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番外1 秦玉衡

    皇上画的这女子到底是谁，在大臣之间可是掀起不小议论。

    有人说是宣帝幼时青梅竹马, 有人说是宣帝当质子那些年认识的小姑娘, 有人说是宣帝去青楼认识的花魁......

    最后, 几经讨论, 最终得出最靠谱的结论——

    是皇帝想象出来的仙女！

    要不然这女子怎会这样好看！

    .

    宣帝很宝贝这幅画，平日里连旁人多看几眼, 他眼神都会转凉。从此，大臣们去御书房, 吓得都不敢明目张胆仰头, 如果抬头, 只战战兢兢敢看宣帝的脸。

    甚至有次，小太子秦天贪玩跑到御书房去, 不小心把墨汁泼到那幅画上, 把那女子倾国倾城的样貌，用墨毁去一半。

    宣帝那次大怒。

    这个从来对小太子和颜悦色, 甚至不多加斥责的人, 那次吼得连窗外飞鸟都不敢驻足, 小太子被吓得哇哇大哭，总管也被吓住, 好一会儿才跑过去拦：“皇上, 皇上，您消消气, 太子他年纪小——”

    秦玉衡朝他看过去一眼。

    那一眼, 生生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堵进喉咙里。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啊, 喜怒哀乐全部消散，化在他眼眸中的，只有刻在瞳孔中的绝望。

    .

    当夜，皇帝把所有人赶出御书房。

    那晚月光朗朗，纸糊窗上有处孔洞，微风带着月光漏进来，秦玉衡抱着那副画，轻轻摇晃身子。

    他仰头看着房梁出神，伸手，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他浑身都在抖，用全力止住晃在眼眶里的泪，他把小瓷瓶紧紧攥在手中，偷偷贴在鼻翼闻一下。

    可没有任何味道。

    他想起从前那个小女孩，他一手帮她置办婚事，她会对他笑，她会关心他，她对待他，会像对待本国宾客一样，她会跟他一起吃饭，她会帮他清洗伤口，她会......

    他身子撑不住，一下子趴在地上。

    画被他抱得有了温度。

    他低头看看，小心翼翼把画卷打开，月光顺着缝隙照过来，正好照在，被墨汁毁掉的女子脸上。

    他慢慢伸手，一点一点，抚摸她的脸。

    他伸展身子，就趴在她旁边，视线落在她脸上，一眨不眨，默默看着。

    很长时间过去。

    .

    后半夜，太监总管不放心，悄悄回到御书房门口，打算进去劝劝皇帝，把他火气消下去。

    可手刚放上房门，突然听里面传来声音。

    那声音裹着浓浓无助，像银河千里之外独独剩下的一束光。

    “我想你。”

    “我想让你看看我。”

    “我现在当上皇帝，每日有无数精致菜肴供我享受，衣服也有很多很多套，我受伤，会有人帮我包扎，会有人帮我处理伤口，会有人给我上最好的祛疤药膏，会给我上比羊脂膏还要好的祛疤药膏，我能随心所欲干任何事......我想让你全部知道，我想同你分享。”

    “可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总管的手一直僵在半空中，久久没动。

    天渐渐亮了。

    很久之后，清晨日光照在他身上，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看见服侍小厮正端了盆水，是给皇上净面用的。小厮看见他站在门口，连忙行礼，就要喊他名字。

    总管吓得跳过去，双手捂住他的嘴。

    “别说话！皇上刚睡！需要休息！”他在他耳边低声吼。

    小厮吸一口气，冲总管投来感激眼神，小跑着回去了。

    总管看他跑掉的背影，自己摇摇头，迈步也要走。

    临走时，他状似无意向后看一眼，御书房房门紧闭，阳光照在门上，恍若岁月静好，一切安然。

    可他分明听见，里面短促的、小心的、闷在被褥里的，一声啜泣。

    **

    从那之后，宣帝又废心力画了幅一模一样的，挂在御书房原处。

    再无人敢碰那画一下。

    .

    十几年后。

    太子到了弱冠这一年，宣帝突然宣布传位于他，自己当起太上皇，不仅不住在皇宫，还要搬去前朝苏王府。

    他在苏王府选了个偏僻角落住下，起名静心阁，不再费心于政事，把全天时间用来，收集和尝试新的升天方法。

    他终于过上他过得生活。

    .

    某日，有位深山道人途经此处，听说太上皇如此醉心于这种事，特意到地方拜访。

    他福身，冲秦玉衡行了一礼：“施主想要升天，何不尝试修炼成仙，入我道门。即使最后不能升天，还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得道者，更能活千千万万年，即使没有成仙，也如仙般自在。”

    秦玉衡站在对面，嘴边溢出一丝苦笑，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拒绝一个新奇法子：“大师，恕玉衡不能尝试，这个办法，要活太久了。”

    他表情没半点变化，语出却惊人：“玉衡想快点死。”

    .

    然而他没有如愿。

    太上皇是六十四岁身死的。

    那时候，他已老的连坐直身子都费劲，可临故前一夜，像感应到什么，拼命挣扎从床上坐起来，手脚并用爬到小祠堂去。

    小祠堂是他为了升天特意建造的，里面放了尊佛像，他就蹲坐在它前面，哆哆嗦嗦给自己套上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道家的道袍，佛家的佛珠，甚至还有西洋人的一碗圣水。

    可他太老了，连坐在原地都费劲。秦天皇帝听见这事后，马上赶来，看着秦玉衡支撑不住的样子，眼眶含泪，上去要亲自帮他取下。

    谁知却被他一把拉住手。

    秦玉衡虽说身子虚弱，可拉住他的那只手显然用了极大力气，指甲都陷进皇帝皮肉中，他艰难咽咽口水，有气无力道：“别......别动。”

    他眼中满满的祈求：“我不知哪种方法好用，我不知什么方法管用，我想升天，我想去找她。”

    “别动......”

    皇帝伸去拉扯的手腾地顿住。

    他突然想起，当初他坚决反对父皇搬离皇宫时，那个一直服侍父皇的太监总管，突然找到他。

    那时，太监总管已经很老，须发雪白，瘦骨嶙峋。他轻飘飘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给他磕了个响头。

    “皇上，您便同意太上皇的心愿吧。”他垂着头，半晌，才模棱两可说出一句话，“他有如此决定，定有缘由。”

    外面正是寒冬，老总管的声音，伴着咧咧冷风。

    “他这一生，一定吃了很多苦，有许多不如意，皇上，我们便依着他吧。”

    老总管这句话至今还在他脑中旋转。

    他想了很久，愣神很久，最后，掰开父皇紧紧抓住自己的手，默默收回胳膊，身子也站起来。他转头，最后又看自己亲生父皇一眼，咬咬唇，疾步走出房门。

    “守着这里，没有太上皇吩咐，任何人不许入内。”他站在门外，红着眼眶，竭尽全力低声道。

    静心阁外，早被银雪覆盖一层皑皑白色，不远处枝桠摇晃在风中。其实如果他仔细看，可以看出来，当初他毁掉父皇的那幅画，那画中背景的青山绿水——

    与这处景色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