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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七十章 击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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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

    吴知己再睁眼时,断壁残垣的芜宫不见了,春光融融的舞殿自也没了半点痕迹,耳边却依旧袅袅缭绕着那既悲且美的曲声,其音哀怨,却又美的勾魂,让人止不住想聆听,乃至牵动百骸,引得人随着起舞,脱力方休。

    吴知己此刻已没了方才心悸胸闷的感觉,却咬牙切齿,仿佛在努力控制自个儿,不致沉迷于那流响周遭的悲美之声。似是为了缓解曲声的影响,吴知己蹙着眉头打量起了四周幻境。

    几座青山隐隐,一江秋色铺平,暮阳夕照,这方无人之境如同被泼染上了一抹透亮的金釉,其表瑰媚,又若涵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此情此景,便是真于现实中撞见,恐怕也会被疑为梦乡吧,至少,吴知己是这么想的。

    可没过多久,吴知己便没心思品味这异妙的幻景了,他蓦然发觉,虽说自己已强抑住了闻乐起舞的冲动,可随着曲声的婉转低旋,他的身形竟也渐趋朦胧,若是再不做点什么,怕是曲声止时,他的魂形魄识也要随之消逝了。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还真是鬼谣呀!”

    吴知己念叨了一句,倒也并不紧张,他趁着身形犹在,冉冉蹲下,信手在地上掏掘出一抔抔灰紫新泥,随即捶打搓抹,像是在制作某种颇为粗糙的器皿。

    手上忙活,吴知己嘴里也不闲着,对着一川碧水,数点青峰,自顾自的言道:“楚姑娘,不是说好只听音辨曲,不论生死的嘛。不过啊,你也确实有几分道行,竟能催动五十弦,来鼓湘灵瑟。这曲调,上引尧舜侧耳,下断谪臣肝肠,且兼具‘有我’与‘无我’两境,曲在之时,江山皆著我颜色,曲终之刻,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逝者如斯,江山自在。”

    正说着,吴知己玩泥似已齐活儿,他双手捧着一大肚小口儿如缸罐般的器皿,极简极陋,仿佛带着某种悠远苍凉的意韵,无雕无琢,却自有虎视六合、睥睨昆玉明珠的雄壮气廓。

    “虽没高岭土、紫砂泥,不过秦缶这东西啊,本就不讲究原料和作工,我以魂火炼之,勉强成器吧。”吴知己笑着,又随手自腰间掏出之前所折的那截枯枝,比划了几下,竟成了个木杵般的小棍。

    吴知己满意的点点头,朗声道:“楚姑娘,既然曲终人不见,那我也只能败兴一二了!”说着,便举起木杵,“昔日渑池会,赵王鼓瑟,声色哀幽,蔺相如不服,仗剑逼秦王击缶,其音粗鄙,一击即止!今日这败兴之举,也算是楚姑娘你用鬼谣逼我的吧!”

    “嘭——————”

    木杵落下,缶声呕哑,如闷雷,似破鼓,虽可谓难听至极,却激得满川潮水涨落荡漾,烟草飞絮漫天乖张,连江心上的黛墨青峰也笼上了一层泥灰,本恬雅静谧的幻景此刻显得格外荒唐。

    吴知己这一声击缶仿佛唤来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借赳赳老秦们痛饮狂歌、豪雄自若的风发意气,直把这云梦幻景、湘灵鬼谣搅了个稀烂。

    望着眼前渐渐淡散的江水青峰,吴知己似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带着几分腼腆,按了按睛明穴,低声道:“土确是土了点,难怪秦昭襄王当年不愿意当众击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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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景既毁,那哀美绵绵的湘灵瑟乐自也待不到曲终便没了声息,吴知己忽感一阵爽利的清风缀着丝丝凉雨,拂面而至,再抬眼望时,却见一株高耸俊拔的梧桐大树,干修直而枝扶疏,广叶结青,葱葱茏茏,繁花连素,锦绣分明。

    “凤栖梧、凤栖梧,好一株碧梧!确当得凤凰居所!”吴知己赞了一声,尚不及细察周遭,眼神已被树下的那抹彩裙引了过去。

    树下的九凤详静的跪坐着,黛蛾长敛,神凝脉住,虽说她的姿仪格外清绝绰约,甚或在眉眼秀项等处皆隐隐透着些许妩媚,但总有种高标孤韵、让人难以亲近的气场时时自内向外迫散着,镇压婆娑。

    “九苞六象,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吴知己赞了句,随即又调侃道:“楚姑娘如此风采,不负九凤之名。只是啊...你有没有想过,虽说幻境中的时光流速与现实里大不相同,可要是耽搁太久,园区里难免会有人路过月半工作室,如若见到你我那额头贴额头、久久不动的亲昵样,嘿嘿,我是无所谓咯,但恐怕对你不大好吧?”

    “吴先生,两曲试毕;我觉得,你的才远大于德...”九凤对吴知己的轻佻言语并不在意,不嗔不怒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吴知己闻言,嘴角抽了抽,又摆出那副看人如看白痴似的眼神,盯了会九凤,便一屁股坐下,抚了抚苔痕润手的地面,良久方才开口:“这是...凤凰台吧?”

    九凤不置可否,吴知己却似嫌坐着仍不舒服,便干脆成大字状的瘫躺下来,意态悠然的斜望着那片蔽月梧荫,可刀子般的言语却已自嘴里奔泻而出:“食古不化啊...都什么年代了,还在那‘德’啊、‘才’啊的。司马光那套所谓的‘才者,德之资;德者,才之帅’,还有什么‘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早就凉得歇菜了。”

    “刻舟求剑!”

    “缘木求鱼!”

    “循表夜涉!”

    “守株待兔!”

    吴知己字字如刀,喷吐之间,连默然于碧梧之下的九凤也不自禁的眉心轻蹙。

    “这种‘德才之辨’放在农业文明的时期,还能蒙哄一下,但以今日的视角观之,简直粗糙无稽的不忍卒睹!从正面主动角度去要求乃至塑造个体的道德行为本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若是人人皆为尧舜,那尧舜又何以自处?与其主动的强求人人皆为尧舜,不如从被动的角度限阻人人不可为桀纣、不可为管蔡、不为盗跖、不为桑冲。若此,凡法之所禁者,皆不可行!法不言处,皆不成罪!此即所谓被动自由。再说简单些吧,司马光那种粗劣不堪的‘德’论,是要求你只能做这做那,随着世事变迁,或会有增减;而当今之德治,只是明晰你所不能做的啥啥啥,其余的,随你乐意,且随着时代发展,所禁之项也会依次递减。”

    “这样吧,你晚些去找一下英国哲学家isaiahberlin的《twoconceptsofliberty》,中文译名我不记得了,估计是叫‘自由的两种概念’吧。当然,berlin的理论也有很多有意无意的疏漏错谬,但你先读一下,有个粗略的认知,然后有兴趣再来找我谈。不然我现在无异于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吴知己言语愈趋无礼,若有所思的九凤终忍不住开了口:“何以见得...我就不懂呢?”

    “你当然不懂!”吴知己哂笑道,“德不德的,你说了算吗?我说了算吗?还是司马光说了算?”

    “那依吴先生的意思呢?”

    “简单!举例来说,《左传》有云: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吴知己侃侃道。

    “所以?”九凤目中闪着疑惑。

    “社会征信体系呀!”吴知己蓦地坐起身,“所谓‘信而有征’便是征验勘别个体德行的真伪高低咯,且是针对那些嵌入于社会网络与互动的公德要素,而非单单蜗居一室之内的所谓私德。通过对法人、自然人等的信用记录,资质、品质要素、状态、行为等信息进行综合评测,便可知其信用状态与信用能力。”

    说到这,吴知己叹了口气,继而言道:“总之吧,楚姑娘,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整天从泥土里扒些早废弃了的陈腔滥调,还当个宝四处招摇。”

    吴知己语声方歇,碧桐下的那一双剪水双眸终于张开了,伴着一声环佩叮响,五彩光攒,往来流转,漫天桐叶摇落如雨。盈盈而立的九凤展动香袖,一双春葱素手于虚空中翻飞游走,似拨似拈,如按如挑。

    本洋洋得意滔滔不绝的吴知己似也被九凤曼妙如意的手势给迷住了,痴痴道了句:“高风摧秀木,虚弹落惊禽。这次又是何曲呢?”

    独立寒秋,天地悠悠,凤凰台上凤凰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