人们都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天际云层光色翻涌，炫目金光随着所有人的阵法之力浮现而出，自每一方地面渗透入巨大的湖面之上，紧接着那些金光漫散开来，在湖底形成一道如罗网般巨大的阵图，接着那阵图缓缓自水面浮起，浮于空中，光柱自天际垂落，将整个阵法所在之处皆笼罩其中。

    而就在这道阵法之间，忽而有一道身影浮现而出。

    那道身影悬于高空，被万道光芒环绕，看来模糊不清，镜宁固执地抬着头，双目被金光耀得流泪，却依然不肯死心的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银白的发，碧绿的瞳，那道身影消瘦而脊背笔直，那都是镜宁所最熟悉的样子。

    金光越来越强，阵法中的一切似乎都将被那道如火焰般的光芒吞噬殆尽，镜宁被蘅方上神所拦而没有办法动作，更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她双眸始终将目光紧紧定在那道身影之上，不愿错过任何的一眼。

    然后她仿佛看到那光芒中的人影突然转过身来。

    看了她一眼。

    像许多年前和煦暖阳下的那一眼，像后来隔着地府房间的窄隙看向桃花树下的那一眼，像无数次镜宁所想象中的，她目光始终追随着商离，而商离终于在某次突然回头，好似寻常的看了她一眼。

    接着便是彻底的崩裂。

    阵法开始动荡，金光仿若有实质般开始纷纷破碎成细小的景色光粒，而金光中的那道身影也随之渐渐消散，那双碧色的眼眸越来越黯淡，那道身影在风里越来越浅，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渐渐消失不见。

    最后只剩下风声。

    阵法结束了。

    仿佛只有一瞬，却又漫长无比。

    蘅方上神扣住镜宁手臂的力道终于彻底松开，镜宁失了支撑终于摇摇晃晃跌下身来。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所谓的大劫还未开始便已经彻底消失，云罗湖畔的弟子们依然没有弄清楚刚才消失在金光中的那道身影究竟属于谁，有人在为这场浩劫的结束而松了口气，人们缓过神来终于有人相互低语交谈起来，来往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无知无觉的笑意。

    镜宁如一块磐石定定坐在湖畔，面色毫无变化仿佛失却了所有的知觉。

    有脚步声缓缓到来，步步靠近了镜宁。

    “镜宁”脚步声在面前停下，接着是复瑶的声音。

    章玉也在此时赶了过来，见状匆匆忙忙去扶镜宁，他不明白镜宁的异状，只当是对方在为错过了阵法开启的热闹而懊悔，于是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快别做出这表情了，我们该回去了，今晚去买几块芙叶糕怎么样”

    镜宁紧闭着双眸，眼前似乎仍是商离那最后一眼的模样。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复瑶也在出声安慰镜宁，她比章玉心思要来得细腻，发觉了镜宁的异状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蘅方上神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镜宁也是到了后来才想起来忘了去看蘅方上神在面对这样的结局时是何种神情。

    她觉得困顿不已，连多说半句的气力也无，只是满身都空空落落。

    所以她连复瑶的声音突然停下都没能够注意到，直到复瑶突然惊讶地唤了她的名字，然后她听见复瑶问道“你的鬓间怎么有朵桃花”

    镜宁怔了怔，突然回神“桃花”

    复瑶点了点头，迟疑了不过片刻便抬起手来，她指尖轻轻拨过镜宁的长发，接着放下手来，摊开掌心。

    一朵桃花躺在复瑶的掌心之间，花瓣张开肆意盛放，美极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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