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虎骨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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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坊间那都是要摆满了红段裁,无论是大罐满坛的美酒还是现宰当杀的年猪,市井之间的香火滋味便是顺着这些不顶眼价儿的便宜玩意儿慢慢洋溢。
但要说这城中权贵所居的东郡城里,却是一城独赛三城得喜庆,偌大城东千百户人家都要张灯结彩,每条街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都赛过那天上挂着的大红太阳。
尤其是临近城南贫户的边边角角都架起了大大的喜棚,里头或多或少摆上些桌椅板凳,只消那些穿短衫的泥腿儿恭恭敬敬给说句讨喜的吉利话,自然有满满的油水可以尝个痛快。
烧鸡c烧鹅c炖鸭子,这些油货就赛不要钱似得往这桌上摆,后厨的学徒往往刚刚捞出一道,跑堂的伙计便要摆上去一道。
原是这东城之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是那号称‘三阳猛虎’的铁枪杆子云钦云老爷子明儿个便要过得七旬大寿。
说这位云老爷子,那可是三阳郡城里极有颜面的人物,黑道白道c武林朝堂那都是说得上话儿的。
人家祝寿摆宴,可这位云老爷子却是要提前一日,不但任凭那些个泥腿子在他那席上白吃白喝,每个人走时还能领上半吊子文钱,若是能放下脸皮朝着云府磕上三个响头,便是一贯铜钱也未必讨不下来。
这能说甚么,任你如何人物也得竖起大拇指,乖乖叹一句豪气。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既然这般白吃白喝的好酒好肉明晃晃摆在街上,自然也就没人会去掏钱买些不中吃的玩意儿。
城南本就是三阳郡城之中最为穷酸的地界儿,在这地方安居的多是下九流的痞子和卖人力的泥腿子,放眼街边巷尾,却是连一个穿长衫c披大褂的也寻不得。
赶巧了能放开肚子吃个痛快,满街各坊的贫户都熙熙攘攘凑到那些喜棚下头,尝一尝那难得的美酒好肉,就连街上的摊家也早早收拾了自家的摊子,凑过去沾点儿便宜。
只是这城南下坊巷末却依旧有一家老摊子,孤零零得摆着,虽然整个摊位十余桌上连半个活人影子也寻不到,可这每个桌上的粗陶壶里照旧搁了碾得稀碎的茶末。
一口大锅,一口极大的锅,一口大的骇人的铁锅。
一锅热汤,一锅滚烫的汤,一锅烫得冒烟的骨汤。
一位老人,一位消瘦的人,一位瘦似竹竿的老人。
这三样东西便是这个摊位上最后的一点生气儿,老人握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油乎乎的,搅得那锅热汤慢慢悠悠得晃荡着,同样油乎乎的白汽儿也从锅里头飘出来。
白汽儿飘啊飘,飘到这摊位旁竖着的那杆名幡上,红彤彤的布上沾着油乎乎的渍,但上头的字迹还算清晰,这家店应当是唤作‘云留虎骨汤饼’。
在城南,这家汤饼铺子还算是有些名头的。
主家老头子作了好些年的手艺,不说有多少本事,侍候这些个泥腿子还不算是多大的麻烦,老人家开了这间铺子少说也有三十年的光景,整个城南无论是行脚隶工还是地痞流氓都吃着他家的汤饼。
料足重口c买一添半c当吃当下。
这城南不是个风雅地方,料足就是盐多,添半就是面多,当下那就是暖和,城南里晃荡的人就稀罕这样的汤饼。
靠着这门手艺,老头子拉扯大的娃娃只怕有百十个,如今整个城南,上至巡街的衙役,下到地痞贼窃,找这位办点麻烦的,自然都是好使的。
只是今日,人脉面子终究不能当肉吃c当酒喝。
这虎骨摊子也就这么空了
老人仿佛没有瞧见那空荡荡的铺子,手中的竹竿依旧慢悠悠地搅着汤,许是觉得这汤水太清了些,老头子从一旁麻袋里撂起一块大腿骨头,顺手拽到那铁锅之中,手中的竹竿是停不得的,骨头脏净也不必太过考究。
虽说他这名幡上挂的是‘虎骨汤’的名号,但谁都晓得这些骨头都是老头子去肉铺寻得,今日许是猪骨,明日或是羊骨,这最多的还是那狗骨头,乱七八糟的骨头下了锅,熬得汤水发白,这香味便熬出来了。
老头的铺子不关门,上头下面都有人照应着,这锅老汤添水舀汤c添骨挖髓,数十载下来却是愈发香腻了,若是真有云彩嗅得,不知是否真的要停留片刻,多嗅一嗅这骨汤的香味。
无人的摊位,搅汤的老人。
他默不作声,只是这样倔强的搅着,不知他是否知道
一碗要钱的汤饼永远比不过一只不要钱的烧鸡。
天色逐渐暗淡,喜棚依旧没有收摊的意思,老人也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喜棚里跑堂的伙计已经换了一拨儿,烧菜做鸡的师傅和徒弟早不知换了三岔儿还是四岔儿,老人依旧默不作声地握着那根竹竿,这锅汤里又添了两瓢水,所以和晌午时一般多寡。
一匹马,一匹高大的马,一匹本不应出现在城南的好马。
一个人,一个健壮的人,一个顶着斗笠还络腮胡的男人。
马蹄上系着铜铃,每走一步都是清脆响亮的铃声,男人的胡子被仔仔细细打理过,细细的胡茬为他平添几分男儿的英武,而那脸上好似蜈蚣一般的刀痕却能让任何女人乖乖让路。
这铺子里的骨汤应当是香得很,那男人的马停在名幡边上,男人的鼻子冲着那锅汤,男人的眼睛却是冲着那油乎乎的桌椅。
只可惜,人的嘴巴总是离得鼻子比较近的。
咂咂嘴,男人左手按住腰间的佩剑,右手却按在那马鬃之上,轻轻踱一步,翻身下马。
扫一眼,再想想自己今日身上穿着的体面衣裳,男人找一处还算得过去的长条凳子,将手中的佩剑轻轻放下,再回首,将那剑穗轻轻扶正。
讲究!
男人瞧一眼静静躺在那凳子上的长剑,满不在乎地在那油乎乎c脏兮兮的凳子上一坐,上好丝缎的短袖子往那同样油乎乎的桌上一搁,那茶壶便已经被他握在手中,壶盖随手一撂,凑上去嗅一嗅。
嗯,谁知晓这算是甚么茶。
那男人丝毫不动声色,将那端起的茶壶稳稳当当又放了回去,嘴角微扬,却笑着朝着老人问道:“常言道,老汤那是越熬越香,店家,咱这熬得是个甚么汤”
老人愣一下,手中的竹竿也顿了一下。
少顷,竹竿照旧搅着汤,老人沙哑的声音却稳稳当当传了过来,道:“虎骨汤。”
“虎骨汤”
男人瞧一眼麻袋里还夹着血丝肉皮的狗骨头,问道:“那老虎呢”
竹竿又是顿一顿,老人平静的脸也隐隐有些变化。
颤抖着的手指指一指那麻布袋子,道:“那不就是么。”
男人笑了,眼中掠去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但瞬即恢复平常,理一理剑穗,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摆上一碗来尝尝新鲜,我还从未尝过这老虎熬成的汤。”
厚切的粗面,炖得稀烂的肉渣,熬得发白的骨汤,一只粗陶的海碗盛得满满当当,还特意细细切了捧臊子,掐几叶青青绿绿,瞧着煞是好看。
老头今儿个那是格外地道,这碗里的酱肉臊子赛平日三两碗的分量,往男人面前一摆,却是默默撂下了一句话。
“八文大钱,概不记账。”
老人的话不算沉,却是极重,想来应当也就是这样的硬牌坊才敢把这样的话这么撂下。
其实,往日里都是记账的。
城里买卖不定儿景气,碰上不好的时节,那些存不下钱的泥腿子全靠这么些记账的铺子熬过来的,而这虎骨汤饼也就成了不知多少人家的救命粮。
男人瞟一眼那油乎乎的汤水,笑着往一旁随手一撂,那匹高大壮硕的黄鬃马便极为娴熟地凑上来,无论是臊子还是汤面,呼哧呼哧地吃个稀里哗啦。
老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男人微笑着看着他的马将那一碗汤面吃得干净,却又朝着老人吩咐一句:“店家,这汤饼应当是不错,且在添上一碗”
“狗骨汤来”
老人的脸登时便阴沉下去。
噔得一声响,惊得那黄鬃马往后退了两步,却是一根劈作细条的柴火棍儿斜着插进了实木桌面儿上,男人搭上眼瞧一下,却见那细条棍子竟将那桌子贯穿出一寸多,若是这一下挨在人身上,只怕那也是一好大个血窟窿。
男人却依旧笑着,他笑得愈是开心,老人的脸色便愈是阴沉。
半碗汤,半碗面,莫说是满满当当的臊子,这一碗便是连半点青色也见不到的。
男人眉头轻挑,倒也不甚在意,随手将这一碗也摆在自己这马儿的身前,便又是一阵呼哧呼哧得稀里哗啦。
一碗又尽,黄鬃马伸着舌头想要舐去最后一点油花,男人翻身上马,却叹道:“老汤味浓c勾芡味重,若真有一根虎骨增香,倒也算是一口好滋味。”
黄鬃马低着头,嚼头连着马缰让那男人攥着,马蹄上的铜铃照例晃荡出清脆的铃音,老人的竹竿照例晃荡着搅动那乳白的骨汤。
斜一眼,老人却瞧见那长条凳子上稳稳当当摆着一柄极为精致的佩剑,一条青铜剑鞘镶着一枚琥珀,素白的剑穗系在这柄剑上。
老人放下竹竿,将那一柄剑握在手中,却是‘噌’得一声将那长剑出鞘,寒光凛冽的剑锋之上刻着两枚几乎不可辨得的字。
‘褫夺’
“当真是一柄好剑。”
老人赞叹道,右手微微一推,有将这长剑归鞘。
他转头瞧着那驾马男人的背影,却见那男子扯着缰绳,已然停下。
“听说这位相公想要品一品老头儿这三十年熬煮的虎骨汤”
沙哑的声音中应当是掺进去了不一样的东西,那驾马的男人缓缓回眸,咧嘴笑道:“一般的老虎可不中吃,非得是那老当益壮的虎王才可拿来下酒。”
老人随手将那长剑系在自己腰间,却是道:“那倒是客官的运道,老头子刚好熬开了一锅热汤,正要抓一只老虎。”
拇指在剑柄上一扣,剑锋已出三寸,那老头笑着说:“更妙的是,咱们三阳郡中还正好养了一只虎王。”
男人盯着老人看了半响,笑得更是明显:“那倒是在下,有了口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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