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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3.杜若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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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婢愿侍奉陛下就寝。”

    初秋的落雨夹着一层清霜,此刻正是月华初上,合欢殿的窗子有些放肆地敞着。杜若剥下自己挂在身上的薄衫,颤抖着半裸的肩膀并说出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之前亏欠刘协的所有,虽不至于完全偿还,但也总归是不留遗憾了。自此之后,她在许都再无牵挂,她可以去寻找姐姐,寻找自己真正的自由。至于刘协,他无论如何都还是这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只要他想,什么样的女子都会簇拥在侧,过不了多久,他对自己那些所谓的兴趣便会彻底消散。

    就像她从未来到过他身边一般。

    可杜若这句话对于刘协而言,却无异于冰火两重天。

    郭先生逝世的突然,刘协自己都尚且感怀慨叹,更别提是被郭嘉自小收养在身旁的杜若。他知道她心情低沉,所以他并不去打扰,只让庆喜每日过去瞧瞧她的情况,就怕她因此做了什么傻事。可庆喜带回来的消息,却都是她的绝食与失眠。

    他是当真害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瞬间又回到当初他被人胁迫,然后一道圣旨亲自宣判了沧月死刑的时候。

    那几日他缩在龙塌一角,怔怔望着不远处空空荡荡的矮塌,心底亦是空荡荡一片。他实在说不出这个杜若到底有哪里好,她的样貌顶多算是温婉,身姿还算轻柔,她并不在乎他,而且还总是将他的用心深情当做岸边清风,淡淡拂去,任他如何暗示努力,她都不沾染俗尘半分。

    可今夜她却说出了这么句话,并且是以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

    一瞬间的开心,而后,坠入无底的深渊。她这不是爱情,而是要偿债

    她作践了自己,顺便还作践了他小心翼翼奉上的感情。

    杜若只听见耳侧一道熟悉异常的笑声,然后一双略带薄茧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肩头。她的心跳没由来一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种心跳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她幻想的场景却统统都没有发生,那双手掌握在自己肩头片晌,然后温柔地为她将滑落的衣裙穿好,声音落在她耳中,极轻极轻,轻到她忍不住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个人说:“你走吧”。

    你走吧,从此我的恩情我的爱意,你统统都不用还了,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杜若抬头,只见刘协的眸中有伤痛,有自嘲,可更多的却是放下一切后的平静。

    终于,连他也不愿要你了吗?

    杜若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她极为乖巧地自榻上起身,极为恭顺地换好鞋子,又极为平静地走出合欢殿的大门。门外侍立着的庆喜庆春二人明显有些傻眼,刚打算伸手阻拦杜若,就听殿内悠悠然荡出几个声符。

    “让她走”

    庆喜与庆春面面相觑,然后庆春极为尴尬地冲杜若笑笑,只一抬手,道了声:“杜姑娘这边请。”

    杜若跟在庆喜身后于后宫中荡悠了一圈,直到走进一处极为熟悉的院子,杜若凝视着房门外那颗落叶纷纷的梨树时,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了多年前刘协曾经举办的那场宫廷宴。当时她还被阿彰带到此处探望姐姐,谁知,却让阿彰瞧见了姐姐和大公子两情相悦的画面。

    这竟是姐姐之前待过的那间卧房?

    庆春见她发怔,遂伸手向她眼前探一探,道:“杜姑娘,今后你便住在此处,平日里听轻屏姐姐的差遣做些杂事便可。”

    杜若听到‘轻屏’二字,又是一愣,她曾经似乎也听姐姐提起过这么个人。

    “多谢大人相送,杜若都记下了。夜间天凉,大人还是快些回去伺候陛下歇息罢。”

    杜若冲着庆春的方向微微欠身,庆春酝酿半晌,还是没把心底的疑团问出口来。陛下虽说是让她离开,却又并未将话挑明,到底是离开合欢殿,还是离开皇宫?谁都无从知晓。

    既然如此,那他们便要为陛下做好万全的打算,先将杜若留在宫中,且走且瞧。

    庆春没再多待,便踏着小碎步匆匆离开了,杜若一回身,就瞧见屋门处冷不丁冒出一个身着雪白里衣的长发女子,心尖猛地一跳,直到听见那人不耐烦的嘲讽出声,这才将那股见鬼的感觉压回心底。

    “呦,这不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吗?”

    杜若低眉一笑,并未言语。

    “怎么?合欢殿不好待,竟跑到我这小破庙来了?”

    杜若还是不语。

    似乎讨了个没趣,轻屏将门一甩便回身进屋,一边嘟囔着“闷葫芦一个,怪不得被圣上厌烦”,一边继续趴在自己的席子上倒头大睡。

    杜若听见轻屏口中的最后一句话,心底突然就堵地厉害。

    他原来只是厌烦自己了吗?

    当年她也曾经爱笑爱闹,也爱蹭在义父身边耍赖撒娇,也会和姐姐没日没夜地热谈闲聊,虽说只是扯一些家长里短或者少女心事,她也会因为某个男子的温柔笑意而兀自羞涩怀春。

    可当她失去了姐姐,失去了义父,被阿彰伤害,又意外流产之后,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心了。

    一个没有心的人,又该怎么接受别人灿烂的爱情呢?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可为何今夜的她却突然就有一种委屈的感觉?而她想分享这种委屈的人,刚刚还亲自将她赶出了自己的房门

    此后,她又回归了遇到刘协之前的生活,如普通宫人一般晨出晚归,谨慎奉职,生怕言行有一丝差池。

    她以为自己无所谓,可当她无意中瞧见刘协与别的女子在人群锦簇下恩爱非凡时,泪水却猛不丁自己掉落,心口竟痛得厉害。当她在宫城内碰巧遇到刘协的仪仗时,只远远地便要同他人一起跪倒,将头深深埋到胸前,待轿子远了,才敢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然后一瞬间泪流满面。

    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一些事情,她才看清自己心底早已无限滋生的情愫。

    原来有一个人,爱上他是如此的艰难,可一旦爱上了,便再也放不下。

    ~

    秋去冬来,冬逝春回。

    杜若在心底算了算,如今已是姐姐离开的第五个年头了。自从上一次刘协将她深夜赶出合欢殿后,她再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她每日只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时不时还会被轻屏叫去一起出宫采办。比起在宫中机械无聊的日子,杜若倒是更喜欢出宫的时候,这总是能让她记起自己之前在许都时,也曾有过的快乐时光。

    近日春盛,据说许都城南的那片野生桃林开得满枝绚烂,街头日日都堆满了赏景同游的文人士子,大多还自带小案一具,炊具一副,呈不规则多边形错落展开,然后极为酸腐地赋诗作文。如此景状,倒也吸引了不少怀春少女驻足观望,有些甚至还在那桃花林海中,和着某位公子的长笛桐琴,轻歌曼舞,倒是别有一番风采。

    这些杜若本不知晓,大多都是今日清晨轻屏拉她匆匆出宫采办的途中,与她兴奋之下八卦出来的。杜若本来夜间就没有睡好,因此难得的兴致不高,轻屏却假公济私硬拉着她跑去了城南桃林,连思考拒绝的时间都没给她留下。

    杜若满头大汗地挤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然后瞠目结舌地望着轻屏带着她左拐右绕,分花拂柳,最终成功挤到了人群前方。杜若连忙伸手为自己顺了顺气息,然后颇为叹服地望了轻屏一眼,竟是笑道:“姐姐真是好功夫。”

    轻屏不知正在瞧着什么,见她没有眼力地与自己开口搭话,连忙回头瞪了她一眼,“嘘!”

    杜若被瞪得有些委屈,却又不得发作,只能忿忿地一跺脚,闷头转回身子,然后也看向前方。

    只是不看则已,一看惊人。若不是早先就听轻屏说过,她只以为自己是免费逛了一趟许都最具盛名的南芜乐馆。

    杜若还待感叹些什么,便听前方影影绰绰的几道白衣身影中,传出一声清润低吟。

    “桃林复长啸,千载自逍遥。”

    倒也是个好句子,杜若心下感慨,却突然感觉自己的左侧手臂被人紧张地狠狠攥住,那人口中还不时散发出激动异常的“呜呜”声,杜若好脾气地忍住,只是转个头的功夫,又听林中另一人有言:

    “春盛宴平乐,美人妖且闲。”

    不知为何,杜若望着那位公子回头冲着人群中的少妇少女挑眉浅笑的模样,总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只是还未待她想清楚,便感觉胳膊上传来一道清晰的痛感,似乎是被人用指甲抠进了肉里,然后那人激动到分裂的声音劈头盖脸冲击而来。

    “啊啊!杜若你听见了么?!曹三公子在夸我是美人!!啊啊啊!!”

    曹三公子?!

    杜若暂时忘却了胳膊上的痛感,再次将目光凝聚在那位曹家三公子的身上,那人如今已是邻家少年初长成的样子,身姿挺拔修长,剑眉如峰,眉眼之间却脉脉含情,加之嘴角一抹“浪荡”笑意,似乎比那身后的娇艳桃花还要动人心弦。

    若是姐姐瞧见他如今这幅样子,不知道会不会狠狠掐上他那胡乱勾人的小脸蛋,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冲他来上一句:“作诗便作诗,随便勾搭小姑娘又是个什么道理?”

    正当她神游在外之际,突然一阵疾风袭来,只感觉掐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消失了,身边的人群也散去了,自己似乎正被谁扛在肩上,那人的脚步如风,步伐却依旧稳健沉着。只是她感觉到,那人护在自己身上的双手莫名有些微微的颤抖。

    似乎过了一个甲子的时间,就在杜若头昏脑胀,就差晕厥过去的那一刻,那人终于将她稳稳放在地面,杜若一个晃神,便直接跌坐在身下的薄毯上。

    那人似乎也有些慌乱,急忙伸手想将她搀住,可手伸到一半,却似乎想起什么,竟直直愣在空中,久久没再动弹。

    他说:“若儿,当真是你?”

    许是经年未见,突然听到这般熟悉的嗓音,杜若愣了一瞬,然后才抬头去瞧,果然瞧见了一个在她面前略显拘谨的男子,那个曾经一声不吭却又伤她最深的人。

    此处他们待的地方该是一家酒肆的厢房,那人的皮肤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似乎有些缺水,整个人却比之以前更为精瘦神朗,眸光晶晶亮亮,唇边还生出了些许黑硬的胡渣。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突然就有些哽咽,组织了半天话语,却只说出一声:

    “二公子”

    曹彰听到这句话后竟是浑身一僵,然后似乎被触到了什么开关一般,猛地一俯身,将她狠狠箍到怀中,双唇准确无误地与她贴合在一起,浓重的呼吸直直喷洒在她侧颈上,竟是让她猛然忆起了当年他们二人一夜缠绵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