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一五章

    正座上，庾太后正一个人摆弄一局珍珑，见珈珞进来，庾太后按下一子，忙招手：“来珈珞，坐到哀家身边来。”

    见她神色和蔼，珈珞悬在半空的心略略安定，看来她今个应该不会怎么刁难她。行过礼后，便侧身坐在太后下座，刚准备抬头跟太后说话，却见庾太后握着珈珞的手长吁短叹：“你母亲是铁了心不回府了？”

    珈珞面露惋惜：“母亲心结未解，岂肯轻易回府。”

    “哎！”庾太后怅然叹息：“哀家与大长公主情同姐妹，而今却一人幽居深宫，一人远避寺庙，终年不得相见，想来便觉悲痛。”

    闻言，珈珞一阵想笑。情同姐妹？谁会往自己的姐妹房里搁人？闲着没事替人家夫君纳妾就算了，还为那小妾撑腰处处排挤自己姐妹？这要是姐妹，那这世间倒是女子都成姐妹了。珈珞轻叹道：“母亲福薄，消受不起太后如此姐妹情深。”

    太后脸上的失落有丝破裂，就像是上好的青花瓷出现了一丝丝龟裂，看着让人很不舒服。她这副表情，倒是让珈珞心里有了几丝畅快。呵！大长公主被欺压这么多年，也是该她为大长公主一点点讨回来了。

    庾太后被珈珞话语堵住，难免心里几分郁结，但——以贵妃之位入主凤仪宫，又垂帘听政十多年，即便是到了如今还掌控半壁江山的女人，什么样的风雨没见过？岂会就因着珈珞这无关痛痒的一两句话坏了心情？

    庾太后冷哼一声，面色不复初时愉悦，正欲刁难珈珞一番，忽听见一道如玉扣泉鸣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接着便听见福康唱和：“皇上驾到。”

    珈珞一惊，呆了呆，还未缓过神跪下，那人已经自她面前走过，带起华贵龙袍上一阵木兰香。

    “皇帝怎么来了？”庾太后面色略有几分不悦。

    皇上笑道：“听闻母后传阿糯入宫，朕与阿糯多年未见，特地赶来瞧瞧。”

    阿糯！珈珞蹙眉，方抬头，便与一道清凉的目光相撞，忙又低头，不敢去看。每年盛宴帝宴请百官，她是见过皇帝的。幼时青梅，今日九五之尊，她觉得眼前这人和当年的萧延陵判若两人。

    坊间有个传闻，说是当年有高人道士偶然夜入了帝宫，有幸谒帝容，慨而叹曰：真龙天子，眸中自带琉璃火。

    说的是当今圣上是真龙天子，紫微帝星转世，他眼中带着能辩解忠奸善恶的琉璃火。

    至于真假就不知道了，反正历来皇帝都要有点异于常人的神秘传说，那西汉高祖不还传说是斩白蛇的赤帝之子么。但是珈珞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他的眸光似乎是特别的凉，你瞧一眼就觉得很压抑，藏在心里的话憋都憋不住。或许有心理作用，但不可否认，珈珞怕他的目光，总觉得在那样的目光下，这身借来的皮囊全都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一缕魂魄。然而，并不是她躲着，那人便饶了她。就在她恍惚的片刻，眼前便落了明黄衣袍，五爪金龙腾云驾雾，帝王霸气这和印象中那沉溺于酒色不理朝政的帝王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珈珞略嫌弃的瞥了他一眼，起身行礼，却被那人抓了手腕，不轻不重，恰稳住她的身形，她便处在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尴尬姿势。珈珞心中暗骂，萧延陵，你敢不敢放开我。当然这也只能腹诽，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忤逆面前之人，只能脸上笑意十足，客客气气去提醒那位：“皇上，臣妹”

    皇帝“哦”了一声，仍不放开她，反而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珈珞渐渐感觉到了疼，却只能强忍着，面上的表情却又要保持着笑，这看起来十分滑稽。她无奈，只能抬头去看眼前的人，抬眼就见那人眼中含了笑意，似有揶揄之味。

    居然耍我！

    珈珞蹙眉，微微动了动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踩住了身前那双明黄龙靴，见面前人不悦的皱了眉，她也顾不得手腕的疼，笑得很是温婉：“臣妹多年未见皇兄，实在是想念的很”最后那声特地拉长了音，伴着脚上又加重了力道。

    然皇帝只是笑了笑：“十年未见，小阿糯都这么高了，嗯，却没有昔日的糯米团子般可爱了。”

    珈珞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庾太后一脸菜色重重咳了几声：“苏麻，现下什么时辰了？”

    “约莫着过了巳时中。”

    皇帝已经撩袍坐在上座，闻言便说道：“尹笠，差人去承淑殿问问桓夫人的紫参汤什么时候熬好？”

    庾太后奇道：“皇帝中午要在凤仪宫用膳？”

    “母后不留阿糯用过膳再回太师府？”

    庾太后面上并无笑意：“留，岂会不留。”

    皇帝笑笑，不再说话。

    珈珞坐在下座，总觉得萧延陵眼前这局势好像有哪里很是奇怪，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一阵恍惚，未曾察觉皇帝一直在盯着她瞧。年轻的君王面带笑意，空濛的双目看不到眼底，更猜不透心中所想。片刻，他忽然道：“朕记得以前阿糯最喜欢弈棋，不知今日可赏脸陪朕手谈一局？”

    珈珞一怔，随即笑开：“圣上有旨，臣妹岂敢不从？”

    庾太后抬眼瞟着珈珞，随口道：“苏麻，摆棋。”

    珈珞在皇帝满意的笑容中局促的坐在他对面，冷着个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快。哼！简直是冤家路窄，前世就和皇帝是对头，没想到重活一次，才见面就拜他所赐，将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彻底得罪了。

    直接忽视珈珞的小脾气，皇帝爽朗一笑：“那朕就不客气的执黑了。”抬袖落子，蛤碁石雕琢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一声响，那一瞬间，珈珞的呼吸也停滞了。

    起手落天元。

    不只是珈珞，便是坐在一旁观棋的庾太后眼中也闪现着疑惑。起手落天元，是下棋者大讳，若非有什么特别目的，否则没人会这么下。

    细细思量一番，珈珞渐渐平静下来，良久，兀自笑开，揖手道：“皇上，臣妹输了。”

    皇帝眯着眼瞧她，细细打量，慢慢斟酌，眼中有细碎光芒闪过，夹杂着一缕极浅的哀叹：“十年确然改变了很多，阿糯此举，到让朕想起一个人。”

    珈珞疑惑的瞧他，但见皇帝平静的笑了笑，吩咐一旁的苏麻将棋盘棋子收了起来，接过茶水喝了几口，赞道：“不过阿糯的聪慧没变嘛。”又吩咐跟从的公公：“尹笠，将前些日鲜卑进贡的那株翡翠珊瑚赏给上阳郡公主。”

    珈珞一愣，忙跪地谢恩：“谢皇上。”

    庾太后亦笑开：“那翡翠珊瑚桓夫人可是向你讨了好久，皇帝都未曾松口。今日怎的一局棋而已，皇上就赏赐给珈珞了？”不等皇上回答，也好像未曾看到珈珞眼中的疑惑，吩咐苏麻将各色点心端上前来：“这道墨玉豆糕哀家甚是喜欢，来尝尝合不合胃口。”

    珈珞忙接过银筷夹了一块慢慢品尝起来。

    入口酥软，甜而不腻，细细品尝起来，又带着点涩苦的后味，却是难得一见的佳肴：“这墨玉豆糕里像是放了些黑豆？”

    苏麻在一旁笑道：“郡公主只猜对了其一呢，这道墨玉豆糕是用黑豆c黑米c黑芝麻c何首乌磨成的粉调制蒸煮的，吃起来甜而不腻，又养发补气，老主子甚是喜欢呢。”

    珈珞对吃食向来无什么研究，听得苏麻姑姑如此郑重的说，再愚钝也知道这点心来头不小，虽说材料看似并不复杂，但做成玉般莹润光滑，还是得费一番功夫的。

    珈珞正欲跪下谢恩，却听见福康在门口禀报道：“老主子，桓夫人求见。”

    庾太后面上有一丝不自然，低低哼了一声，漠然道：“进来吧。”

    珈珞正奇怪，却见片刻前还与她棋盘论输赢的九五之尊忽然靠在一旁的软垫子上咳了起来，呼吸也比方才急促许多。珈珞虽疑惑，却只能在皇帝冷漠的目光中装作不知。

    与安国公府雍容华贵的桓夫人不同，今日的桓萦穿了一件素雅的月白色锦衣，薄施粉黛，三千青丝仅以与锦衣上青竹同色的丝带在发尾系了，素手拢在宽大的袖袍内，不盈一握的腰肢，怎么看怎么让人有种想要拥入怀中的冲动。

    看到如此这般的桓萦，再对比方才的庾瑾熹，珈珞都要怀疑是不是皇帝喜这种如同桃源隐士一般的女子呢？就如同当年的楚王，楚王好细腰，所以宫中女子都一个个饿得腰肢不盈一握。穆帝萧延陵喜欢清雅的女子，所以宫中妃嫔都穿得像修行的一样？

    桓萦身后跟着位梳着双婵髻的青衣宫女，捧了暗红色的食盒，不知道装得什么，闻着很香。

    桓萦向皇上和庾太后行了礼，珈珞又起身与她行礼。桓萦好像这才瞧见她般，讶然不已：“珈珞妹妹怎么舍得入宫了？”

    珈珞叹了口气：“珈珞也想早日入宫看望太后，无奈没有圣旨不敢随意入宫，故而”

    桓萦勾唇瞧着珈珞笑，然眼底深处却能看见讥讽：“珈珞妹妹这是在埋怨老主子和皇上？”

    珈珞大惊，转而又露出一丝委屈：“珈珞哪敢，不过是——珈珞随母亲在宗圣寺多年，对京中诸事不熟悉，也不知以郡公主的身份没有圣旨是不是能随意入宫，所以这才疑惑”

    有清冷的目光自珈珞身上扫过，她本欲以桓萦昨日假传懿旨说太后惦念她的事来参她一本，却不经意与皇上的目光相对，一刹那，珈珞只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却落入那双眼中。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她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

    皇帝伸手招呼桓萦到他身边去：“累吗？”语气轻柔，实在是太深情了，珈珞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离他远点。

    桓萦从小宫女手中接过食盒，轻放桌案上，道：“能每日给皇上亲手熬制紫参汤，感恩还来不及，岂会辛苦？”说罢自食盒中取出碗筷，又亲自盛了一碗汤递给皇帝。

    珈珞又抖了抖鸡皮疙瘩，白了桓萦一眼：简直有受虐倾向。转而仔细瞧着皇帝，只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对。方才，现在，转眼而已，他怎么好像大病未愈的样子？又仔细瞧那晚安神汤，细细闻了闻，蓦地，珈珞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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