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姐》 哭泣 隆庆二年二月十八日,一个寻常的早晨,卯时刚过,迷迷糊糊的谢颖就被胡嬷嬷从被窝里扯起来,穿戴衣服。 “……嬷嬷,今天要干嘛呀?” “今儿可是大日子,宫里头赏春宴,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办的,正四品以上官宦家眷都必须要去,小姐可不能胡闹。” “太后?她很凶吗?为什么她让大家去,大家就得去呀?” 胡嬷嬷吓得捂住她小嘴:“这可不得乱说,太后娘娘是大楚最尊贵的女人,说错了话可是要被杀头的。” 谢颖年纪尚幼,没注意到胡嬷嬷眼底的畏惧,满脸疑惑。 “哎呦小祖宗,别问了,赶紧穿好了。总之,太后娘娘可比老太太还厉害许多许多,千万不可失礼的。” 谢颖脑海里浮现一个满头白发,浑身金玉,身着老气又富贵的紫色华服,一脸严肃和古板,无缘无故训斥自己的老女人。 她打了个寒噤。 比老太太还可怕的老人家,她还是躲得远远的吧。 穿戴洗漱完了,吃了点糕点,胡嬷嬷牵着谢颖的手从偏院走到门口,两辆低调华贵的马车早已停在那儿。 胡嬷嬷扶着谢颖上了车,一脸担忧地叮嘱:“要注意言行啊。” 谢颖胡乱答应了,和嬷嬷说再见。 坐定在角落,她看见周夫人已经端坐在马车中央了。旁边坐着谢真宁、谢真安二姐妹,眼神俱是不善。 周夫人是谢家老爷谢临之的正室,也是谢颖的母亲。 谢颖问过胡嬷嬷,为什么自己叫谢颖,两位姐姐却叫“真宁”“真安”,嬷嬷只道“颖”乃聪慧如芒之意,正因为家中对自己珍视,所以与众不同。 谢颖懵懂称是,心里却好奇:母亲冷冷淡淡,姐姐时常欺负,父亲不闻不问,原来,这就是珍视呀? 谢颖坐定,不敢靠近三人。 周夫人却率先开口,语气较寻常要温和许多:“颖娘,入宫后,不要乱跑,要不然很危险。跟在我的身后,知道吗?” 母亲很少这么亲切地和谢颖说话,谢颖受宠若惊,“颖娘知道了,母亲。” 谢真宁却掩着嘴一笑:“母亲,妹妹哪懂这些呀,她呆头呆脑的,还是让她回家吧,这样最安全。” 周氏瞥了她一眼:“宫里点名了,我们一家内眷,整整齐齐,都要出席。” 谢真宁却自顾自讲着:“那直接说颖娘病了,是皮肤病,女儿病,总之不便见人,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京里谁记得她这么个人呀?太后娘娘那么忙,又是整顿朝纲,又是整治宫闱,今天杀一批明天杀一批,也不在乎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 周氏怒斥:“我看你才是该待在家里的!张口就编排宫里,这么多年我是白教你了!” 谢真宁说得正起劲,突然被骂,脸一白,就要辩驳,谢真安却揪住了她的袖子,言笑晏晏:“母亲说得对,我和姐姐一定会注意的,不过,姐姐也是担心颖妹妹不识礼数,小家子气,给我们谢家丢人。” 谢颖觉得她们不怀好意,但因年幼,只得口拙辩驳:“我平日里有好好学礼数的,不是你们讲的那样。” 周夫人只是随意安抚了她几句。谢颖猫在马车角落,不再说话了,听着她们母女三人说笑,心里有些酸涩。 很快到了棠梨宫,马车停在偏门,她们下车跟着内宦步行。 棠梨宫是皇宫名称,取自“棠梨宫里瞻龙衮”,大楚建朝不过数十年,红墙绿瓦俱鲜妍,一派欣欣向荣之气。 谢颖个子矮,视线内尽是宫墙,也不敢东张西望,跟着母亲和姐姐到了一处宫室,被引着入座。 内宦道:“夫人和小姐请先在百味斋休息品茶,等宾客齐全了,一起到御花园开赏春宴。” 谢颖注意到百味斋里已经坐了数十人了,都是盛装华服的夫人小姐。这个屋子有很清雅的香气,源于席间间隔摆放的一株株花草。 谢颖右手边是一盆兰花,花朵娇小,她忍不住凑上去看,旁边一位小姐却讥笑道:“这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宫里的花也敢乱闻?碰坏了弄掉了,可不要杀头?” 谢颖一窒,刚要辩解,左边的谢真宁却不满地跳出来:“你怎么说话呢?敢说我们谢家人是乡巴佬?” 那个出言讥讽的小姐闻言更是笑:“不就是成州谢家?百年间一直龟缩成州未开化之地,不是乡巴佬是什么?” “你说什么!”谢真宁大怒,“那你又姓什么?说出来让我看看,是什么大户人家!” 对面轻哼了一声:“我是临阳萧家嫡女,萧道徽。” 临阳萧家是真正的顶级名门,虽不像谢家经营了遍布朝野的权力,但萧家三朝以前就已经发迹,靠的是一位老祖宗著书立说成圣,因此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历朝帝王对他们只有优待,是真正的清贵之门。 谢真宁只得轻哼一声:“明日黄花罢了。” 谢真安也注意到了这边形势不妙,却是探身过来,轻笑道:“萧家姐姐,久仰大名了,口齿伶俐,不愧是才女。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我朝重视教化,皇上、太后娘娘皆仁善,你说区区小儿碰坏了花就要杀头,岂不是言过其实、有诽谤圣上之嫌?” “你……胡说!”萧道徽一下子恼了,撇过头去,不再理她们。 太后娘娘杀了一批官员是事实,但,不能编排啊!哪怕是萧家女,落到这个口舌陷阱,也只能认栽。 周氏却和萧夫人邻座,聊得正开心。谢真安和谢真宁咬耳朵,谢颖隐隐听到“方公子”还是什么公子,但是她不懂。不一会儿,就听到谢真宁和周夫人说: “母亲,颖娘闹着要小解,我和真安陪着她去,也好照顾她,不让她乱跑。” 周氏看是真宁真安二人陪伴谢颖,点点头:“宴席要开始了,速速回来。” 谢颖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宦官和两个姐姐领走。她并没有要小解呀? 走到净房门口,宦官在门口候着,真宁、真安二人都进去了。谢颖也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等,数着地上的小蚂蚁。谁知,过了好久,两位姐姐还没出来。 小宦官请求谢颖去查看一下。谢颖有些不敢,怕被二人骂,壮着胆子推开净房的门,却惊呆了。 里面窗户大开,空无一人。 小宦官也看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只得叮嘱谢颖:“谢小姐,您先在这稍等,我去找师傅寻另外二位小姐。” 谢颖懵懂答应。 她蹲在原地,等了一刻又一刻,小太监和谢真宁、谢真安竟都没有出现。她心里很害怕。 要是宴会开始了,自己不在,母亲会不会骂自己?是不是姐姐们早就回去了,故意把自己忘了?为什么小太监没有回来,他是不是出意外了?这里怎么都没人经过,自己是被忘了吗? 忐忑许久,她决定循着记忆,摸索回去的路。 宫里净房的小径四通八达,似乎是公用歇脚之处,不知道分别通往什么宫室。她连谢府也未出过,此时却在偌大的皇宫徘徊,在宫径踟蹰,不断地努力回忆,尝试找到回去的路。 似乎是因为宫宴,人手被调集到别处去了,这个往日偏僻之处更是冷清。 谢颖的心忐忑不安,整个人像是摸索探路的小仓鼠,不知不觉眼泪溢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被丢下的那一个呢?总是看着姐姐们吃好吃的东西,可以和母亲随意撒娇开玩笑,犯了错也只是被训一通,可是为啥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关心和偏爱呢? 就好像是下雪天鞭炮噼里啪啦,旁边凄凉落下来的小雪花。安静,不能说话,天亮了就会慢慢化掉。 化掉了,也没有人会在意的吧?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不大的脑瓜回忆路径,竟渐渐闻到一股香气。那是花香吗?还是脂粉香?都不像,好像更冷,更有层次,而且从来没闻过。 有股子安静温暖的意味,谢颖有种小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温和的阳光照在脸上,有人抱着她在走路的安心感,仿佛触动了某些回忆的开关。母亲小时候抱过自己吗?她想象不出来。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她恍惚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眼前人的衣着姿态和气质,都是一个成熟女人,容貌却很年轻,更像一个少女。谢颖搜索脑子里全部的词汇,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只是呆呆傻傻地站着,望着。 “你是谁家的孩子?” 沉着而平和的声线。 谢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话,只是傻傻瞪着女子。 女子蹲下身,端详着谢颖的脸,抚去泪花,触到谢颖脸颊的指侧微凉而温润。她的瞳仁是纯沉浓郁的黑色,却有一股温润的光芒。 “你喜欢花吗?”女子问。 谢颖重重点点头。 女子抬眼环顾了一下,随手摘下一串宫道边上的金色小花,递到谢颖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谢颖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这是报春花。”女子握着谢颖的手触碰小小的花瓣,“很不起眼、很常见的小花,春天开的。” “它很软,很漂亮。”谢颖小声道。 女子笑了笑,“宫里一贯是不会种它的。不过,五年前,一批秀女进宫,一个秀女的鞋底带了报春花的种子,这花竟就在棠梨宫的土壤,生根发芽了。这倒是件稀罕事,也算是吉利,因此,这条入宫的宫道两侧,就索性种满了报春花。” 谢颖入神地听着。 女子指着这条路,把花枝放入谢颖的手心,“这花贱,却很好养活,始终顺着阳光,你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走到南边宫门,也可以走到最北边的御花园。” 谢颖眼睛骤然一亮。 “常寻,下去问问,哪位夫人六七岁的孩子走丢了。”女子吩咐。 谢颖急了。 若是当众问了,母亲肯定觉得自己又给她丢丑了吧? 肯定再也不会带自己出门了吧? “我……我是谢家的,我叫谢颖。我快八岁了。”谢颖鼓起勇气,手不自觉揪紧了自己的袍角,因为太紧张,声音反而失控,变得很大。 “你又叫什么呀?姐姐?”谢颖情不自禁地问。 她实在是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更没有见过一个地位尊贵的大人,会这样蹲下身和自己讲话。她觉得,眼前的女子,连呼吸都是香甜的,她贪恋这一刻。 女子诧异地笑了笑,温和道,“我姓曲。不过,你不可以称呼我的名讳,我也不是姐姐。” 谢颖有些失落地耷拉下小脑袋。 常寻在后面小声提醒:“娘娘,赏春宴的时辰要到了。”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你就是谢尚书那个身体不好,时常住在家里养病的小女儿吧?看上去倒是挺健康。” 谢颖一听,来了精神:“是的!其实我身体很好的,不过是母亲关心我,怕我出去见了风,所以不让我出门。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屋子呢!” 她极力想证明自己身体好,因为她除了瘦矮一些,确实是活蹦乱跳,从不生病。 女子却没有说话,面无表情沉思了片刻,随即站起身,向谢颖伸出手,“我也要去参加赏春宴,我带你去找你母亲吧。” 谢颖喜不自胜,开心地握住女子的手,“谢谢谢谢!你真好呀!” 于是宫道上,一个盛装华服,气度不凡的女子,牵着一个瘦弱、眼睛肿肿,但看上去傻傻的很高兴的小女孩,沉默地走。 御花园几乎近在咫尺了,谢颖突然生出一股不舍,道:“对了,曲姐姐,不能称呼名讳,也不能喊姐姐,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女子微微侧头,注视她水润纯真的双眼: “你该喊我……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离婚后我被反派标记了》】求预收qaq~ 林粼穿书了,穿成了痴情男配的炮灰o妻子。男配为了女主,果断抛下原主,提出离婚。 原主不甘心,跑去质问男配和女主,被女主的机甲不慎碾死。 换了芯子的林粼挑剔地上下扫视一眼男配。 不喜欢男人.jpg。 “好耶。”她懒洋洋答应离婚。 前夫奔向女主,林粼奔向……机甲维修站,成了一名光荣的机甲维修工学徒,月薪两千八。 她看着自己日益粗糙的手,忧愁地叹了口气,决定找一个开机甲的alpha富婆,培养一下感情,解决一下现实问题。 然后她看到一个高挑美丽,又高傲如女神的alpha,送一座价值八千万的机甲前来维修。 身材,容貌,傲然的神色,乃至富……呸,每一样都戳在林粼的心里。 她脱下沾满机油的手套,婀娜地走上前,故意靠近alpha,递上一张小纸条。 “加我哦~”一个自信的wink。 随即她瞥见alpha修身战斗服前的姓名标牌,人懵住了。 宋宴……这,这不是超变态的、最后死于非命的反派的名字吗?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后退两步,“……加我哦,修机甲打折。” 却见宋宴不动声色把纸条收好,似笑非笑,“好。” 第二日,林粼吭哧吭哧满脸脏灰维修机甲,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进了价值八千万的机甲内舱。 她看着骤然逼近的宋宴的脸,害怕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怎么,不愿意专门给我修机甲吗?” 反派·宋宴轻轻掏出一张支票。 从那一刻起,在林粼眼里,宋宴成了光明的使者。 ——炮灰,在哪不是当呀? 洞见独狼天才alpha&钓系略贪财美人omega,双c 入宫 谢颖如遭雷击。 这个美丽的姐姐,就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 说好比老太太还厉害呢?想象中的白发、紫色大袍子、满脸皱纹、凶巴巴神情呢? 她已经完全被太后娘娘俘虏了啊! 谢颖的反应很奇怪,曲承遥只是余光轻轻瞥了她一眼,却没有问。 二人进了御花园。谢颖一眼就看见角落里,周夫人在训斥谢真宁、谢真安,那个一直没回来的小太监,就站在她们旁边,一脸焦急和苦相。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们原来都在这呀。 是在为自己着急吗?谢颖满心困惑。 太监尖细的嗓门响起: “太后娘娘驾到——” 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即就是一片人跪下行礼。刚才的一切喧扰都好像不曾存在。 周氏、谢真宁、谢真安,都看见了站在太后身边的谢颖。谢真宁震惊的几乎忘了行礼。 谢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跪,因为太后娘娘牵着她的手还没有松,但是想到胡嬷嬷临走前的叮嘱,觉得自己礼节不能错,于是她挣开曲承遥的手,在旁边跪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行礼。曲承遥抓她的手并不紧,只是轻轻握着,她想挣开,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就松开了。 她行完礼起身,才开始满心后悔。曲承遥的手,已经掩在了宽广的袖口下面,摸不着了。 不过她至少还有娘娘送的报春花。 常寻尖声问:“刚才是何故喧闹?” 周夫人勉强行礼,“启禀太后娘娘,原是臣妇的小女儿不懂规矩,贪玩走丢了,臣妇正在责骂大女儿没看好。” 谢颖脸胀红了,想要辩解“我没贪玩”,但是憋了回去。因为她记得周氏不止一次地训诫她,在外要维护家族脸面。 可是,家族脸面仅仅是姐姐们的脸面,她就不需要脸面的吗? 她把头深深埋到了胸口。 一只手,却轻轻搁到她的肩头,拍了两下。袖口传来喜欢的幽香。 “周夫人,小女儿丢了,你只顾着训斥大女儿,却不知道要寻小女儿吗?” 沉着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颖仰头,看见曲承遥似笑非笑,正盯着母亲。 周氏愕然,随即忙道:“是臣妇失察,一时焦急无措了。还要多谢娘娘寻回小女。” “哀家一刻前听闻,太子伴读读书的浣溪苑内,有宫外女子试图潜入,被内宦拦了下来,不知道,是在座的哪位闺秀啊?” 谢颖看着曲承遥始终似笑非笑的表情,结合了之前不小心听到姐姐们咬耳朵提到的“方公子”,一下子福至心灵,明白了:原来,姐姐们是拿自己做幌子,跑去偷看方公子,被抓了才没有回来的。 难怪母亲忙着训斥她们而无暇顾及自己。 这可是很严重的“不规矩”行为吧! “是……是臣妇的两位大女儿,她们只是陪小女儿去净房,不小心误入的,是臣妇没有看好,请娘娘责罚。” 周氏汗如雨下。 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嗤笑。 净房和浣溪苑,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这个谎,连周氏自己都不可能信。 曲承遥神色冷了下来:“周夫人,我念你是贵重命妇,听你一而再再而三辩解,可是你叫哀家失望了。内宦早已经把事情都说了,是两位谢家大小姐,领着小小姐去净房,自己再偷跑去浣溪苑,试图从窗子翻进去,被侍卫抓住的。小小姐是哀家在宫道上找到的,若是她一个人再跑,就到荒无人烟的净凉山了。” 周氏战战兢兢跪下,还扯着谢真宁、谢真安一起:“是臣妇管教不严,请娘娘责罚。” “你们所为既然触犯了皇宫的规矩,也该受到惩罚。谢家二位大小姐,各自回去抄十遍女四书,以示惩戒,哀家会从宫里派一位老人,好好去教导二位小姐规矩。” 周氏刚要叩头谢恩,曲承遥却接着道: “为母偏心,不关爱幼女,是为不慈;为姊散漫,抛下幼妹不顾,是为不友,规矩也不好。谢家小小姐继续在谢家生活,恐怕不适宜了,不知会被教成什么样。哀家膝下无女,谢家小小姐,就进宫与哀家相伴吧。” 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投向谢颖。 谢颖被什么也没懂,就听懂了一句话,“谢家小小姐,进宫与哀家相伴。” 谢家小小姐,说的是自己吗? 周氏脱口而出:“不可!”说完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补救:“娘娘恕罪,小女莽撞,留在宫内怕冲撞了贵人,而且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会想她。” 在场的命妇们都有些诧异。能进宫被太后抚养,那是何等的荣耀?这个周氏在想什么? 要是真的那么在乎小女儿,之前又为何一句句把脏水往小女儿身上泼,丢了也不管,一心只在乎大女儿? 曲承遥淡淡道:“哀家看小小姐很守礼,可爱得很,倒是不在乎被冲撞。至于谢家老太太,子孙成群,是个有福的,想来不会介意哀家留下一个幼女。小小姐若是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去,哀家派人送回。” 话已至此,事情就是定局了。 周氏只得惨白着脸谢恩。谢真宁和谢真安,倒是有些不忿和嫉妒。 谢颖也跟着傻傻地谢了恩。 她这是要和太后娘娘在一起了吗? “小小姐”确实指的是自己吧? 谢颖被安排着坐在曲承遥下首。除了开头的插曲,赏春宴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常寻领着谢颖来到一处小巧的院落。院落向阳,角落里种植着几株修竹。窗户样式精巧美观,是双交四椀样式棂花,还有一股子清幽的香气,乃是源自于错落栽种的几株兰花。 匾额上写了“步胜斋”,字体潇洒俊逸。 谢颖还看不懂,只觉得这个院子真好,比自己在家里的院子大了三倍不止。 哪天一定要让胡嬷嬷进来看看呢。或者自己回家找胡嬷嬷,告诉她听。 常寻领了一个老成的女官和一个清秀的宫女到谢颖面前:“谢小姐,这是杭嬷嬷和湖波,她们以后照顾你的起居,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杭嬷嬷也负责□□你宫规。” 谢颖重重点头。 常寻行礼转身要走的时候,谢颖拉住他袖子:“常公公,太后娘娘住在哪里呀,我平日里有机会见到她吗?” 常寻客气地说:“太后娘娘就在景坤宫,离这不远,不过娘娘平日里忙着批朝堂奏折、宫内奏折、垂帘听政、考校陛下功课,闲下来兴许才能见到。” 谢颖道了声谢谢,心里想:原来太后娘娘和父亲一样忙。那样的话,会不会也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呢? 她心底一阵难过。 不过,她反正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什么的吧。 由于早上起得太早了,谢颖很早就犯困了,到了傍晚,眼睛几乎睁不开,没等到上晚膳,她就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睡着了。 那枝随手折的报春花就放在枕边。 精致的丝质被单,却是全然是陌生的气息,刚触及肌肤有种凉凉的距离感,谢颖睡得不太踏实,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大声说话,但是身边人谁也听不见,母亲,父亲,姐姐们。她好像急切地想干什么,但是根本做不到。 她记起来自己好像可以飞,于是集中精力飞起来,一下子成功了。刚刚开心了一点,却陡然无法控制身体,一下子掉下了悬崖。 悬崖上长了一株报春花,那抹金灿灿的颜色从她眼前闪现,伴随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鼻腔。报春花……报春花……太后娘娘身上的香味。 对了,她现在已经在宫中了……怎么可能摔落悬崖呢? 她渐渐从坠落的梦里醒了过来。 睁开眼,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谢颖的眼睛一下子还无法适应,难以视物。 黑暗中,一个低沉温和的嗓音响起: “醒了?” 是太后! 谢颖连忙要下床行礼,却被一只手按住了。“不必了。” 她的眼睛好久才适应了黑暗,灯却也被点亮了。 曲承遥一袭青色常服,侧坐在她床边,一头光泽秀丽的乌发披散,戴着一条素色镶玉额带,系住细碎的发丝,整个人显得随意又洁净,身上的香气却反差般的极其温暖。 “我处理完事务,来看看你,却听说你没用晚膳。是宫里的饭菜不合口味吗?或者是住得不习惯?” 口吻很随意,都没有自称“哀家”。 谢颖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是太困了,不小心睡着了。对不起,让娘娘担心了。”说着,肚子却咕咕响起。 是了,早上简单吃了点就赶来皇宫,午宴被自己要入宫的消息惊到,也没有好好吃,更别提错过的晚膳,此时怎么可能不饿? 这时,常寻来禀报:“娘娘,您吩咐的夜宵摆好了。您和谢小姐一起用膳吗?” 谢颖眼睛一亮。 她看到曲承遥点了下头,立马开心地囫囵穿上外衣。曲承遥顺手替她理了一下袖子,瞥见袖口磨损的快破了,却并没有说什么。 谢颖雀跃着跑到小桌前,没靠近就已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离婚后我被反派标记了》】求预收qaq~ 林粼穿书了,穿成了痴情男配的炮灰o妻子。男配为了女主,果断抛下原主,提出离婚。 原主不甘心,跑去质问男配和女主,被女主的机甲不慎碾死。 换了芯子的林粼挑剔地上下扫视一眼男配。 不喜欢男人.jpg。 “好耶。”她懒洋洋答应离婚。 前夫奔向女主,林粼奔向……机甲维修站,成了一名光荣的机甲维修工学徒,月薪两千八。 她看着自己日益粗糙的手,忧愁地叹了口气,决定找一个开机甲的alpha富婆,培养一下感情,解决一下现实问题。 然后她看到一个高挑美丽,又高傲如女神的alpha,送一座价值八千万的机甲前来维修。 身材,容貌,傲然的神色,乃至富……呸,每一样都戳在林粼的心里。 她脱下沾满机油的手套,婀娜地走上前,故意靠近alpha,递上一张小纸条。 “加我哦~”一个自信的wink。 随即她瞥见alpha修身战斗服前的姓名标牌,人懵住了。 宋宴……这,这不是超变态的、最后死于非命的反派的名字吗?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后退两步,“……加我哦,修机甲打折。” 却见宋宴不动声色把纸条收好,似笑非笑,“好。” 第二日,林粼吭哧吭哧满脸脏灰维修机甲,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进了价值八千万的机甲内舱。 她看着骤然逼近的宋宴的脸,害怕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怎么,不愿意专门给我修机甲吗?” 反派·宋宴轻轻掏出一张支票。 从那一刻起,在林粼眼里,宋宴成了光明的使者。 ——炮灰,在哪不是当呀? 洞见独狼天才alpha&钓系略贪财美人omega,双c 夜谈 桌子上摆了六样菜,两碗小米粥。 一碗小米粥上浮着一层碾碎的枸杞,巧妙地撒成了兔子侧面的形状。还有一盘蛋羹,被雕成一朵芙蓉的样子,花蕊是胡萝卜丝。谢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中午宴席上,这两样菜都有,她很快把自己的吃完了,特别眼馋别人的,怎么晚上就这么巧,又有了呢? 剩下是一盘烤乳鸽,一碗鲜虾竹笋汤,一盘鸡汁嫩豆腐,一碗赤豆元宵汤,和一盘酱莴苣。除了烤乳鸽,其余的都是清爽又营养的菜,谢颖快乐地大快朵颐。 吃得七七八八,才发现曲承遥坐在那看着,粥几乎没动,谢颖十分不好意思:“娘娘,你怎么不吃呀?” “这些本就是给你准备的。” 常寻在旁边插嘴道:“娘娘平日不用夜宵,今日都是为了陪谢小姐呢。” 谢颖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有点热热的东西,要从心头涌到眼睛。 母亲,父亲,从来没有单独陪过自己用膳。 记得前年,她腹泻,身体不适,错过了晚膳,全家人就把她给遗忘了。只有胡嬷嬷,给她留了几块点心。可是等拿到手里,都凉了。 大楚最尊贵、最忙碌的太后娘娘,竟然会愿意陪着一个小孩吃夜宵吗? 她轻轻低下头,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不能在太后娘娘面前丢人,像白天那样没用又爱哭。 杭嬷嬷可说了,太后娘娘是最最坚强了不起的女子,她肯定也欣赏坚强的小孩吧! “谢颖,”曲承遥语气平缓,“我晚上来看看你,顺便和你聊聊。” 聊聊?和自己有什么好聊呢? 谢颖抬起头,好奇地望着曲承遥,“娘娘请讲。” “既然已经把你接入宫中,我就要对你负责。听闻你至今还未开蒙,周夫人也未好好教你女红,遑论琴技。我想问问,你自己想不想学?” 听到“至今仍未开蒙”,谢颖有些面红耳赤。家里请了私塾先生,可是母亲总是以她“年纪太小”为由,不让她去听课。每每看到两位姐姐吟风弄月,对对子或作诗,她总是很羡慕。她更羡慕小时候偷溜进父亲书房,见到的一排排古籍,那种震撼一直掩埋在她心底。 思及至此,谢颖眼神坚定了起来,望向曲承遥。 “我想!” 曲承遥笑了笑,似乎很满意,“那你想怎么学?学什么?” “什么意思?”谢颖困惑,“我可以有很多选择吗?” “如果你想做人人称羡的大家闺秀,我会让宫里经验最丰富的女官,任意教你识几个字,学‘女四书’、行走礼仪、言谈举止、女红女容。” “就像我姐姐所学习的那些吗?” 曲承遥笑了起来,“不,不像她们。而是像真正高雅的淑女,行走时像被风吹动的芙蕖般高雅,端坐时如牡丹般雍容而仪态万方,为人宽和有德,在家受丈夫信赖,为子女敬重。” 谢颖思考了一下,“那不就是您吗?您学过‘女四书’吗?” “没有。我年幼时,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这些。主要是靠一位我很敬重的长辈言传身教。” “那我也不学。您没有学过‘女四书’,也叫人敬重,可见这书不学也罢。有您言传身教就够了。” “那你想学什么?” 谢颖眼睛一亮:“我可以学父亲书房里那些东西吗?” 没等曲承遥发话,常寻责备道:“谢小姐,不要好高骛远。娘娘留你在宫中,已经承受很多压力,若是再不学女孩子该学的那些东西,日后娘娘是要被议论的……” “哀家自己又何曾学过女孩儿的那一套?”曲承遥打断,“哀家已经被议论的够多了,不在乎那几句。他们只敢在背后议论纷纷,何尝为国为民做些实事?这种人的议论,不听也罢。” “是。” “谢颖,我且问你,为何要学你父亲书房里那些东西?” 谢颖想了想,认真地答道:“因为在家里,父亲总说我们是‘小女子’,是愚妇,懂的都是没用的东西,从来不愿意听我们讲话。我就想知道,他自己平日里学的到底是什么‘大玩意’,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才不是小女子,我看他的书,能成为比他更厉害的大女子。” 说完,谢颖惊觉自己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吐露这么多心声,脸一下子胀红了,慌张地朝曲承遥看,却对上了一双闪烁着温润光芒的美丽眼睛。 她慌忙解释:“娘娘,我不是……我只是随便说说……” “你说得很好,我很喜欢。” 谢颖惊愕。她第一次因为表达自己的想法受到夸赞,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也没有学过‘女四书’。我学的是‘四书’‘五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想学的,是这些吗?” 谢颖心情激动地点点头:“嗯!就是这些!” “那么,我需要一个证明,”曲承遥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证明你是真的想学,而不是一时兴起。” “两个月,我给你两个月时间。你跟着杭嬷嬷学会三千个大字,要识得,会读,能写。我会亲自考校你。可以做到就继续,否则就好好读‘女四书’,哀家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三千个…… 谢颖记得,两位姐姐学完三千个大字,花了两年半。 她在家一直被贬低、嘲笑、被骂愚笨,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可是,只要做到,就可以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也许就可以过不一样的人生。 她好害怕。害怕因做不到而被辱骂,被嘲讽。她害怕看见不屑的目光,害怕看见太后娘娘失望的眼神。 她踌躇地望向曲承遥,对方目光平和,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想到曲承遥之前听到自己的话,眼神里绽放的光彩,谢颖意识到,她真的好想再看一次。 那种别人因为自己的努力和斗志,而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共鸣的眼神。特别是来自太后娘娘的。也许,她愿意为这眼神而疯狂,哪怕是赴汤蹈火,也满心狂喜。 “……好!” 她咬牙答应。 “那么,从今日开始,你可以在宫内自由活动。不必来向我请安,等到了日子,我自然会传你。” 也就是,两个月不能见到太后娘娘,以此为代价,来换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来换取眼前这个女子真正的认可。 “是,娘娘。” 曲承遥没有说什么,轻轻颔首,起身,叮嘱了杭嬷嬷几句,准备离去。谢颖跟在她身后,依依不舍地送她。 到了院门口,曲承遥却想到什么似的回头: “你喜欢什么颜色?” 谢颖没想到曲承遥突然问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了一下,说:“绿色的生机鲜妍,既能衬得别的穿粉穿红的姐妹更娇嫩,又不失自己的气质,我喜欢绿色。” 曲承遥点点头,上辇离去。 谢颖一整个摸不着头脑。 尽管傍晚已睡过一觉,但不知是不是饭饱后特别容易犯困,她还是很快沉沉入眠了。这次,她没有做噩梦。当然,也不算什么美梦—— 梦里,她被一只野狗追着跑了八里路。 真是个疲惫又充满干劲的梦。 第二日,卯时三刻,谢颖就自动醒了,缠着杭嬷嬷教认字。 杭嬷嬷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以及“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都是给小孩儿启蒙的识字教材。 “步胜斋”有一个小书房,不过此时还没有什么书,显得有些寒酸。杭嬷嬷和谢颖就坐在案前,一个教一个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教五子,名俱扬。今天学这些。” 谢颖跟着念了一遍,哀求地看着嬷嬷:“再多学一点,再多学一点。” “一下子学这么多,掌握得了吗?” 谢颖把刚才几句完整、流畅地背了出来。“我怕不多学一点,后面来不及,或者没有时间巩固。” 虽说内容简单,但不到八岁的孩子听一遍就能记住,天资算是可以了。 杭嬷嬷脑海里浮现出之前教过的另一个人,比谢颖更聪慧,但是那股子求知、急迫的劲儿是一样的。难怪……要把这个孩子接进宫。 杭嬷嬷把今日的教学大纲拓展到“老何为”。 “人,就是你我。你看这个字形像不像双足站立的人?记住写法,先一撇,再一捺……” 谢颖紧紧盯着杭嬷嬷,嬷嬷写一笔,她就模仿着写一笔,同时在脑海里默记。 第二天,杭嬷嬷考校谢颖前一天所学的内容,惊喜地发现,除了“窦”字的穴字头少了两点,其余的竟然全部默写对了。 然而谢颖自己还是很苦恼,主动要求加练一个小时。 就这样半旬过去,已经学完了半部《三字经》。 这日,谢颖照旧和杭嬷嬷坐在案前,写写画画,窗户那却传来一声响,摆在那的一个摆件摔落在地,碎了。 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尴尬地站在窗外,不知所措。 杭嬷嬷却直接拉着谢颖行礼: “参见陛下。” 谢颖一边行礼,一边好奇地看着男孩,发现他的脸已经胀红成了猪肝色。 哦,这是来偷看的呀! 赠衣 几日前,赵凌朝刚刚下了学,就听说母后接了一个女孩子进宫。 福顺说,这可能是太后娘娘给他预备的后妃。要不然,没名没分的接近宫,又那么上心,干嘛呀? 赵凌朝满脑子好奇,“后妃”?自己未来的妻子吗? 那肯定和母后一样,美丽大方、博学聪明,而且,特别能干,是可以给自己依靠的女强人吧! 于是这日,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偷偷甩开宫人,来到了步胜斋。出于一些小心思,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趴在窗户偷看。 看一眼,他就彻底失望了。甚至可以说愤怒。 就这个头发黄黄的豆芽菜,是他赵凌朝大爷未来的媳妇? 看上去又瘦又小,长得也普普通通,还穿着宫人改小的衣服,这寒碜样子也太难以让他赵凌朝大爷接受了! 但他没走,站着听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一个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个豆芽菜,都老大不小了,竟然还在念《三字经》! 什么什么,这可是他四岁启蒙时候学的东西呀!“三百千”,他只学了半年就全部掌握了呢! 真是离谱。他不禁摇摇头。 这时候,让他难以接受的失误出现了:他竟然一激动,碰掉了窗台上的一个青瓷小壶。 屋内的二人一下子发现了他。杭嬷嬷带着豆芽菜赶忙向他行礼。 他觉得自己站在窗外像个大傻子,和这个豆芽菜开始有那么一丝般配。 可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豆芽菜行礼时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发现自己在偷看的毫不掩饰的嘲弄? 赵凌朝出离愤怒了。那种幼小的尊严受到挑衅的愤怒。 他要给自己找回场子。 小皇帝漫不经心地踱步到屋内,走到案前,随意翻看谢颖和杭嬷嬷所写的字。 “《三字经》?学得还不错。这个字,和朕四岁时写的可以一拼,继续努力。” 谢颖心里觉得好笑,但是嘴上平静地说:“谢陛下。” 谢颖的态度让赵凌朝很不爽,有种气憋着出不来的感觉,于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谢颖: “你是母后说的新接进宫的谢家女?谢家也算名门,你怎么穿得这么丑?” 他凑近看了看谢颖的袖子:“这是改的朕的宫女的衣服吧。” 谢颖无语:“是太后娘娘身边女官姐姐的新衣临时改的。能生活在皇宫,有衣穿有饭吃,还能学到很多东西,臣女很满足。” “要不要朕去让尚衣局的人,给你裁几件新的?”赵凌朝有意无意弹了弹自己的织金锦靛青袍服上不存在的灰尘。 呵,贵重的织金,就是不一样。 求朕啊。求朕,朕就施舍你一两件。 谢颖却好似小傻子一般,呆呆看着他,就是什么也不说。赵凌朝愈发气闷。 “参见陛下,见过谢小姐。” 门外传来声音。 谢颖望去,一位看起来整洁干练的嬷嬷正领着四个小太监,抬着两个箱子,在门口行礼。 赵凌朝诧异道:“平身。什么事?” 嬷嬷走上前,恭敬道:“回陛下的话,太后娘娘几日前说谢小姐原来的衣服都旧了,改宫人衣服暂穿不过权宜之计,吩咐了尚衣局替谢小姐赶制春衣,要里衣十件,袍服裙裳十二件,今日刚刚制好了,老奴赶紧给送过来。” 四个小太监把箱子抬进门,打开来。嬷嬷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衣服,“这是水绿色妆缎绣折枝桃花纹夹袍,娘娘说天气乍暖还寒,谢小姐这几日正好穿。” “这是青葱色缎银纹绣报春花棉衬衣,太后娘娘说小姐可以单穿,也可以作里衣。” “这是玉色缎地银鱼纹便袍,太后娘娘说小姐过几日可以穿。” “这是豆绿色缎面绣鱼戏莲叶纹百褶裙,太后娘娘说豆绿比较素雅,可以和谢小姐所有外袍搭配。” “……” 赵凌朝看着这些流光溢彩、五彩斑斓的“绿”,瞪大了眼睛。二十二件衣服,每一件都是绿色,但是都有些微不同,放在一起,却一点也不单调,真叫人晃花了眼。 而且,有的绿色鲜妍,有的绿色浅淡近乎白,还有一些银丝、五彩刺绣点缀,搭配起来,定然十分轻松且和谐。 “你果然是小豆芽菜吧,母后全给你做绿衣服。” 赵凌朝酸酸地揶揄。 谢颖的眼睛却微微的湿润了。几日前夜谈,临走时,太后娘娘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回答是绿色。本以为,只是娘娘随口一问,连谢颖自己都忘记了。 ——事实上,能有太后娘娘关心,有杭嬷嬷教识字,没有人动不动来教训、贬低自己,哪怕是穿破衣服,她都很满足了。她每天醒来时,都觉得现在的生活是一场美好的梦,因此倍加珍惜。 可是没想到,太后娘娘竟把她穿衣服这件小事记挂在心头,不仅不声不响做好了衣服,还派人一件件叮嘱她要怎么穿。这是母亲从小到大,从未做过的事……她一直穿的是姐姐们的旧衣服,有时候,姐姐甚至宁可赏赐给丫鬟,也不乐意给她穿。冬天穿的旧袄子,跑棉得厉害,她只能冻得缩在屋子里,看着姐姐们欢乐地打雪仗。她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 这就是……被关心的感觉吗? 她抑制住眼眶的湿润,郑重地行礼:“臣女,谢太后恩典!” 赵凌朝还想再揶揄她,看见她的反应,却生生止住了话头。 小豆芽菜的眼神里似乎有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情。是感激?还是……虔诚? 他觉得这地方不适合自己呆了。 “那么久找不着陛下,恐怕陛下身边的奴才们会担心吧?谢小姐也该读书了,太后娘娘给了两个月时间学‘三百千’,时间很紧迫。” 杭嬷嬷开始赶赵凌朝走。 太后娘娘叮嘱过她,不要让皇上和谢小姐接触过多,以防谢小姐若是以后想出宫嫁人,名节有损,不能和心仪的夫婿在一起。 两个月学“三百千”? 赵凌朝的关注点在这。 自己是如此的天资纵横,却也花了半年。母后凭什么要求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豆芽菜两个月学完啊? 这是看不起自己?还是更喜欢豆芽菜? 赵凌朝心里憋屈,特别不想走,特别想留下来找回自尊。可是杭嬷嬷是自进宫就跟着母后的老人,他不敢不尊重。 他不情不愿地出门。 “你肯定不可能学完的,朕会替你去和母后求情的。” 这是小皇帝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谢颖在家里早就被打击惯了,小皇帝的茶言茶语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珍重地和杭嬷嬷把衣服收拾好,就继续开始苦学了,甚至比之前更加刻苦。 太后一直没有见她,仿佛把她遗忘了一样。谢颖把曲承遥折的那支报春花精心做成干花,塞进杭嬷嬷替她缝的香囊里。每当她一个人觉得害怕,或者压力过大的时候,就摸出来,把香囊静静地贴在脸颊上,顿时就又有了无限的力量。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她已把“三百千”三本书吃了个透彻,每个字都练习过百遍以上。 面对曲承遥的考校,她感到胸有成竹,甚至期盼那一天快点到来。 果然,这日,一个女官来宣旨: “景坤宫传召。谢小姐,有请。” 曲承遥穿着新做的青葱色缎面衬衣,豆绿百褶裙,跟在女官后头往景坤宫走。 这是她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出步胜斋。 路上的景致是衰败和繁盛错杂的美丽。已经是春末了,一些妆点宫道的花衰败了,牡丹却在盛放。 没走几步,她就看见了“景坤宫”的匾额。她其实只认出了“景行维贤”的“景”,和“宫殿盘郁”的“宫”,因为《千字文》里学过了。但是已经认识这两个字,她怎么会猜不出中间的字就是“坤”、这里就是太后娘娘的寝宫呢? “坤”,一定是十分美好、十分耀眼的字眼吧。 她暗自记住了从步胜斋到景坤宫的路——原来,她一直和娘娘靠得这么近。 只要能通过考校,得到认可,她就可以经常来找娘娘请安了吧? 她暗自给自己鼓劲。 迈进景坤宫,她被宫人领进一个偏僻的书房。太后不在里面。书房里冉冉升着安神的香。 谢颖眼睛看直了。三面墙都是书架,满满当当,比父亲的书还要多。 “谢小姐,太后娘娘突然有要事处理,现在在正殿,请你稍等片刻。” 宫人用青花小盏替她倒了一杯花茶,就离去了。 即将见到太后娘娘、面对考验的激动和兴奋被冉冉熏香味中和,不知怎的,谢颖竟然松弛了下来,还有些困顿。 她捧着茶盏,站在书架前,扫视起书架。 不知是不是因为以前误入父亲书房被打过,她现在站在书架前,还有些心虚。 但是对书籍的渴望和好奇战胜了心虚,她迫切地想要检验自己这两个月的学习成果。 ……太后娘娘很好,一定不会训斥她的。 她看到了一本书,书名叫《齐民要术》。书名的四个字全部认识,这是个好的开始。 她把《齐民要术》抽出来,坐在一边的矮凳上,翻开第一页。 约定 “齐,无贵贱,故谓之齐民者,若今言平民也……” 看得懂! 她竟然看得懂! 谢颖一阵狂喜——“齐民”就是现在所说的一般百姓的意思。是你,是我,也是他。 可是下面,“盖神农为xx”(注:原文为耒耜),她就有字不认识了。会是什么意思呢? “神农尝百草”她知道,所以,这是一本关于草药的书吗? 她忍不住继续往下看,仿佛在玩一个有趣的猜字游戏。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夫腹饥不得食……君亦安能以有民?” 谢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冷又饿的时候,确实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吃的,母亲都不能养育小孩,君王又怎么拥有百姓呢?可是这和草药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啊。 直到看到“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谢颖懂了——这原来是一本讲农业的书! 那么,“耒耜”,应该是指农具吧! 谢颖感到满满的成就感。她陷进去了,如饥似渴地往下阅览。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一个声音温声唤道: “谢颖,该用午膳了。” 谢颖如梦初醒般抬头,看见太后娘娘就穿着一袭月白色绣金丝长袍,站在她面前,俯身看着她,一缕发丝还垂到了她在看的书上。 “你在看什么?” 谢颖慌乱地合上书,道歉:“娘娘,我不是有意乱动书的,我下次不会了。” “能讲讲,你看了什么吗?” 曲承遥却没有像父亲一样训斥她,而是很有耐心地继续问。 谢颖看了看书的封面,定了定气,下定决心说:“回娘娘,我看的是《齐民要术》,是因为书名刚好能看懂,才选这本的。这书应该讲的是农学,它开篇用了很多字来说明,农事是最最重要的东西,国君应当注重它。‘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朝无饥,故食为至急。’我觉得它说的对。因为我饿肚子的时候,真是做什么都没力气,也不想向老太太请安。” 曲承遥从她手上接过书,随手指了书上一行:“这是什么意思?” 谢颖看了一下,都是掌握的字,答道,“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大概意思是要耕田、养蚕,节约用度,经商,栽树。应该是一些可以改善百姓生活的政令吧。” 曲承遥点点头,将书搁在案上。 “用膳吧。” 谢颖呆呆地问:“娘娘,您不是要考校我吗?” “‘指薪修祜,永绥吉劭’,怎么理解?” 这是《千字文》里的话。 谢颖取过书桌上的笔,工工整整在纸上写下这八个字,“它的意思是,顺应自然,修德积福,永远平安,多么美好。” 曲承遥没有说话,走近,一股幽香包围谢颖,浓而纯净。她站在谢颖身后,把着谢颖的小手,一挥而就,把这八个字又写了一遍。 修长白皙、骨肉匀停的手包裹着瘦瘦的小手,异常铿锵有力而温暖,毛笔笃定地缱绻在纸面,留下墨香。字迹流畅、雄浑、潇洒,和谢颖四平八稳、稍显稚嫩的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也是哀家对你的希望。谢颖,永远保持本心。” 谢颖不敢呼吸。 “你已经通过了。明日卯时六刻,去浣溪苑的西厢房,有翰林院张编修在等你。” 一切好像是做梦一般。 谢颖快乐地高声道:“谢谢娘娘!” “娘娘,平时若是有事,我可以来找您吗?”在景坤宫和曲承遥一起用完午膳后,谢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会奢求太多,一个月能见一次就可以啦。毕竟太后娘娘很忙,她父亲一年也只有空见她几面呢。 曲承遥垂眸沉思了一下。 “这一个月,想必你已经适应了宫中生活,可以开始定省了。宫里的晨省一贯是免了的,你晨起要去上学,我要去上朝,也不必麻烦。从明日开始,酉时正来我宫里昏省,聊聊今日学了些什么,生活中有什么麻烦也一并告诉。记住了吗?” 每日昏省! 在谢家时,她也需要每日早晚拜见老太太,那简直是苦不堪言。因为老太太总要挑她的茬,要不就是几个媳妇一起向老太太告另一个媳妇的状……小辈听得直打瞌睡。 总之,谢颖特别不喜欢。 可是,现在可以每天拜见太后娘娘! 她可以问太后娘娘问题、看到太后娘娘的脸、听到她的声音,有什么困难,太后娘娘第一时间就会知道、替自己解决。她不必再握着报春花香囊,想着太后娘娘今天心情怎么样了! 这就仿佛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在了她的脑瓜上,她高兴的恨不得原地转圈圈,岂有不快乐照办的理? 于是谢颖小鸡啄米般点头:“记住了,娘娘。” “那间书房里面所有的书,你都可以拿去看,不过,一旬只限一部。而且,要记下读书心得,呈给我看。” 谢颖欢喜应下。 梦想中的一切,一下子都实现了,她甚至有种不真实感,手在桌子下暗暗掐了几下大腿。 ———— 张松鹤,字柏蚺,寒门士子,为学二十七年,在寒门中颇有名望。 他著书、为文、作诗样样出类拔萃,可惜,就因为并非出身门阀,多年没法入仕、践行兼济天下之道。 经赏识他的好友县丞引荐,他才做了一个小邸吏,负责整理文书,编撰邸报。这是份枯燥无味的工作,但他做得分外用心。 他会把如山的公文分门别类整理,按日期、按缓急、按部门排序。他会记清楚每一个公文的数据并脱口而出。上司说出一个月份,他能列出每一样政令。 他为了更好地撰写邸报,研究农桑、水利、冶金。他不能把含糊的报告交给帝都,一个数据就是一群百姓的生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同僚们纷纷升官,而他,除了上司一句不咸不淡的夸赞,什么也没有。他发现,上司也许从未仔细看过他写的东西。 他意识到,寒门,在大楚,无论再努力,也是没有出路的。 同僚中有门阀旁支子弟,到点就去酒肆喝酒,把额外的工作丢给他做,他忍了。因为他要养家,他有妻,有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冲冠一怒洒脱离去的事,不是他该干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怀疑自己的梦想在一点点湮灭。 转折发生在前年,新帝刚刚登基,曲太后摄政。 那一日,他拿着早点花卷进衙门,疲惫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整理堆积的高高的文书,门房却通报:京城有人来找他。 他迷茫地抬头,看见一个黑衣英武男子,走进来,对他说:你撰写的邸报,被上头看见了,上头很是赞赏。宫里召见你入京。 狂喜淹没了他。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经过他的脑海——他要整治基层贪官污吏,裁撤冗官,他要整治水利,他要改善民生,他要让寒门士子,都能够有做官的资格……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带着家人收拾家当进京了。他们并没有收拾很久,因为家当只有一堆书,和一些破锅烂铁。 辗转旅途半个月,进京后,望着巍峨的城墙,气派的行人,年近四十的他,踌躇满志,仿佛焕发了青春。 可是现实给他泼了冷水, 等了半个月,皇上、太后,并没有见他。 他只接到了曲太后的任命: “张柏蚺,授翰林院正七品编修,不日上任,钦此。” 他不清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冷遇,也许有才干的人太多了,太后并不稀罕他一个。但是正七品编修,至少是有官位了,不再是小吏。 帝都米贵,生计艰难,他干活更加努力,但是家人还是填不饱肚子。 不过在翰林院,他至少可以安心做学问了。精神和肚子,总要吃饱一样才行。他这样安慰自己。 又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面对门阀子弟在翰林院有意无意的排挤和压迫,他已经可以处之泰然了。 他总算是熬到了太后的第二次懿旨。 “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张柏蚺,翌日卯时六刻,入宫赴浣溪苑西厢房,教习初开蒙幼童,钦此。” 太后果然记得他。他感激涕零。 虽不能经世治国,但能教育好下一代皇族、贵族子弟,引导他们一些正确的观念,所学也算有用了。 ——尽管张柏蚺不知道宫里除了幼帝以外,还有哪位“初开蒙幼童”,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备课。 既然是幼童,应当从“四书”开始讲起。而“四书”中,应当以《大学》为始,作为一个间架…… 他不知不觉备课到深夜。 卯时二刻,他就早早地递牌子,迈进宫门。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早到来,在期待什么。 宫里的道路宽阔又长,卯时四刻,他腋下夹着书,跟着内宦走到了浣溪苑西厢房门口。 他抬眼朝里望去,发现屋内端坐着一个小孩子。一身绿衣,瘦瘦小小,看上去是个……小女孩。 是误入的宫女吗? 张柏蚺不快。 他又看了看门牌,确实是这里没错。 这时,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屋内的小女孩转头,看见了他。 “老师!” 小女孩欣喜又不失稳重地跑过来行礼。 张柏蚺的心,和脸色,一寸寸地凉了下来。 他满心欢喜、郑重其事地备课。 他想要教出一个学生,让学生成材、成人,为相做宰,利国利民。 他的梦想,他的心血。 最后,他的学生,就仅仅是一个女子?也许是一个深宫中的玩物,学一点吟风弄月的东西供皇室娱乐? 愤怒、委屈、失望充斥了他的胸膛。 冷遇 卯时正,谢颖就自动醒了。 今天,是去浣溪苑上学的第一天。 她自己穿好衣裳,打水洗脸、梳好头,还把书箱理了又理。等到卯时二刻,杭嬷嬷进她屋子要给她梳洗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出门了。 “别忘了吃早膳哦小祖宗!” 杭嬷嬷塞了几块糕点到她嘴里,才担忧地目送她急匆匆出门。 卯时三刻,谢颖已经端坐在浣溪苑西厢房内,翻看《大学》。杭嬷嬷说,张编修第一本应该会讲这个。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内容不算很长,她昨晚已经熬夜看了一遍了。 《大学》,简单概括,就是“三纲八目”: ——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些都是在开篇提到的。带着这样的纲领,她才能勉强读通全文。虽然如此,但是细节论述的精妙绝伦之处,她还是不能领会——脑子跟不上。一些典故、人名、书名,她也不了解。她是完完全全的零基础。 她渴望有一位老师带着她畅游书本之海。 刚刚卯时四刻,门口就传来了动静。 她强行抑制兴奋望去,只见宦官领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这人身材高大,却瘦削。留着文人的长须,却面色黝黑。穿着一身青色的棉布长袍,却浆洗得微微发硬、发白。 谢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男人,和当初刚刚入宫的自己,好像。仿佛困顿中都有什么不可放弃的东西。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萦绕她的心头。 他腋下夹着一本书。 谢颖知道,他就是张编修,自己未来的老师。 “老师!” 她兴奋地迎上去行礼。 当她抬起头,看着张编修的脸时,她呆住了。 张编修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甚至有种灰败感。那目光冷冷的,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透过她,注视着什么让他憎恶的、愤怒的东西。 谢颖惊地后退半步。当她再小心翼翼望向张编修的时候,他已经泰然走向讲台。 他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甚至没有问谢颖姓甚名甚,也没有介绍自己,就拿起书,开始讲了起来。 谢颖慌忙坐下开始听讲、记录。 张编修的声音清朗而不疾不徐,讲到动情处慷慨激昂,每一个点都详细而缜密。但是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和谢颖交流,平视虚空,仿佛在向一群想象中的、实际并不存在的学生宣泄自己的知识。 谢颖握着毛笔的手攥紧了。 这是一种比曾经姐姐们的嘲笑更深层的打击。 是来自于被自己景仰的人的,深深的不屑和忽视。 一日的讲授结束了。张柏蚺连作业也没布置,就沉默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谢颖走到他面前:“老师,谢谢您。” 张柏蚺没理她。 “老师,学生还有一个问题不懂。书中先提出大学之道,接着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便开始逐层分析何为‘先’,何为‘本’,最后剖析而出——格物乃近道之本。 “那么学生想问,只要格物,就可以止于至善吗?要格什么样的物,才能达到至善?” 张柏蚺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我学生。也无需思考这些。” 随即转身就走。 格物致知吗?张柏蚺情不自禁地思考。 他曾经以为,格物,就是格尽外在的物。等他把农田、水利,乃至一切事物的原理,都搞明白,等他参悟透一切外在事物的道理,他就可以达到圣人一般止于至善的境界。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去钻研。 可是现在,他仍然一事无成。他越来越陷入一个套子里,裹足不前。他甚至觉得,自己离“至善”的境界,越来越远。 女孩儿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一双闪耀着不屈火焰的眸子。他其实是心软的。 可是,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因为他自己,也正困惑。 谢颖呆呆立在原地,攥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发愤,她一定要……证明自己。 一连几日,都是谢颖下了课去请教张柏蚺,而张柏蚺从来没有理会她。 他只会在第二天上课时,不经意地讲授到谢颖问的东西。 一个不停地问,一个却从不直接回答,二人仿佛乐此不疲,竟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日,谢颖下了课,在温习书本。 一个人站在了她的身边,挡住了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陛下?” 谢颖抬头,看见了烦人的小皇帝。 赵凌朝穿着青色绣鱼龙纹袍服,背着手站在她身边,指点江山般嘲讽: “哟,才在学《大学》啊。” 他已经整个忘记了,是谁,在两个月以前说谢颖“肯定学不完‘三百千’”。 他就是要嘲,就是要尬嘲。 欺负年龄比他小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耻。 “朕早已在学《中庸》了呢!” “陛下真厉害,”谢颖拍手,“陛下挡住我阳光了。” 赵凌朝恼了。这是看不起他吗? “你是看不起朕?” “陛下乃九五之尊,臣女怎敢大逆不道?” 谢颖一边说一遍翻看了一页书。 赵凌朝调整呼吸,改变策略。 “你这么用功,也没见变好看,也没见更讨人喜欢,我看教你那编修,整天臭着脸,你图什么?” 谢颖合起书,面无表情,十分认真地面向赵凌朝。怀里的包着报春花的香囊,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她不再是那个在家中饱受欺凌,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缄默不敢言的自卑小孩了。 太后娘娘点燃了她的火把。 “臣女读书,不为外貌变美、容光焕发,也不为讨好任何人,纯粹图一个自得其乐、图一个心甘情愿。张编修是先生,每日传道受业解惑,我已经足够感激,他并不以色侍人,何须‘香’着一张脸?” 张编修和房院士走到屋外,听到的就是她说的这一段话。 房院士是正五品翰林院院士,高出张柏蚺这个正七品小编修整整两级,是帝师,负责皇帝的功课,也是张柏蚺的大上司。 张柏蚺在宫内已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与同僚碰面了,可还是在净房碰见了房院士。 房存山一边蹲坑,一边训斥他: “若是有文人的风骨气节,就不该进宫胡闹,做一个小女子的老师。你是弃脸面于不顾!” 若是五天前,张柏蚺定然深以为然,递折子向曲太后请辞。可是那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小姑娘的脸。 五天的磨合,他表面上没有承认,可是心里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谢家的小姑娘了。 机灵,善良,坚韧不拔,眼睛里有团火,而且,时刻酝酿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终于没有附和上司的话,而是保持了沉默。 于是,回浣溪苑的一路上,他迎来了上司一系列的让他难堪的批判。 呵,文人的风骨气节,就是小人之交甘若醴,就是世家门阀报团取暖排挤寒士,就是絮絮叨叨,不断辱骂下属?他禁不住腹诽。 然后,他就在门口,亲耳听到了谢颖的话。 “读书,不为外貌变美、容光焕发,也不为讨好任何人,纯粹图一个自得其乐、图一个心甘情愿。” “他并不以色侍人,何须‘香’着一张脸?” 醍醐灌顶! 然而,不待他说话,房存山大喝一声进了西厢房。 “胡闹!区区小女子,竟敢顶撞陛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房存山这个老东西闯了进去,连忙自己也跟进去。 谁知,他这个女学生,看见不速之客,只是不紧不慢地起身,行了一礼: “拜见房院士,我恰有一事想请教:不知,何为‘小’?” 房存山从鼻孔轻哼一声:“这也不知?物之微者为小。自用者为小。与‘大’相对者为小。” “那么房院士,何为‘大’?” 房存山皱眉。 “体量巨者为大。德高望重为大。超出一般为大。” 谢颖笑了。“谢谢房院士。照您这么说,若是女人知之甚多,行为持重有德,岂不为‘大女人’?若是男人随意冲进屋内呵斥别人,自尊自傲、自以为是,岂不为‘小男人’?” 她就差没把“小男人”糊在房存山脑门上了。 赵凌朝听明白了,噗嗤一笑,随即发现不对,连忙捂住嘴。 房存山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用手指着谢颖眉心: “你!黄口小儿!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不假!” 眼看着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赵凌朝连忙抱住老师的腰,怕他把腰气闪了: “老师,她就是‘小女子’,别和她计较。” 这话说的,总有那么点讽刺房老头的意味。又说谢颖是“小女子”,又叫房存山“别计较”,合着小心眼的还是他,他还是谢颖口中的“小男人”。 赵凌朝自己没意识到,但是无异于在房存山的老心上又扎了一刀。 房存山好想吐血。 这时,一袭月白色衣袍,带着拂面春风,迈进屋子。 “陛下,房师,授课时间到了,若是还不回去,恐太后娘娘知道了会问责。” 音色温和清朗,如珠玉相撞。谢颖定睛一看,一位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站定在那里。 她恍惚了一瞬。 唇红如丹朱,美目如点漆。身形颀长舒朗,也有着少年的纤细。姿态舒展而挺拔,大家风范,翩翩少年,万物失色。 这个人,一定就是“方公子”——方聿敏,姐姐谢真宁和谢真安,冒着巨大风险也要爬窗偷看一眼的人物。绝无他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在看吗~可不可以点个收藏给个评论啥的 单机码文很悲伤就是说 o(╥﹏╥)o 赌约 赵凌朝急了。 方聿敏这呆头鹅最无聊了,有他在,自己肯定不能继续拱火,看豆芽菜和房老头斗嘴了。 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呀? 必须得速速结束战斗才行了。 于是他笑道:“豆芽菜,你说,‘知之甚多’为大女人,莫非,你认为你自己是‘大女人’?” 谢颖皱眉。“臣女没有这么说。” 赵凌朝一团和气,摆摆手,“哎呀,你不要这么严肃嘛,朕就是想,既然你这么聪慧能言,朕也应当尊重你,不该把你当成寻常女孩子。不如我们,比一场?” 深宫太无聊了,豆芽菜好玩,就是要欺负豆芽菜。 “怎么比?”谢颖好奇。 看见豆芽菜上钩,赵凌朝心里暗爽。“当然是比文章。不过,为了避免我以大欺小,我们就把范围限定在《大学》。由一个中间人随机抽一道题目……” 他抓住站在一边的方聿敏一只白皙的手,当成翻书工具,闭起眼睛随意翻书,翻来覆去好多遍,终于把着方聿敏的手定在一页的一个点。 赵凌朝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我们就论‘格物致知’之道,如何?可以讨论、求教,不许找人代笔。半个月后比试成果。” 谢颖笑了笑,“臣女却之不恭。” 方聿敏觉得不妥,抽回手,擦了擦,微微皱眉。 “陛下,不要胡闹。” 在他眼里,谢家女只是个开蒙两个多月的小姑娘,就算考题限定在《大学》,陛下也仍是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小姑娘年少莽撞,不懂这题目的难度,他却是懂的。 他很担心小姑娘脸皮薄,输了后难堪,甚至因为打击太大而不再愿意学习。 女孩儿爱读书,在他身边的范围内,真的很难能可贵。 他连续几个早晨进浣溪苑,都发现谢家女比他更早到来,端坐着晨读。他心里早已对这个女孩有了印象。 谢颖却全然不在意他的话,笑着道:“陛下,比赛怎么能没有彩头?我们总要定个赌约才行。” 赵凌朝兴奋了,这豆芽菜可真是傻到家了。他头脑一转,计上心头。 “那么这样,若是你赢了,朕半个月不许碰书。若是你输了,朕可以放半个月的假。” 稳赚不赔。 更何况豆芽菜根本不可能赢。 “只要太后娘娘答应,臣女就没问题。”谢颖也认真地回答。反正太后娘娘不可能答应。 张柏蚺和房存山一直看着。这时,房存山冷哼一声: “不自量力。” 这声嘲讽就仿佛在说张柏蚺一样,击在他胸口。 什么东西慢慢的裂了。 他终于不再沉默,淡淡回应:“那倒也未可知。” 房存山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随后一脸放弃的表情,和小皇帝、方聿敏一起离开了。 张柏蚺心里有些倦怠地上完了今日的课。 临走时,女学生照旧上来问他问题。 他照旧不准备理睬。 谁知,谢颖拉住了他的袍角。 “老师,您教我‘诚于中,形于外’,内心真诚就会在外表流露。您明明不讨厌我,为何不理我呢?” 张柏蚺下意识要扯开袍角,却愣住了。 是啊,他为何……对女学生如此大的偏见呢? 一开始是因为,他满腔热血入宫,却发现学生是个小女孩儿,内心不平衡了。 他以为女孩儿是个玩物,些许学几个字,就会成为后妃,或者嫁人。他认为,让自己教一个玩物,就是在被戏弄。 可是,这么多天来,他发现,谢颖的表现,和玩物丝毫不沾边。 她对得起名字里的这个“颖”。 可是他拉不下脸了。 谢颖站在他面前,语气十分认真。“老师,我八岁前,一直被拘在家里,母亲不给我看书,不给我写字。我最为羡慕的,便是父亲的书房。是太后娘娘把我接进宫,给我读书写字的机会。她说我通过考验,可以来浣溪苑的那一刻,就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刻。 “……您知道,为何娘娘让您来教导我吗?” 张柏蚺沉默地注视着她。 “因为她知道,全翰林院上下,只有您,才有资格教我。您自己便是历经艰苦,一步步学成的寒门学子,只有您,才懂得求学的不易。也正因此,娘娘以为,只有您,才真正懂得何为‘有教无类’。可是这么多天,也许,您让她失望了。 她的声音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您熟悉孔孟之道,却不了解我的为人,仅仅因为我是女子而轻视,岂不是固执又自以为是? “我不是玩物,我不是小女子,我只是需要读书。我曾经很想……做您的学生。” 说完,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结合杭嬷嬷打听来的张编修过往经历,和预习的《论语》里的思想,编造娘娘的意思,可真累啊。 ——她不知道,自己胡编的话可能触及了真相。 “慢着。”张柏蚺喊道。 谢颖故意脚步不停。 “谢颖,”身后的声音缓慢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如果我还可以做你老师的话……我姓张,字柏蚺,你是我的第一位女学生。” 谢颖笑了,转身。 她赌对了。这位张编修,并不是真正不辨是非的人,他只是缺一个人让他惊醒。 她该和这位“新”老师讨论,怎样彻底打败小皇帝了。 景坤宫。 曲承遥在批阅宫内奏折。常寻走过来,静静侍立在她身边。 良久,曲承遥开口,“何事?” “浣溪苑,陛下要求与谢小姐‘文’斗,比论‘格物致知’,还定了赌约,无论输赢,陛下都休假半月。” “随他们去吧。”曲承遥语气淡淡,朱笔没有丝毫停顿。 “房院士也参与其中,没有制止。” “哼,房存山是老糊涂了。” 曲承遥冷哼一声。 “那您打算……” 曲承遥没有说话,专注地批阅奏折。良久,“不必管。” 在约定比赛之日来临之前,端午先到了——浣溪苑放假了。 杭嬷嬷在步胜斋门口悬上了内务府派发的艾叶菖蒲。宫内正经主子稀少,因此没有龙舟会之类的节庆活动。 早点是粽子。京城在北方,宫内习惯包枣粽,但由于太后是南方人,喜食鲜肉粽,因此早膳二者皆有。 不知为何,谢颖自幼不爱吃甜的,也爱鲜肉粽,今日看见喜爱之物,破天荒胃口大开,吃了两个,满嘴流油。 上午,杭嬷嬷手把手教谢颖做香囊。将朱砂、雄黄、香料包入丝布中裹好,缝紧,再以五色丝线编制成索,绑起来,一个辟邪香囊就做成了。 谢颖做了四个,自己一个绿的,杭嬷嬷一个紫的,湖波一个粉的,还有一个湖蓝色的给太后娘娘。湖蓝色的那个,她制作的格外认真,丝线编织的尤为紧密。 她想,今天是端午,自己都放假了,太后娘娘也许也不忙吧?如果去景坤宫看看,不算打扰吧? 于是她带着香囊去往景坤宫。 没踏入正殿,就听到殿内传来一阵喧闹。 “娘娘,娘娘三思啊!” “臣附议!方家子虽无视规矩法度,但是心思尚算纯稚,臣以为,将他调职边塞入军,过于严苛了!” “方氏子为方老将军唯一后代,娘娘若执意为此举,天下门阀都将不服!臣等将死谏!” 方家子? 谢颖知道的唯一一个世家里姓方的,就是方聿敏。 可是,方聿敏,简直是世家公子里品学兼优的典范,而且昨天,他还好好地和她打招呼呢。 那么会是谁呢? 还有,原来朝中,不是所有人都顺从娘娘的吗?娘娘想要惩罚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多人阻拦吗? 娘娘连端午佳节,都很烦心,不能休息呢。 她默然垂首立在门边,静静听着,满心忧愁。宦官也不敢赶她走。 里面寂静了片刻,传来一个轻轻淡淡的女声: “那便不服吧。来人,腾出空地,让三位大人施展拳脚,哀家要看看他们怎样死谏。” 几个侍卫瞬间涌进去,拖出来三位穿着官服、大嚷大叫的老头,搁在景坤宫前院的空地。 一袭宝蓝缎子华服,施施然到了门边,是太后。她瞥了一眼谢颖,没有理她,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三个狼狈的老头。 “邹大人,卢大人,纪大人,请吧。若是无戏表演给哀家看,就不要浪费时间。” 几个老头面面相觑,尴尬了半晌,随即一人怒道: “吾等乃是大楚功臣,岂有如戏子一样给人看戏的道理!” 剩下二人皆义愤填膺地附和。 终于,三个老头“气极”,拂袖离去。 曲承遥始终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他们气势汹汹地离开景坤宫。 谢颖瞪大眼睛,看了一出唾面自干的闹剧。 再转头看门边,那袭宝蓝色华服,已经不见了。 她进入内殿,太后娘娘正在批阅奏折。 旁边已经批阅的和尚未批阅的,都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恐怕从清晨批到通宵达旦,都批不完吧。 “娘娘,您不要生气,为那些奇怪的老头不值得。”她鼓起勇气这样安慰。 曲承遥没有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良久,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望向谢颖。 “有什么事吗?” 谢颖感到她似乎很不高兴,有些不耐烦,虽然应该并不是针对自己。 她懊恼来得不是时候,但是又实在特别想见到太后娘娘,于是说: “今日是端午,我跟着杭嬷嬷学做了香囊。夏日蚊虫多,恐怕叮咬了娘娘,所以也来送一个给娘娘。” 她拿出那个精心制作的湖蓝色香囊。这颜色和娘娘今日的衣裳颜色着实相配。 曲承遥的表情温和了一些。 谢颖注意到,她的表情松弛下来后,脸上写满了疲色。 “有心了,放在这吧。”她语气略温柔了一些。“今天可有尝尝宫里的粽子?” 谢颖重重点头,“我吃了两个大肉粽呢!宫里的馅儿可真足呀!” 曲承遥近乎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喜欢就好。” 拥抱 虽然那笑意很浅淡,近乎不可见,但是谢颖还是被那一瞬间的容光晃花了眼。 仿佛贫瘠的土壤里,开出一枝艳美清纯的白海棠。 笑意转瞬即逝,就如湖面上的涟漪。剩下的,只有曲承遥平静而疲惫的脸,以及一旁堆得高高的,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 “娘娘,朝廷事务繁忙,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脱口而出,谢颖眼眶刹那间红了。 说出这话,莫名耗尽了她的勇气,她心情一下子过于激动,眼泪也不受控地自己涌出。 她不想哭的啊! ……太后娘娘会不会认为她自作多情、让人莫名其妙?会不会认为她很蠢?会不会觉得她太过黏人,而感到厌烦? 越想越慌,站在曲承遥的案前,她的眼泪滚落了出来。 憋到憋不住了,谢颖面红耳赤地赶忙抹了一下眼泪。 地上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再也站不住了,慌忙转身要离开。 刚走到殿门,却被拉回来。 “这样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曲承遥蹲下身,用华服的袖子,轻轻擦拭她的眼泪。宝蓝色的华服湿濡了,洇开深色的水渍,好像一朵朵烂漫的花。 “谢颖,为什么要哭呢?” 谢颖瞪大眼睛望着曲承遥。后者担忧地注视着她。 温暖而令人沉醉的香气,环绕着她。 流泪渐渐变成抽噎。 谢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何流泪。 太后就像她生命中出现的一束光,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保护者。 太后娘娘一直都是一副温柔、泰然、坚不可摧的模样。可是今天的某一刹那,谢颖突然发现,太后也是□□凡胎,也是脆弱的人,也会疲惫,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她也会被群臣顶撞,也会不得不忙忙碌碌、去日复一日批阅无数道奏折。 她的生命中似乎只有坚强、屹立,和保护他人,没有休息和被保护这一说。 她甚至有可能有一日从谢颖身边消失。 这让谢颖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悲伤和心酸。 心底的神像崩塌了一半,重新构成了一个血肉的形象。一个一无所有的八岁小孩子,深深地怜悯太后。 一个新的念头萦绕在谢颖脑海。 她不要再为获得太后娘娘的注视而努力。她要变强,要快快长大,成为太后娘娘可以依靠的对象。 哭泣终于停止。 “是这些天来,受到欺负了?” 曲承遥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摩挲了她的眼角。 谢颖摇摇头。 她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然后,猛地熊抱住了曲承遥的脖子。 曲承遥被抱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她又轻轻拍了拍曲承遥的背,然后松开。 “没什么,只是看到娘娘为国事操劳,想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懊恼。娘娘,我去读书了,不打扰您干正事了。” 说完,她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深深行一礼,转身离开正殿。 希望这个拥抱,也能给娘娘一些安慰。 曲承遥愕然僵硬在原地,注视着谢颖慌忙离去,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自她十二岁以后,就从未有人抱她,还那样冒犯地拍她的背。 她站起身,掸了掸蹲下时华服上沾染的尘埃,回到案前。 湖蓝色的精巧小香囊安安静静摆在桌上。 她拈起来,仔细打量了片刻。 ——辟邪香囊。 小孩子才戴的东西。 难得的是针脚细密,而且塞的鼓鼓囊囊的,还绣了一朵小小的报春花。 袖口上的泪渍还未干,此刻香囊香味扑鼻,让她以为仿佛是袖口上的泪花散发的芳香,疲倦得到片刻的疏解。 一天的怫郁都消散了。 曲承遥把腰间的羊脂玉佩摘下,丢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系上了“小孩子才戴”的香囊。 罢了,不能让那孩子失望。 约定比试的日子到来了。 浣溪苑正堂内,两位正六品侍讲坐在一边,作为评审。这二位俱是头发花白的老翰林,在翰林院里有一定资历。 赵凌朝递出了自己的答卷,边递,还斜睨了谢颖一眼,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这可是他和房师商讨、磋磨了整整半个月的结果。 “格物致知”这题的道理,百年前已有圣人阐释,只要照本宣科就够了。因此,出彩之处,一定是在文采。 他的破题绝对准确,而遣词的精细、语句的华美气势,绝对无可指摘,叫人眼前一亮。 欺负的就是豆芽菜——任她再聪明,初学三两个月,也没法写出漂亮的语句、大量引经据典吧? 若是她写了,那么可以直接判定是作弊,是由老师代笔! 谢颖静静看着他嘚瑟。 二位侍讲传阅了赵凌朝的答卷,时不时交换意见、窃窃私语,还用红笔勾画了很多地方。 良久。 “陛下的文章,属实是文采飞扬,上乘佳作。关于‘格物致知’的道理,陛下阐释的非常纯正,可见陛下有一颗仁而好学的向圣之心,平日里是下了苦功的。望陛下能格尽外物道理,诚意正心,成为尧舜那样的明君。” 赵凌朝满意了。 后面的废话不提,前面的简单概括一下,不就是夸他文采好,仁慈,勤奋么。 等赢了以后,肯定原样复述给母后,向她讨赏。 那半个月的假啊,他一定要撒娇讨要过来。 谢颖的文章被接了过去。 薄薄一张纸,两位侍讲刚拿到手里,就忍不住皱眉。 “这个字……也太一般了。” 谢颖从识字到练字,只有不到三个月而已,但她什么也没解释。 “一般”,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飞跃。 两位侍讲继续阅卷。 一开始,他们的表情尚算平静,只是微微不屑地皱眉。 越往后看,他们的神情,就越发夸张。 一个年轻些的,眉头皱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鼻孔却翕动、张大。 一个年老些的,脸庞充血般,胀得通红,伸出手指着谢颖,“你……你……” 赵凌朝懵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豆芽菜这文章,到底能写得多烂啊? 是不是方玉米那小子,手气实在太烂了,抽的这个题目太难了?玉米那个假正经就是不靠谱。 他心里难得对谢颖有了一丝愧疚。 年老的侍讲,终于爆喝一声: “妖孽!大逆不道!把她绑起来!” 其余人都惊了。 “她写了什么?”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方聿敏出声询问。 如果不是太过分,他愿意帮这姑娘以“童言无忌”圆过去。毕竟,本来就是赵凌朝欺负人。 年轻些的侍讲,捏着文章,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什么……说什么格物并非格外在之物,而是格内心之物,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只不过是反省内心,洗涤心中糟粕……以此致良知。区区一小儿,竟敢满嘴喷粪,摒弃圣人道理!” 除了张柏蚺和谢颖,满屋皆惊。 方聿敏愣住了,他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没法说出口。赵凌朝瞪大了眼睛,倒是有些羡慕——这小豆芽菜真是敢写啊。 张柏蚺其实也微微有些诧异,他知道女学生的观点是什么,这也是他的观点。只是他没想到,谢颖交上去的答卷,阐释的这么果决,不留一丝余地。 简直就是踩在翰林院这帮腐儒的脑壳上撒野。 谢颖不紧不慢地开口。 “良知,乃我本有之物。乌鸦知反哺,羊羔晓跪乳,身而为人,莫非不如牲畜?自是天生有其良知,不过是常人后天为私欲迷惑,才失其本心。 “格外在之物,纵是掌握了无尽的道理,本心不牢也是于事无补,遑论止于至善之境。因此,人只有时时反省,洗涤净欲念,才能近乎善,才是大道,才是,‘格物致知’。” 谢颖看着他们,笑了笑。 “吾心,便是真理(注)。大道就在吾心中,又有何大逆不道?” 谢颖酝酿这番话,酝酿了很久。 她知道打赌题目的标准答案是什么,她也知道,按照标准答案回答,以她的字迹、文学积累,她绝无胜算。 落泪的那一刻,抱住太后娘娘的那一瞬,她仿佛打通了关窍,豁然开朗。 敬爱太后,关心太后,是为忠,是为道。她无师自通。 她没有格外物,没有人教她如何忠,可是,她就是会那样做,发自内心的真诚。 若是格尽外物道理,才能使心中所具之理显现出来,那么她谢颖,不会站在这里。 她永远清楚,自己心中的道是什么。 张柏蚺脸上露出了笑意。 赵凌朝听得忍不住想鼓掌,看到房存山的脸色,硬生生止住了。 就是说啊,“吾心便是真理”,不上学也没有问题,他的想法没有错。 豆芽菜还蛮会说的嘛。 房存山气得两绺胡子抖动了起来:“既然此女如此大逆不道,想必,胜负已分了吧?” 二位侍讲点头。 根本没有什么比的必要,小女子胡搅蛮缠一通,评判这样的比试,纯粹是浪费时间吧? 凡是违背圣人道理的东西,都是错的。 年长些的侍讲准备宣布结果。 谢颖脸色一冷。 这时,她却突然注意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静静地观望着屋内,视线和她刚好对上。 屋内,房存山等人也都瞥见了,大惊失色,立刻行礼。 “参见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真理”,是南宋陆九渊提出的心学观点。 为了情节发展,文中并不是严格的心学/理学观点,并且小皇帝对谢颖言论的理解纯粹是扯淡。 读者大大们勿深究吼! 新人 “免礼平身。” 众人这才起身。房存山试探地问道: “娘娘这是来检查功课吗?” 曲承遥似笑非笑:“你们继续,不必管哀家。” 两个侍讲面面相觑,宣判胜负的话憋在嘴边说不出来。还是年轻一点的机灵,他将两份文章都恭敬地呈递给曲承遥。 “娘娘,这是陛下和谢小姐的文章,先请您过目一下,微臣再评判优劣。” 曲承遥面无表情地接过两份文章,翻看了半晌,递回给侍讲,“辛苦了。” 年轻的侍讲立刻满面红光,得了什么赏赐般激动。太后的反应给在场的几位翰林一点安心感。两位侍讲得了房存山的眼色,开始朗声宣布结果: “本次比试,陛下的文章观点纯正,且文采出众,有帝王之风,当为胜者。谢家女之作,观点偏狭,胡言乱语,有违圣人之道,且字迹不佳,当为败者!” 听闻结果,赵凌朝笑得很得意,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他跑到曲承遥面前,拉住她的手臂,撒娇: “母后,儿臣很不错吧!看在儿臣那么努力作文章的份上,可不可以批儿臣休息半个月?一旬……不对,三天也行!” “糊涂东西。” 曲承遥冷冷斥责。 赵凌朝懵了,房存山和二位侍讲也懵了。 “母后为何训斥我……” “哀家问你,天子职责为何?” 赵凌朝讷讷道:“就是……守社稷,一心为百姓。” 曲承遥怒极,却反而笑了出来,“你身为天子,还不知道天子职责?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注)。掌握纪纲、君臣之分,才能守社稷、利百姓。你身为天子,却以年长而欺年幼,集结翰林偏心于你,依仗多读几年书积累的典故、字迹,打压弱势之臣女,君臣之分何在?同街边恶霸有何区别?对你有何好处?将来如何服众?” 赵凌朝被一连的反问问呆了,嗫嚅道:“可是宫里除了方聿敏,也就只有她一个能和我玩玩嘛……而且儿臣也没有逼迫翰林偏心啊,儿臣的文采本来就是好嘛。” 曲承遥拿起他的文章,轻轻摔到他身上。 “什么文采?子曰‘辞达而已矣’,纵然要有修饰,但修饰过于华丽花哨,直接遮蔽了文章的道理和内涵,那和街边穿着彩衣卖笑的有何二致? “你身为君主,文章中真正论述内涵道理的话,不过三五句,且直接照搬圣贤,剩余的全是华而不实的堆砌。照这样下去,日后治理国家,莫非也全要依靠巧言令色、无真才实学的小人?” 赵凌朝被训哭了。母后头一回这么凶。 一席话听得房存山和二位侍讲汗涔涔的。房存山年纪大了,有点不服气。 “娘娘,纵然陛下有不足之处,不过是年纪还小。倒是谢家女,老臣以为二位侍讲说得不错,她的文章就是胡言乱语,不敬圣人,岂不是更应该受罚?” “年纪还小?”曲承遥冷冷扫了他一眼,“哀家究竟要等多少年,皇帝才能长大?还是说,是你们这些东西,故意由着皇帝的性子来,不让他长大?” 房存山大惊失色:“微臣不敢!” “至于谢家女的文章……”曲承遥轻轻瞥了一眼在场众人,语气淡淡,“圣人的话,百年过去,也作不得准了,哀家倒是喜欢这文章……张柏蚺。” 张柏蚺愣了一下,“臣在。”他没想到太后还记得他的名字。 “你教育有方,哀家任命你为正五品翰林学士,负责阐释、研究‘心学’、解决圣人未解决之问题,并负责教导皇帝及谢家女的功课,可有异议?” 惊喜砸中了他的脑袋,他晕乎乎地行大礼:“臣,遵旨!” 房存山惊惶无比,“那老臣……” “房翰林年纪大了,回家荣养吧。”曲承遥凤目瞥了一眼走神的赵凌朝,“至于皇帝,路走歪了,就每日留堂一个钟头,好好学学什么是‘辞达而已’。” 房存山老泪纵横地谢恩。赵凌朝哭哭啼啼地目送曲承遥离去——假期没有了,还要留堂。 谢颖追上太后,“娘娘留步!” 曲承遥转头,看见是她,语气温和了一点,“什么事?” “娘娘,”谢颖急切道,“您为何要这么做?我的输赢其实不足一提,您不必……” “不是为你。”曲承遥打断她,“你只需要知道,这些腐儒,和那日你见到的三个大臣,是一体的。他们以圣人之道不可违逆为幌子,干了许多违背朝纲之事。哀家在朝中,寸步难行。” 谢颖怔住了。 原来,太后娘娘只是借了一个幌子,把那些人清除出翰林院,顺势让小皇帝也摆脱他们控制。 她的想法,竟然无意中能帮到娘娘,这真是……太好了。 ————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谢颖在宫中度过了两个年头。她的身高像柳条抽芽一样疯长,整个人逐渐褪去瘦弱,变得白皙精神。 内务府送来了新衣,破天荒的有一件缎面五色月华裙,谢颖搭配松花色褂子穿上,转了一圈。湖波赞道: “姑娘穿这身,真是亮丽得紧!” 谢颖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好看。 张柏蚺家中有事,放了她和小皇帝一天假,因此这日谢颖很闲。她想,不如就去向太后娘娘请个安,让她看看自己穿上新衣好不好看。 太后娘娘对于服饰搭配,真的很有一套。 到了景坤宫宫门,她竟迎面撞上一位脸生的女孩子。谢颖看怔住了——这位女孩子,当真是好看啊。 一袭桃红色云缎褂子,一身鸭卵青宫绸襦裙,颈间戴着金项圈,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却生得一张如花脸面,目似点漆,杏脸桃腮。那细细眉毛微微上挑,不显尖利,却显得活泼利落。 谢颖羡慕地不敢说话。 陌生女孩却上下打量了谢颖一番,“这是哪位宫里的姐姐?春桃,赏。” 谢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把银锞子。 她哭笑不得:“这位姐姐搞错了,我叫谢颖,只是暂居宫中的,并非宫中女官。” 听到她的自我介绍,陌生女孩讶异道: “哦,我说呢,这气度。不过,怎么没听太后娘娘说起呢?我叫陈允娇,日后我们要在宫内相伴了。” 宫内相伴?是新来的女官吗? 谢颖把银锞子还给她:“谢谢姐姐。你也是要住在宫中了吗?” 陈允娇笑了一声:“可不是吗,我随父亲进京述职,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一见我,就说我生得面善。父亲说我生母去的早,嫡母身体不好,无力教养我,太后娘娘便一定要把我留下,说是我长得好人也聪明,她甚是喜爱,可以代为教养。宫内寂寞,她身边也好有个人说说话。” 谢颖的表情一下子煞白。 原来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吗?原来有自己在身边,娘娘还是会觉得寂寞吗? 她勉强笑道:“太好啦,姐姐住在哪,我可以去找姐姐一起读书了。” “梨心堂。”陈允娇的脸色有些得意。“棠梨宫”有“梨”字,而“梨心堂”也有,乃是宫中梨花最盛之地,也是离乾清宫、景坤宫最近之所在。“妹妹都读什么书?” “最近在读《昭明文选》。”谢颖老实回答。 “啊?这个姐姐倒是不敢苟同。妹妹,女子大约识得几个字,会读《女训》,就可以了,还是不要太卖弄聪明。我们又不需要为相做宰,何必要识那么多字?” 她有意无意道,“我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了我能熟背《女训》《女戒》,娘娘夸我甚好呢。” 谢颖脸色难看地笑了两下:“恭喜姐姐了。妹妹受教。” 太后娘娘一直鼓励自己多读书,要有自己的思想,可是真的遇到了温柔传统的美丽女孩,她还是会更加喜爱吗? “哎呀,时候不早了,我该去看看新住所了。妹妹,姐姐改日邀你玩。” 说完,陈允娇就摇曳生姿地带着丫鬟走了。 谢颖僵立原地。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触感。可是,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那种尴尬又难看的神态,她自己都能想象出来。 她一直以为,太后娘娘只中意自己一人呢。一切的关照,和偏爱,让她恍惚有了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和娘娘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 这种联系难以用言语表达,比血缘更紧密,潜藏在报春花香囊里,每一句关心的话语里,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书法里,以及每日酉时那期盼了一整天的会面里。 原来,这一切,都是可以复制的。 可是,为什么要难受呢?自己甚至都不是太后娘娘的小孩,就当作是宫里来了一个新的姐妹,不是很好吗? 自己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也许本来就比不上皇上。奢望太后娘娘只关爱自己一个小孩,不是很不知天高地厚吗? ……但是,既然这样的关爱谁都能给,一开始,就不要给自己独一无二的错觉啊。 ……要离开皇宫吗?可是家里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那就继续呆着吧,但是不再去自讨没趣,不要多吃点心,不要多花用什么东西,本分一点,也许娘娘很快就会把自己忘掉了。 她知道自己几乎要哭出来,无法再面对曲承遥,于是呆呆转身,准备回步胜斋,却迎面撞上了常寻。 “哎哟,是谢小姐啊,怎么不进去?是没有人通传吗?奴才领您进去。” 她一脸愕然地被常寻领进了景坤宫。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司马光《资治通鉴》。 颖子不会绿的,绝对不会的 (^_^) 逃避 谢颖手足无措地踏入了景坤宫。 一进去,她就看见院内,曲承遥正负手站着,弯腰看几个宫女捣花汁。这是鲜有的一次,太后娘娘没有在忙。 “参见太后娘娘。”谢颖行礼。 “谢颖?过来。”曲承遥看见了她,态度随意地招招手。 谢颖不想过去,但是脚步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曲承遥身边。 曲承遥把宫女手上刚刚捣好的花汁端起来,坐在了小凳子上,“你坐下来。” 谢颖乖乖坐下。 曲承遥轻轻捏起谢颖一只手,从盆里舀起一勺带着花瓣渣子的花枝,糊到谢颖的指甲盖上。 谢颖看着那红红的带着草木味的花汁,屏住呼吸,一句话不敢说。 曲承遥挨个给她的指甲糊满花汁,然后用不知从哪找来的叶子和线,一根根手指包裹、扎紧。 “好了。”曲承遥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若不是看见宫人在碾凤仙花,我只怕早就忘了凤仙花染指甲是什么感觉了。” 太后娘娘在给她染指甲?谢颖惊呆。“娘娘,您这是……” “我小时候很爱美,也有长辈替我染指甲。”曲承遥笑了笑,“给你染着,不自觉就想起当初的事了。” 谢颖记得从哪听说过,太后娘娘的家里人很早就都不在了,她一个人颠沛流离,挨到十三岁才小选进宫做的宫女。 她心里一阵难受,沉默着没说话。 “怎么了?苦着一张脸?” 谢颖笑了一下,“无事。” 她跟着曲承遥进了正殿。曲承遥在宫女的侍奉下净了手,换了一身外袍,拉着谢颖坐在了椅子上,开始拆她手上包裹的叶子。 “娘娘。” “嗯?” “宫里……是不是来了一个新姐妹啊。” “嗯。” 曲承遥专心致志,似乎不是很想搭理她。 “娘娘,她是哪里来的?会和我成为好朋友吗?” 谢颖装出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她是苍州牧陈浚的独女。陈浚调职辅国大将军,因此一家子都进京了。” 曲承遥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你应该不会和她成为好朋友。” 谢颖心里又是一阵失落,“为何?” “来意不同,去路不同,没什么好交集的。” 什么来意?去路又有什么不一样?自己的来意和去路是什么? 谢颖想不出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十个指头的叶子都拆完了,谢颖净完了手,细细打量自己的手,指甲上都均匀地染上了红色,凑近了还有一股淡淡的花叶味,她十分喜欢。 “谢谢娘娘。” 曲承遥喝了一口案上的茶,随意地上下打量她,“今天这身还不错。就是没有亮点,缺个点缀。” 她唤来女官开库房,女官领命。不多久,女官捧来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 打开来,一水儿的翡翠首饰。谢颖不懂,但是看着那莹莹水水的绿色,就知道价值不菲。 曲承遥挑了半晌,取出一个鲤鱼吊坠,一对扁圆镯,一根雕镂了桃花的簪子。 谢颖惶恐,“娘娘,太多了。” 曲承遥松开她原本的发辫,替她重新绾好,插上簪子,并不由分说地替她戴上吊坠和镯子。 谢颖向镜子望去,不敢相信里面高雅气质、又略带娇俏的贵女就是自己。 只是换了个发型,多了些点缀而已。 “你的脖子修长,下巴微尖,还是少留些散发,多露出一些优势比较好。” 谢颖讷讷受教。 最后,谢颖满心恍惚地回到了步胜斋。 除了收获了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她只探听到了“来意不同,去路不同”以及“陈允娇是辅国大将军独女”这两件事。 她问杭嬷嬷: “您听说过原苍州牧陈浚吗?” 杭嬷嬷脸色诧异,“这不是一流世家陈家的大老爷吗?姑娘是如何得知?” 谢颖把上午的所见所闻说给杭嬷嬷听。 杭嬷嬷思忖片刻:“太后娘娘这么做,应该有她的用意。苍州实力雄厚,陈浚在那里已经经营了九年了,娘娘恐怕是怕他独大,所以召他入京,看似升职,实则夺权。为了防止他不满,才把陈家小姐接近宫,或许是给了什么许诺。老奴猜测,陈家小姐,也许是安排给陛下的。” 听了杭嬷嬷这一分析,谢颖豁然开朗。 所以是“来意不同,去路不同”啊。陈允娇的去路是陛下,也许是未来的皇后或者妃子,娘娘心里很清楚。所以熟背《女训》,娘娘才夸甚好。 不过,自己的去路是哪呢?娘娘又是如何得知的?谢颖自己都不清楚呢。 “姑娘身上这些上好的翡翠首饰是哪来的?才进屋子,老奴就一眼看见了。” 谢颖说:“刚才去找娘娘,娘娘看我穿的不显眼,赏的。” 杭嬷嬷笑了,“太后娘娘是在安慰姑娘呢。” 什么?谢颖一怔,“什么安慰呀。” “姑娘跟个小鸡崽子依恋母鸡一样,成天‘娘娘娘娘’的唤,这时候骤然来了一个家世相貌样样儿拈尖儿的姑娘,再得了太后夸赞,姑娘定然吃味。连老奴都看得出来姑娘不对劲,太后娘娘那样聪慧的人,肯定一眼就心知肚明了。” 谢颖脸胀得通红。什么小鸡崽子依恋母鸡呀! 随即怔怔地想,难道是真的吗?自己的心思太后娘娘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那刚刚,太后娘娘又是用花汁替自己染指甲,又是赏自己首饰,是在……安慰自己吗? 是……在意自己感受吗? 一阵喜悦从心底升了起来,慢慢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原来太后娘娘还是最最好的,还是那个太后娘娘。 她果然要继续好好努力,以后好为太后娘娘分忧呢! ———————— 早晨,谢颖去浣溪苑上学,背着小书箧走在宫道上,远远传来一阵声音,她好奇望去,看到了小皇帝熟悉的背影,以及那个新朋友——陈允娇的脸。 直觉告诉她,继续走过去会很尴尬。她立马躲到了一旁的角落。 “皇帝哥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记得人家吗?人家小时候,曾经入宫和哥哥一起扑蝶呢!” 陈允娇一袭银朱色长裙,娇俏地站在赵凌朝面前。 赵凌朝想推开,却又不敢,敷衍道,“记得,记得。何……允娇是吧?” 谢颖几乎笑出声。这个呆子也太呆了一点吧?把人家姓都喊错了。 陈允娇也不生气,娇嗔:“哎呀,皇帝哥哥真聪明,还记得人家的名儿,却把人家的姓给喊错了。人家姓陈,小字娇娇,皇帝哥哥这回可别忘啦。” 那几声“哥哥”,听得谢颖鸡皮疙瘩泛起,恨不得快快逃离。可惜去浣溪苑的唯一一条路就在眼前,这对碍事男女不走,她也过不去。 她只能继续熬着。 这时,一位小宦官小声提醒了皇帝几句,皇帝如蒙大赦:“那个,小陈,我还要去学堂读书,来不及了,改日聊,啊!” 谢颖在心里笑得满地打滚——人家叫娇娇,他却喊小陈,听着一本正经,却属实搞笑。 陈允娇心里肯定很哀怨吧? 陈允娇面上不恼,只是表情有些疑惑:“陛下迟到一会儿,翰林也敢训斥吗?您可是九五至尊啊。” 赵凌朝摆摆手抱怨:“唉,倒不是先生训斥,是那个隔壁的谢家女,每次朕偷懒,她瞧朕那个眼神……啧啧。” 他怕了。他可不想被豆芽菜瞧不起。 谢颖怒了——这个狗皇帝还在背后编排自己啊? “这个谢家女,真真是过分。人家前日里也见到了她,她也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谁能想到,她面对陛下也是这样?” 谢颖惊了——陈允娇也真能编啊!自己统共没说几句话,怎么就成了尖酸刻薄呢? “啊?尖酸刻薄?还好吧……”小皇帝继续敷衍。 “陛下,谢家女为何会在您隔壁?她是去打扰您用功的吗?” 陈允娇一脸单纯天真的表情。 赵凌朝汗涔涔的,心里焦急的不行,“她是个书呆子……因为太爱读书,母后就让她一起去浣溪苑上学了。” 陈允娇愕然了。 她原以为,那谢家女好读书,不过是女儿家随便读三五本闲书,算不得什么的。 可是,竟然能直接出入浣溪苑?和皇上一样,由翰林先生教导? 她的拳头暗暗捏紧了。 陛下身边的位置,可不能让那个姓谢的继续占着了。 陈允娇脑子里思忖的工夫,赵凌朝已经逃之夭夭了。 谢颖目送着陈允娇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离开,才小跑去浣溪苑。 看谢颖今日竟然比自己到的晚,下了学,赵凌朝将她狠狠一顿嘲笑: “哈,你睡过了吧?朕每日要忙碌朝政,都能焚膏继晷、早起上学,你竟然迟到?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开春,曲承遥说皇帝十二了,年纪也大了,该适当接手朝堂事务了,给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奏折给他批阅,这在他口中就成了“忙碌朝政”。 谢颖很无语,并不理会他,收拾东西前往景坤宫请安。不知道太后娘娘今日忙不忙?有些琐碎的事情,自己帮她分担了才好。 赵凌朝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景坤宫。刚踏进正殿,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啊,怎么是陛下和谢家妹妹,好巧。” 陈允娇站在前厅,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们。 此刻,谢颖和赵凌朝脑海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真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jennie老婆小天使的地雷^_^,以及武御猫小天使的地雷~ 暗贬 赵凌朝皱眉:“娇……那个小陈,你在这干嘛?” 他最终还是没说出那声“娇娇”。 陈允娇抿嘴一笑,“什么‘娇小陈’,陛下真会说笑——是臣女来向太后娘娘请安,看见太后娘娘看书劳累,所以让宫人送来了臣女亲手做的奶皮酥,正准备送给娘娘呢。” 谢颖望向她手上的盘子,只见一个不大的碧玉小盘子里整齐地码着六块玉白色的长条形糕点,还撒了一些棕色的果仁末、摆了一朵小小的杏花,看上去十分好吃。 厨艺好厉害。谢颖对她有了一些好感。 “这哪够吃啊?你也忒小气了点。”赵凌朝抱怨,边伸手拿了一块放到嘴里,“味道还行,继续努力。” 谢颖对狗皇帝的脸皮厚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是别人给他继母准备的吃食,他继母替他辛苦工作,连一口还没尝上,他就先吃上了?还大言不惭地点评。 无耻。 可是闻起来好香,她真的好馋啊。 谢颖终于没战胜诱惑,也伸手拿了一块吃。奶皮酥还带着出炉不久的热度,入口即化,奶香浓郁,层次丰富。 真香,真香。 “谢谢你,娇娇。”谢颖真诚地道谢,“你是一个好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陈允娇精致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扭曲,又很快恢复了微笑的模样。 那个精致的摆盘已经变成了奇怪的不规则形状了,不再是一个漂亮的塔。 陈允娇不由分说把盘子递到谢颖手里: “谢妹妹,我头突然有些晕,这盘子还是由你来送吧。” 谢颖愣了一下,望着自己手中的盘子,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什么办法呢。 不管怎么样,在娘娘面前,一定要好好夸一夸小陈,让娘娘知道陈允娇的厨艺有多好。 ……还有,人也很不错,至少让他俩偷吃也没发火。 三人一起进了正殿。谢颖一眼看见太后娘娘一袭群青色的家常褂子,正在手支着下巴,翻看什么典籍,整个人显得平易又温和。 她跟在陈允娇后面,行礼: “拜见娘娘。” 曲承遥仿佛刚才在沉思,一下子被惊醒,抬头看着他们,眨巴了两下眼睛,才道: “哦,是你们来了。坐吧。” 三人不尴不尬地坐下,一时无言。 曲承遥一眼瞥见了谢颖手上端着的盘子,“咦”了一声,“颖娘做的糕点?” 谢颖刚要解释,陈允娇就笑着开口:“娘娘,娇娇刚刚离开,是为了给您取人家亲手做的点心呢,就是这奶皮酥。谁知路上碰见了谢妹妹和陛下,都说要尝尝,还夸好吃。谢妹妹还把盘子端过去,抢着要给娘娘呢。” 谢颖目瞪口呆。 这话说的……看上去在夸她热心,实际上说的她像宫中小霸王一样,不仅抢吃的,还争功,硬要把别人做的糊弄成是自己的。 她只是吃了一块酥而已,她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下意识望向曲承遥,刚要辩解两句,却听得赵凌朝在旁边义正言辞道: “儿臣是给母后试毒呢。历朝起居注里不是常有那种情节吗?某人吃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突然捂住喉咙,倒地抽搐,气绝身亡。儿子日夜担忧,因此便先以身试险了,有什么问题,儿臣受着,只愿母后永葆安康!” 谢颖惊呆了,这糊涂鬼是真能吹啊。还试毒?还气绝身亡?真晦气。 辛苦做出的讨好太后的东西,被说成“来历不明”,还“有毒”,陈允娇总该放一个大招,阴阳小皇帝一两句吧? 只见陈允娇娴静地笑了一声:“陛下就是爱说笑,拳拳孝心十分可嘉。” 得了得了,只针对她谢颖一人儿呢。 谢颖气闷,望向太后,只见曲承遥冲她湛然一笑。这一笑把一切的不快都冲淡了。 太好了,娘娘相信自己。 “娇儿真是有心了,”曲承遥语气温和,“颖娘和朝儿,也是童稚可爱、心意可嘉,哀家心领了。既然你们喜爱娇儿做的点心,就拿去吃吧,哀家不饿。” “儿臣不吃,”赵凌朝这时候却非常固执,“母后不吃,儿臣也不吃。” 想到了之前吃了一块,就遭到陈允娇的针对,谢颖也不敢乱吃了,“臣女……也不饿。” 常寻公公牙口不好,不能吃甜的,这些精致的奶皮酥,竟然尴尬地摆在那,无人问津。 陈允娇已经笑不出来了。 剩下的四块,只得被分给了宫里洒扫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感激涕零,纷纷说好吃。赵凌朝不大的手一挥:“好吃我再叫人给你们做,天天有!” “奴才谢皇上恩典。”小太监们对这个平日里不着调的小皇帝多了几分好感。 “人”陈允娇坐在一边,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 谁要给他们天天做啊? 还有,为什么是她做的糕点,最后却是皇帝收买了人心? 陈允娇想到自己枉费了十分功夫,最后却落得这个结果,心里十分的不快,越想越委屈,几乎要落泪。 这时候,一道柔和的声音传到她耳畔,“娇儿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短缺的?可有人欺负了你?” 陈允娇委委屈屈地抬头,对上了太后娘娘明亮温和的目光。那目光恍若实质,抚摸她内心的创伤。她一下子心里就暖洋洋的。 谁能料到呢,她努力讨好的皇帝,是个没心的。最后关怀她的,却是太后娘娘。 不明白父亲为何叮嘱自己到了宫里要小心提防太后,父亲也太阴谋论了。 她在宫里能生活的好一点,全倚仗太后娘娘呢。 她蹙眉摇摇头,“一切都好,多谢娘娘挂心。只是……” 这个“只是”,把谢颖的整个心都吊起来了。 自己最近没和陈允娇接触吧?没有她可以编造小报告的点吧? 在谢颖的忐忑中,陈允娇轻轻道:“娘娘,娇娇入宫这么些天,看见谢妹妹在浣溪苑谈经论道,有老师教育,心里十分羡慕。娇娇本也识得几个字,现下却发现远远不够,自己只是个井底之蛙罢了。庄子他老人家说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娇娇好想和谢妹妹一起学习。” 听到“庄子他老人家说得好”,谢颖差点笑出声,努力憋住了。 能引用成这样,也算是融会贯通了。 听了这话,赵凌朝先急了,拼命摆手:“娇娇,你很优秀,不必和豆芽菜一样,真的。” 要是每天上学耳朵旁边都嗡嗡嗡的,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谁知,曲承遥听了她的话,竟似认真思考了一番。她合上书,注视着陈允娇的眼睛,慢慢道: “真是这么想的吗?娇儿贤淑知进退,已经堪称闺秀典范,不必对自己太严苛的。” 陈允娇却似下定了决心一般: “娘娘,娇娇一片真心。” 曲承遥笑了,“好,哀家支持。明日卯时二刻,去浣溪苑吧。” 陈允娇大喜过望,“谢太后娘娘恩典!” 谢颖却在心里嘀咕,自己和小皇帝他们的上学时间,明明是卯时六刻啊?怎么这个娇娇,足足早了半个时辰? 但她看着陈允娇激动的样子,什么也不敢讲。 赵凌朝在景坤宫扯皮了半天,挨了一顿训,很快就垂头丧气地告退了。陈允娇见小皇帝离开了,明显魂不守舍,很快也借口头疼,回去了。 谢颖一个人留下。天色已晚了,殿内点了灯,琉璃罩子内芯子烧得正明艳,映得书案后面坐着的太后娘娘,脸色温柔而精神。 太好了,看样子,最近朝中没有什么烦心事吧。 “谢颖,来给我揉揉肩。” 曲承遥倚靠在椅子上,语气随意了许多。 谢颖乖乖走到曲承遥身后,轻轻揉捏起了她的肩膀。 “用力点,肩酸是老毛病,太轻了揉不开。” 谢颖力道小,只得使出全身的劲。揉着,她不小心瞥见了曲承遥白皙的耳垂,在灯光下,仿佛一枚上等的东珠,洁白光泽,哪怕背对着不见脸,也在彰显着美人的身份。 娘娘,连耳朵也是美的呢…… 盯着盯着,不小心走神了,谢颖连忙闭了闭眼睛,骂自己真是不专注。她强行把目光转移到其他事物上,不小心瞥见了曲承遥正在看的书。 那似乎,是一幅好大的地域图。 “娘娘,这是什么?” “叫你给哀家揉肩,却偷看机密公文,该当何罪?”曲承遥语气淡淡。 谢颖一惊,“臣女……” “唬你玩的,小呆子。”曲承遥失笑,漫不经心地道,“若是真的不给你看,怎么会让你站在我身后。” 谢颖长舒了一口气。 “《禹贡地域图》,是这部典籍的名字。” 曲承遥把谢颖拉到身侧。谢颖弯腰,仔细地观察书上画的地图。 “这是数百年前的先人所绘制的地图集,地名、疆域,翔实可考。” 谢颖震惊地看着图纸,“偌大的国土,如何丈量?怎能绘制的如此精细?山川、河流,清清楚楚。”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可惜,数百年过去了,大楚,沿用的仍旧是这书内收录的十八篇地图,再无人重修。” 作者有话要说:  请看文的天使们点点收藏吼~ 行路 谢颖疑惑:“这是何故?” 曲承遥细细摩挲纸页,沉声道:“百年的动荡,天下分分合合,既无人力,也无物力去重新编撰,因此,宫中现有的地图,不过是这现有的《禹贡地域图》,加上历代的小修小改。 “可是如今不同……天下已趋于稳定,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朝廷所设州、郡、县区域,亟需明确范围,确立管辖边界。但,百年来,自然、政治地貌已经大变,原有的地图,细节之处已是错漏百出了。 “年前,还曾有海陵县尉上任,视察下属黄花亭,却发现属地因沿海滩涂成型,平白多出一半土地的事。” 谢颖瞪大了眼睛:“这……当真是神奇!” 一幅图,勾起了她对大楚广袤土地的无限向往。 若她是男孩,是不是就可以走出深宫,游览天下了呢?是不是就可以学着勘测土地,绘制一套伟大的地域图,造福后世了呢? 不,她暗自攥紧拳头。是女孩又怎样?只要她敢,只要她努力准备,终有一天…… “谢颖,你说,这世界的尽头到底有多远?这个世界,用一张纸能完整、详细地画完吗?” 这问题对于谢颖来说太难了,但是她仍是认真思考后回答:“只要脚能走到,那么一张纸想必是可以画完的。” 曲承遥笑了笑,“脚能走到……又有多少人一辈子局限在脚下的一块地呢。” “娘娘曾经出过京城吗?”说完,谢颖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娘娘本就是南方人进京,怎么可能没出过京城? 曲承遥用手中的毛笔蘸了蘸墨水,信笔批注,随口道:“何止是出过……我年幼时便生活在南方水乡,夏天到庄子里避暑,可以在荷塘里泛舟,摘莲蓬吃。谁知辗转入了京。刚开始还不习惯京里的干燥,这么多年来,倒也不觉得如何了。” 谢颖对她描述中的南方水乡充满了向往。 “谢颖,你看。” 谢颖探头望去,只见这本《禹贡地域图》的扉页,被用笔写上了一行浑厚潇洒的小字: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注)” 这话一下子击中谢颖的心灵,她喃喃道:“娘娘……” “这本书,便赠与你。我相信,你不是个寻常女儿家。” 谢颖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抱住书,“多谢娘娘!” “奴才参见太后娘娘。”这时,常寻手里托着一卷册子进殿,“娘娘,您生辰宴的流程,内务府已经安排好了,请娘娘过目。” 每年谢颖绝不会忘的一个日子,十月十三日,便是娘娘生辰了。 曲承遥漫不经意道:“宫里随便派发些赏钱就算了,不必操办。” 常寻一脸为难,“娘娘,这是整生日,宫里也许久未举办宫宴活络世家关系了,俭省也不是这么个俭省法,只怕……” 这个整生日,指的是“整二十”。 谢颖想,是了,娘娘才二十呀……而且,她似乎十六岁就力挽狂澜,开始摄政了。 反观小皇帝,也都十二了,还在撒娇放屁,无所事事。 好气啊。 曲承遥闻言,默默地接过册子,提起朱笔,勾画了几下,“把这个、这个去掉,戏班子也不必请了。” “娘娘,这样只怕太低调了些。” 曲承遥语气平平,“低调?莫非是要张扬到让所有世家都知道,当朝太后年纪尚轻,吃过的米还没有那些老东西吃过的盐多,皇帝也尚未成熟,他们可以肆意欺凌吗?” 常寻汗颜,不敢再提异议。 谢颖终于明白,为何娘娘平常爱穿颜色素淡的衣服,每次面见朝臣,却特意穿着宝蓝、紫棠等端庄老成的华服,刻意显老,心里有些替娘娘感到苦涩。 女人家,谁不爱打扮的年轻靓丽呢? 常寻讷讷地告退了。谢颖也打算离开,让太后娘娘好好休息,临走,却被叫住了。 “谢颖,你想见你的家人吗?” 谢颖眼睛一亮,“想!” 曲承遥神色却有些微微的诧异。 “想见你母亲,还是姐姐?” 谢颖摇头。“都不是,我最想见的,是照顾我长大的胡嬷嬷。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样啦,两年过去了,风湿好些了吗?她老人家不识字,我在宫里一直没法写信给她,家里也没人带话。” 曲承遥闻言失笑,“这有何难。你早些说,我也不会不同意放你出宫探望。” “不可。娘娘,宫闱有宫闱的规矩,既然身在宫中,若是随意进出,宫人难免有样学样,就给您管理宫务增加困难了。” 曲承遥思忖了片刻,轻轻道:“我知道了,十月十三日,我会要你母亲把胡嬷嬷带进宫的。” 谢颖大喜过望,谢过了曲承遥,才抱着《禹贡地域图》,出了景坤宫。 第二日,谢颖神清气爽地到浣溪苑,准备上课,却一眼瞥见隔壁学堂内,陈允娇独自枯坐着,满脸灰败。 陈允娇瞥见了谢颖,那双眼立马就如枯木燃起熊熊火焰,满怀着愤恨,几乎把谢颖吞噬。 谢颖一脸懵——大清早的为什么这么活力四射啊? 当她望见隔壁学堂内讲课的翰林时,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这是仇翰林,负责教授谢颖和小皇帝《周易》的老先生,已逾知命之年,人老,但是脾气一点也不老,严格暴躁非常,他若是不满意起来,连小皇帝也会被打手心。 话说回来,小皇帝赵凌朝这人,缺点甚多,就是一点很好——讲义气。 历朝的皇帝、皇子,上学时犯了错,都是由伴读代为挨罚的,赵凌朝却在这方面有着奇怪的骨气,坚持挨揍要自己挨。 因此,仇翰林总是一边赞叹陛下有气节,一边狂抽他手掌心。 现在,只想来混混日子、勾搭小皇帝的陈允娇落到他手里,由他教导“四书”,可得掉一层皮了吧? 谢颖突然有点理解她的愤恨: 卯时二刻就赶着上浣溪苑,偏偏到了之后心心念念的人儿不在,碰见一个怪脾气老头,说不定还遇到了下马威,搁谁谁不生气呢? 不过把愤怒用目光发泄在自己身上,就听让人无语。 她施施然走近自己的学堂。今日小皇帝还没来,方聿敏端坐着温书。自从主讲翰林变成张柏蚺,三人就并作一个学堂读书了。 本来,太后是禁止小皇帝和她多接触的,更别提同堂读书,怕影响她闺誉,耽误她嫁给心仪的世家公子。但是随着她在宫中时日渐长,外面的言论甚嚣尘上,就算避嫌也是无用,索性解禁了。 也许是娘娘对小皇帝那讨人嫌的程度很自信吧——现在传出的流言,都是“陛下做文章,又被谢家女压过一头”,一点风月之意都没有。 “早,谢姑娘。” “早,玉米兄。” “玉米”这个谐音外号,大家跟着小皇帝喊习惯了,逐渐就都觉得没什么不对了。连常寻公公有时也会跟着喊,方聿敏却从不生气,还会微笑着应声。 “我刚才看到,”谢颖放下书,“隔壁的翰林是仇大仙诶?你说娘娘为何分派大仙去教陈允娇?” 方聿敏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谢颖这才想起方聿敏从不参与八卦,于是也不好意思地闭嘴了,坐下,翻开书本。 谁知过了片刻,方聿敏轻轻道: “兴许,娘娘这是最聪明之计呢。” 谢颖诧异地望向他——感情这厮刚才不是不愿意讲,只是在慢慢思考吗? 少年飘然若仙、云淡风轻,其实只是因为慢条斯理、反应慢半拍? “仇翰林的夫人,是颍州苗家旁支。而苗家,又是世代追随陈家的一支世家。安排仇翰林给陈姑娘,既是明面上照顾了陈姑娘,给了陈家面子,让陈家不好为难娘娘,仇翰林这样的性子,又能适当地劝退陈姑娘,让她了却一时兴起的想法。” 谢颖了悟了。竟是这样。 原来娘娘言笑晏晏,看似一派温和的作风,才是治陈允娇最狠的。 什么铁血憨瓜赵凌朝,都得往一边靠。 ———————— 陈允娇恨。 她心里恨。 说好的来浣溪苑读书呢?说好的抢夺陛下身边的位置呢? 为何她寅时四刻起床,化了美美的妆,赶来浣溪苑,只有一个古板老头在等她,还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骂“为学之人,却无守时观念,不如滚回家”? 为何老头说“既然无守时观念,可见心性不到家,回去把‘四书’先抄五遍定定心”? 这是存心整自己吧? 因为为了化妆、搭配衣服,起得太早,她整天昏昏欲睡,在课堂上几次被老头打手心打醒。 她好苦啊! 下了学,她终于见到了小皇帝。万幸万幸,那个可恶的谢家女,似乎有什么急事,早早地赶回去了。 她终于找着机会和小皇帝独处了! 她笑着靠近赵凌朝,那声“皇帝哥哥”还没离开嘴,就听到赵凌朝的哈哈大笑: “小陈,你的……你的眼睛下面,是涂了墨吗,怎么那么黑呀!哈哈哈哈哈……” 在小皇帝非常没品的笑声中,陈允娇惊慌失措,落荒而逃,跑回自己的闺房。 看着镜子里顶着妆都遮不住的乌青眼圈的自己,她心态崩了。 这一切无理安排,铁定是针对自己的圈套。她要去找太后娘娘,问个清楚! 于是她跑到了景坤宫。 太后娘娘正和几个大臣商讨什么事务,看见她来,温柔地一笑,示意她等一下。 她一腔愤懑发泄不出来,只得忍气吞声地坐在偏厅里等待。 越等,她越困,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竟忍不住睡着了。 再一睁眼,就对上自己宫里小梅的一双大眼。 “姑娘,你醒啦。” “这是哪儿?”陈允娇一脸迷茫。 “这是咱们梨心院呀姑娘!你在太后娘娘宫里睡着啦,娘娘说你读书辛苦,勒令宫人们别惊醒了你,命人把你抬回的梨心院呢!这荣宠,霍,在宫里可是头一份!” 闻言,陈允娇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俺真是一只蠢咕tat,上次更新是1号凌晨,这次更新是2号中午,之前完全没必要请1-2号的假…… 顺便就是说,咱改了个文名= =因为原来的好像不能用 生辰 陈允娇又是苦熬一日。 好容易下了学,她急忙跑去问太后,为何她要比别人早起半个时辰上学,且不能同陛下、谢颖共一位“日讲官”,曲承遥只一脸真诚道: “你基础不牢,正是为了让你早日赶上他们的进度,才需要勤奋刻苦,早起上学。哀家相信娇儿,定不会让哀家失望。” 陈允娇目瞪口呆,含泪悻悻离去。 她出乎众人意料地坚持了整整半旬,然后彻底病倒了。休养恢复后,再听到“浣溪苑”三个字,她只有满眼的恐惧,死活也不肯再去。 于是她的读书大道彻底夭折了。赵凌朝欢天喜地,就差敲锣打鼓了。 在这出闹剧收尾后,十月十三日也即将到来了。 谢颖已经熬了十几宿,绣东西。 一样是给太后娘娘准备的寿礼,一个靠垫;另一样是给胡嬷嬷准备的礼物,一副护膝。 因为娘娘经常喊肩背酸,因此谢颖突发奇想,缝制了一个新颖的靠垫,在不同的部位缝上不同厚度的棉花,像一个个小包袱一样,贴合人的腰背曲线。这样,坐在椅子上,也许就会舒服很多吧。 谢颖想给娘娘惊喜,但又很不确定具体的尺寸,因此做出了好几个半成品,到了十一日,还在不断调试。 她一定要给太后娘娘最完美的东西。 另一副护膝,就好做许多了。谢颖挑了一样看上去喜庆的樱桃色,缝了一些小花,针脚紧实,棉絮满满,这就成了。 连续熬了十几日,好容易在十二日晚上完成了,谢颖却也病倒了。 十三日一早,杭嬷嬷端起谢颖旁边喝得空空的药碗,看着她一副虚弱苍白的样子,担忧地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 “这烧也不退,姑娘如何下床?礼物送到就够了,今日的宴会,不必出席了,太后娘娘也会谅解的。” 谢颖强撑着穿上外袍,摇摇头:“不行……娘娘的礼物,我要亲手送的。还有一个人,我必须见。” 杭嬷嬷拗不过她,帮她穿好衣服,“礼物已经提前送到礼明殿偏殿了,姑娘到时候呈上就可以。” 谢颖应下声,又连连要求杭嬷嬷替自己涂些脂粉、遮住病容——她不想让太后娘娘担心,也想让胡嬷嬷知道自己在宫中过得好。 步胜斋中屋顶漏水,杭嬷嬷需要看着太监维修,脱不开身,湖波又被借调去寿宴帮忙,因此谢颖独自上路。 头脑昏沉地走出步胜斋,她强打精神朝礼明殿去。礼明殿靠近金銮殿,乃是接见官员、外使之处,这次生辰宴便是在此处举办,却离步胜斋有些距离。 太后曾提出给她配一顶小轿或小辇,她以于礼不合拒绝了。 如今,谢颖的脚如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还头重脚轻,却只能步行走完这一段,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姑娘留步。” 一个声音在背后唤住她。 谢颖勉强回头,见是一个面生的女官,看上去和善而老实,穿的是正七品女官的服饰。 “这位姑姑,唤我何事?” 谢颖沙哑着嗓子问。 “谢姑娘可是去礼明殿?奴婢也是要去礼明殿送当值的宫人名册,看着姑娘身体不适,奴婢来搀扶一把吧?” 这真是如同天降福音一般,谢颖笑了笑:“真是谢谢姑姑了。”并没有推辞。 若是推辞了,真不知道她一个人要走到多晚。 她极力不把重量全依靠在女官身上,客套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女官和善道:“奴婢姓孙。” 谢颖感到有些隐隐的不对劲,但是此刻说话都费劲,大脑也无力去细想,只是说了声:“孙姑姑,多谢了。” 不知走了多少的路,还没有到礼明殿,谢颖有些奇怪了。可头脑昏昏沉沉,她也很难分辨路的对错。 “孙姑姑,还有多久?我们可是走了远路?” 孙姓女官笑了笑,“谢姑娘,别着急,奴婢扶着您,自然慢些。” 谢颖强撑着,把身子离开了孙姓女官一点,“孙姑姑,我看你拿着花名册,应当是典籍女官吧?我记得太后娘娘说过,宫里的典籍女官,都是才识最高的呢,出了宫,世家都会花重金聘请为女子的西席。真叫人羡慕。” “谢姑娘说笑了,奴婢只盼在宫里一直为各位主子尽忠。” 谢颖似乎是头疼得狠了,摸了摸后脑,踉跄着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孙姑姑,我累了,我们歇一歇吧。” “可是谢姑娘,宴会就要开始了,再不赶紧就迟到了。” 孙姓女官自始至终没有撒开抓着谢颖胳膊的手。 谢颖脸色苍白的笑了笑,额角都是汗水: “你……不是宫里女官吧?” “姑娘病得魔怔了。这是皇宫,奴婢如何不是宫中女官?” 孙姓女官一脸诧异。 谢颖紧紧逼视着她。 “宫中,有正七品典籍,有正七品典簿。典籍掌四部经集、笔扎几案,典簿掌宫人名簿、廪赐记录。我刚刚问你是典籍女官,你未曾否认,可实际上,宫人名册都是典簿女官在管。不知道孙姑姑,知不知道这事?” 说完,谢颖喘着粗气,轻蔑地一笑: “或者说,我不该称呼你为孙姑姑,而是……宫外的哪户世家带进来的女眷或下人?” “奴婢只是没在意,外头风大,‘典簿’和‘典籍’又那么相似,姑娘也太过多心了点吧?来,走过这座假山,前面就是礼明殿了。” 这人几乎是架着谢颖的胳膊就要走。 “不……我不会搞错……棠梨宫惯例,只有年纪大了的女官,或是抚养过主子的女官,才称嬷嬷、呼其姓……正七品的年轻女官,都是如‘湖波’一样,直接喊名的,因为同姓者太多了……你不告诉我名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根本,不懂宫里的规矩!” 谢颖话音刚落,这人就突然面目狰狞,一股蛮力架着谢颖的胳膊,就往旁边拖。 “你这小贱货还挺机灵……我差点就得手了。既然如此,你就到这池塘里喂鱼,提前上路吧!” 谢颖被她抓的生疼,反而头脑清醒了起来,掩在袖子里的手终于露了出来。 一把翠色莹莹、雕刻着生动桃花的簪子早已被她攥在手中。 却是她先前,佯装头疼摸后脑,卸下的簪子。 她蓄力,使劲戳向“孙姑姑”攥着她胳膊的手。顷刻间,那手手鲜血横流。 “孙姑姑”大惊,吃痛收手,口中乱骂“贱蹄子”。 谢颖已经挣脱开来,往回跑了十几步,口中狂喊:“救命!” 这时候谢颖已经辨认出了路,心里大喊不妙——怪道一路上没见到宫人,一来是大多被抽调去了寿宴,二来,这根本是靠近西边角门的冷宫的路! 谢颖到底是病弱无力,“孙姑姑”步伐矫健,三两步就追上了她。 谢颖早已做好了准备,飞速转身,一脚踢向“孙姑姑”的裆部,趁她躲闪的机会,一手刺向她的眼睛。 ——力量悬殊之下,只能用阴招了。 谁知,这人被踢裆,却并不躲闪,仿佛有几招对敌经验,直接伸手抓向谢颖。 谢颖竭力躲闪,却被攥住了一缕头发。 她攥紧翡翠簪,再次狠狠刺向这女人的手,试图挣脱,这女人却不管不顾,狠狠揪着她,甩向了池塘。 重心不稳、体力不支之下,谢颖瞪大了眼睛,摔向池塘。 这池塘在冷宫旁,一潭沉沉的死水,无人打理。 她摔进去,初冬的寒意随着水流,细细地刺入她露出的每一块肌肤,再顺着衣物的纹理渗进去,让她的每一根毛孔颤栗,让她的身躯难以负担。 她呛了一口水,整个口鼻腔都是寒冷的刺痛。她拼命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两只手狠狠按住了头。 死亡的触角伸向了她。 是谁?是谁在幕后想让她死? 她徒劳地试图摆脱,却越来越无力。 一个含糊的声音隔着水,慢慢说话。似乎是“孙姑姑”的声音,谢颖听不清。 意识逐渐模糊。 是要死了吗? 人心,真是可怕…… 胡嬷嬷第一次进宫,肯定是欢天喜地……本以为是重逢,听到的却是自己死讯,她老人家,受得住吗…… 太后娘娘的靠垫,还没送到,好不甘心啊……她会失望吗?自己死了,她会流泪吗? 真不想看到……娘娘为自己伤心的模样……要一直……笑着呀…… ———————— 难言的闷热和沉重包裹着谢颖。 她想推开,却做不到。眼前有朦胧的微光,她试图看清,眼皮却如千斤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 温馨熟悉的环境,步胜斋的闺房。窗外阳光明亮,那棵老梨树,刚好掉下最后一片叶子。 重重的是身上压了两层、掖的严严实实的厚被子,热的是火光融融的铜胎鎏金珐琅暖炉。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地府待她,真是不薄。 她起身,下床,想要看看四周,却脚一软,瘫在床边。 谢颖逐渐发现不对劲。 死人……不对,是死鬼,怎么会感觉疲软呢? 难道说…… 她掐了掐自己。虽然虚弱的掐自己都无力,但是那疼痛,却是实实在在。 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是她……捡回了一条命! 偷生 谢颖跌坐在床边,不敢呼吸。 活着的滋味太美妙了。窗外时不时有人走动,低声说话。 过了半刻,一个人低头推门进屋,是湖波。 湖波没有注意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到窗边,略微给窗户开了一条小缝,给屋里通通风。 “湖波……”谢颖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一发出声音,她自己都略微讶异。 湖波下意识回头,随即发出一声震天惊叫:“啊——” 谢颖本想说:我没事,你不必这么大声。可下一秒,湖波就冲出了屋,大喊:“杭嬷嬷!杭嬷嬷!姑娘她醒啦!” 然后,就是杭嬷嬷、湖波和一个御医冲了进来。 “姑娘!姑娘醒了!” 杭嬷嬷匆匆把谢颖搬回被窝里,语气里满是惊喜和责备:“醒了就穿得单单的钻出来,不怕又着凉吗?” 谢颖笑了笑没说话。杭嬷嬷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喂给她喝,谢颖这才觉得嗓子好受了些。 御医为她把了把脉,良久,道: “姑娘脉象已无大碍,只是仍然虚弱。我开一个方子,给姑娘吃着调理一段时间。身子需要将养,姑娘不要下地,好好休息。” 湖波跟着御医去太医院抓药。杭嬷嬷帮谢颖把被子掖好,摸了摸谢颖的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大松一口气: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姑娘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老奴整日里都在祈祷,果真苍天有眼,姑娘好好的!” 谢颖笑了笑:“嬷嬷又是‘阿弥陀佛’又是‘苍天’,也不知神佛会不会怪罪嬷嬷三心二意。” 杭嬷嬷听了,自己也笑了。 谢颖又好奇地问道: “嬷嬷,‘这些日子’,是多少天?” “老奴一天一天掰指头惦记着呢,连上今日,刚好六天。本来发烧,加上呛了水,又被撞了脑袋……姑娘能好,老奴真是……” 杭嬷嬷说着,哽咽了。 谢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嬷嬷强硬地把她的手又塞回被子里。 等嬷嬷好些了,她问: “嬷嬷,究竟是谁要害我?又是谁救了我?我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太后娘娘她……” 杭嬷嬷神色一僵。“是……太后娘娘,发现姑娘久久未至,派人去寻,在废弃的桑榆池找到了姑娘。” 谢颖注意到她的神色,心急地追问:“嬷嬷,发生了什么?” 杭嬷嬷勉强笑着摆摆手:“姑娘何必操心这么多的事情呢?身体养好了,自然一切都好。” 谢颖自然不可能让她随意糊弄过去。她支着身子靠在床背,沉声问道: “背后的凶手,已经抓到了吗?” 杭嬷嬷沉默着摇摇头。 谢颖思考了一下,随即注视着杭嬷嬷,慢慢地道: “那……难道是太后娘娘,根本没有细细追究这件事吗?” 这时,一个愤懑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却是不知道何时回来了的湖波: “嬷嬷,瞒着姑娘作甚?这两年,太后娘娘对姑娘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还以为是一腔真心呢!可是呢?!姑娘被害,险些送了命,太后娘娘除了给步胜斋加派了两队侍卫,却从没来探望过,还不准陛下来探望!甚至……甚至……” 杭嬷嬷怒喝:“湖波噤声!” 谢颖摆摆手,态度平和: “湖波,你说吧,没事的,我需要了解自己的处境。” 湖波咬牙切齿:“连奴婢都能猜到,必然是陈家女派的人,想置姑娘于死地。娘娘,不可能不知道…… “可娘娘,竟然封锁了宫中的消息,表现出丝毫不关心的样子,让寿宴正常进行,还当众宣布,陈允娇甚好,当聘为陛下的皇贵妃,暂赐居禧春宫,学习宫规礼仪,待她及笄后,便正式行册封典礼! “这两年的体贴和亲厚,真真是……虚伪至极!”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谢颖还是愣住了。 迎娶皇后,才能是“下聘”,皇贵妃再大,也是妾,可从没有“聘”皇贵妃的说法。对于陈允娇,这是尊荣,还是委屈了? 杭嬷嬷慌张地瞪了湖波一眼,握紧了谢颖的手。 “姑娘姑娘,不要胡思乱想,湖波是个小孩子,难免添油加醋,语无伦次。这事,必然有误会……” 谢颖笑了笑,拍了拍嬷嬷的手,“嬷嬷,我没有胡思乱想。不过这事,确实不是陈允娇干的,我几乎可以确定。” 杭嬷嬷和湖波都愣住了。 “姑娘……这是为何?陈家女,向来视姑娘为眼中钉、肉中刺,且这事一出,她获利最大……” “看似获利最大,实则危机满满。”谢颖果断道,“太后娘娘在世家众多的宴会上,宣布以皇后之礼‘聘’她为皇贵妃,还赐居太后娘娘为妃时曾居住的禧春宫。你们说,这是不是风口浪尖呢?” 湖波争辩:“可是……” “她一直以来针对我,只有行动,没有心机,全然是小女子撒气的不智之举。她没有那本事,也没有那必要,找一个破绽百出的宫外人,趁着寿辰之日害我。若是她想杀我,大概率是直接冲上来和我拼命。” 许是话说得太多,她喘了几声,喝了一口杭嬷嬷手中的茶,才接着慢慢道: “陈家人,也没有必要下此狠手。当初陈允娇进宫,娘娘是给了保证的,妃位以上是肯定有的。 “先不谈我本就不想做陛下的后妃——谢家,本就比不上陈家,我谢颖,一个谢家并不受宠的女儿,就算再得太后娘娘宠爱,又怎么越得过陈允娇去?如何和她争? “后宫高位已经在手,陈家……何必多此一举?” 杭嬷嬷和湖波一脸错愕,“好像……是有几分道理……那太后娘娘为何册封陈家女?又为何对姑娘……不管不问?” 谢颖狡黠地笑道: “既然不是陈家女干的,害我的人,又是来自于宫外、被宾客带进来的,那么,必然是有世家,想让我和陈允娇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我和陈允娇的共性,就在于‘少女,未婚,居于皇宫,以及……有可能竞争皇后之位’罢了!陈允娇是家世出众,我是深受太后宠爱。不管我自己怎么不愿,宫外只怕都是这么认定的。 “那么,真凶就呼之欲出了。必然是家中有适龄女儿,有意于皇后之位的……那几个顶尖世家之一了!” 杭嬷嬷和池波震惊了。 池波喃喃: “难道说,太后娘娘是宴会上一听到了消息,当场就洞察了真相?所以立刻下旨,‘聘’陈允娇为皇贵妃,让陈家女一个人吸引全部注意;又留了‘皇后’之位,给真凶一个念想?故意对姑娘不闻不问,却派人整天保护,也是此意咯?” 谢颖赞许道:“以陈允娇的性子,未曾得到皇后的位子,却得了皇后的殊荣,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若是谁以后当了皇后……肯定是两个世家,争斗不休了。” 湖波和杭嬷嬷二人,皆是瞠目结舌。 “这……这……” 湖波激动万分,“这真是……太好了。奴婢还以为,娘娘骤然就心冷了,不再关爱姑娘了……姑娘,太苦了……” 谢颖笑了笑,宽慰了她两句。 喝了药不久,用完清淡的晚膳,谢颖就歇下了。 不知是不是昏迷了太久的缘故,直到半夜,谢颖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三更的更声响起,谢颖正在闭着眼睛默背《道德经》,试图睡着。 这时,却听见传来一声轻轻的“吱呀”推门声。 谢颖汗毛耸立,下意识要去握簪子,却发现自己散着发,簪子并不在手边。 她只得屏住呼吸,装睡,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 湖波不是在外间守夜吗?人呢? 她心里惊惧,做了最坏的揣测。 一阵熟悉的幽香,一下子萦绕鼻尖。 某个人的形象,随着这幽香,立体清晰了起来。 竟然是太后娘娘! 谢颖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差点要睁开眼睛,但是忍住了。 娘娘这么晚来,是要干嘛呢? 她有些好奇。 她感到太后娘娘轻轻坐在了她身边,替她掖了掖被子。带着一丝温暖而熟悉香气的袖子,轻柔地拂过她面颊。 一阵奇异的感觉汹涌地涌上心头,仿佛这时候,回到阳世的感觉才尘埃落定。谢颖几乎落泪。 “这个狗屁太后,当着,也真是无趣。” 太后娘娘的声音,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响起,带着一丝自嘲。 谢颖心中讶异,但还是努力装出呼吸平稳的熟睡样子。 “我从未信什么神佛。若是求神有用,我在意的人,怎么会接二连三的离去……阿爹阿娘也是,哥哥也是,纯妃娘娘……也是。如今,却连你一个孩子…… “这几日,抄了七卷《法华经》,背着人偷偷地烧了,祈祷老天留你一条命……我心里也知道是没用的,但总是抱着一丝希望。 “如今你好了,我总算相信是佛祖显灵了…… “可那几个腐烂到根子里的世家,总是虎视眈眈,一日不肯消停……我究竟能护你到几时?又能撑到几时? “装着冷漠待你,真的,有用吗…… “若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养你和朝儿两个孩子,每日纺织耕作、勉强糊口,倒也好过如履薄冰……” 谢颖从未听过太后娘娘说出如此的肺腑之言,心绪早已如惊涛骇浪,感动得几乎落泪。 娘娘,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看望自己,发泄般地倾诉自己的心事吗? 就在谢颖要装不下去的时候,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随即一个温凉、润泽的唇,轻轻印在了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晚安,小宝。” 把总 谢颖的身体一日日地好转起来,终于能下地了。 调养身体的这些日子,小皇帝、方聿敏虽然没能来探望,但是都各自送来了礼物。 小皇帝的礼物是一个雕刻的粗制滥造的“竹蜻蜓”,飞起来歪歪扭扭,没两下就掉落在地上了。 两片叶子上还刻了一行字: “要早点好起来,出来玩哦。” 方聿敏送的礼物则是一方精致的歙砚,上面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尾翎根根分明,形貌栩栩如生。 谢颖十分喜欢,足不出户的日子里,一直拿它研墨、书写。 老师张柏蚺给她写了一封信,捎了几十斤老家的大枣,表达了对她身体状况的挂念,希望她早点回来上课。 就连陈允娇,都离奇地送来了三根老参。不知道是不是作为“宫斗胜利者”的补偿呢? 可是太后娘娘,再也没有像那日晚上一样悄悄来探望。她甚至连口信,都没有一句,仿佛把谢颖忘记了。 谢颖对太后的心思心知肚明,二人在心里有某种默契: 她们之间,应该“冷”下来了。 这日,谢颖悠悠地在宫里溜达,当作一种康复锻炼,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旁边。 一阵琴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那不经意灌入谢颖耳朵的几个音,仿佛有种抓人的魔力,低靡、高旷相融,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 观澜亭。 谢颖好奇地走过去,看见一个天青色的背影。 那抹天青色,干净、纯粹,是最普通的羽纱制成的斗篷,却透着一股矜贵。 冬日里的斗篷,多用大红羽纱为面,显得吉庆温暖。这天青色,却太素、太冷了。 也可能是那人的脊背,太挺直,也太孤寂了。 谢颖放缓脚步上前,驻足在观澜亭前。 琴声在一个羽声戛然而止。 观澜亭由小径拾足而上,建立在小矮山石之上。谢颖虽站着,那人却仍是低垂着眼,俯视着,淡淡道: “何事?” 谢颖笑了笑:“想不到,娘娘也会弹琴。” 曲承遥用指尖轻抚琴弦,“不过是从故人那学三两个音,并不成曲调。” 谢颖看着她微笑,并不说话。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曲承遥问着,视线却并没有一丝一毫投向谢颖。 “好多了。劳烦娘娘挂心。不知道靠垫,娘娘收到了没有,还合用吗?” “甚好。你的护膝,胡嬷嬷也收到了,包括你平安的消息。她已赎身出府,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现下一切都好……那日残害你的女人被发现死在京郊,她是陈家门房的外甥女。不过背后的人,并不是陈家。” “那是?” “胡家,萧家,和谢家,这三家之一。” 胡家,世家贵胄,和陈家有姻亲关系。确实是竞争皇后之位的有力选手。 萧家,永世袭爵,圣人之后,清贵非常。这一代家主似乎厌倦了“清流”之名,急于在世家利益中分一杯羹。 可是……连谢家也有嫌疑,这是为何?谢颖自己也是谢家人啊。她不理解为了两个姐姐入宫,他们会想害死自己——只要姓谢的在宫里,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道理上,似乎说不通。 可曲承遥却沉默了,没有再解释。 谢颖也没有追问。她知道,如果事情水落石出,娘娘会主动告诉自己的。 二人一句一句的对答,语调没有丝毫的温度可言,一如她们之间的距离。 但是谢颖的心早已热化了。 除开特意告知自己的调查进度,太后娘娘还是收到了她的礼物。胡嬷嬷也进宫来了一遭,收到了自己的礼物,还赎身出府了。 一切都好。 谢颖默默站着,既不走,也不说话。曲承遥也不赶她走,独自枯坐在亭子里。 谢颖只是站着,就能感到宽慰和安心。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谢颖脸颊上。 谢颖仰头看,一点一点的雪花,逐渐缓慢地落下。 她愕然。原来,年关已经到了。 片刻的功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遍布天地。 一袭带着余温的袍子骤然落在了她的脸上,带着温暖缱绻的幽香,像水仙又像桂花,更多的是洁净以及墨的气息。谢颖愕然地扯下,发现是那件天青羽纱斗篷。 她朝不远处望去,只见曲承遥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夹袄,抱着琴,静静立在小径尽头,昏暗中看不清神色。在那儿,常寻公公提着灯,抱着镂金暖炉,正一脸焦急地催促她上辇。 …… 宫里冷冷清清地过了年。腊梅开花的时候,也就立春了。 谢颖终于能跑能跳了,准备回浣溪苑继续上学,常寻公公却突然到访,身后跟着一个男子。 “谢姑娘,奴才给你把师父领来了。” 谢颖疑惑:“我的师父?”她端详了跟在常寻公公后面的男子。 看上去不过及冠的年纪,长相平平,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为何会做她的老师呢? “在下燕慕山,原西北镇字军天火营把总,奉太后娘娘懿旨,教授谢姑娘拳脚功夫。” 谢颖终于明白了。 娘娘是担忧自己遇险的情况再次发生,因此让自己学一点自保的本事。 思及至此,她恭敬地对燕慕山行了一礼: “有劳燕师父了。” 常寻公公道:“谢姑娘,往后的卯时六刻至辰时六刻,你不必去浣溪苑读书,而是前往宫中的小校场跟随燕师父练功,可记住了吗?” 谢颖有些心疼每天少学了一个时辰的知识,但想到强身健体受益无穷,还是咬牙道: “记住了。谢常公公提醒,谢娘娘恩典。”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颖就穿着一身细布短打,站在小校场门口。 她从未进入过这种场所,心里有些胆怯。 小校场平日里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供宫中侍卫日常训练用。此刻,里头是人声鼎沸,呼喝不绝。 犹豫了片刻,谢颖还是踏出了第一步。 果然,一进去,里面既有成列的侍卫在训练,也有松散地在自己锻炼的。初春,个个穿着单衣,人高马大,挥汗如雨,那热气蒸腾的让谢颖有种校场已进入初夏的错觉。 她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男人,十分惊惶和不适,下意识四处寻找燕慕山。 终于,在不远处的角落,她看见燕慕山正在和一个壮实的侍卫赤手空拳地对打。 谢颖找到了组织一样地小跑过去,在时不时投向她的诧异目光中,站到了燕慕山不远处,观察他比试。 这二人的体型,有悬殊。这是谢颖的第一印象。 谢颖第一次见到燕慕山,没有判断出他是“拳脚”老师,就是因为,他的身材其实并不高大,而且看上去有些瘦。 而场上他的对手,却是满身腱子肉,整个人看上去就充满压迫感。 此刻,燕慕山和对手正相持不下,甚至好像被对手隐隐压制着。 但谢颖仔细观察了半天,却发现了一些不对—— “腱子肉”拳脚功底扎实,攻势凶猛,身体优势极大,可是每一拳击打到燕慕山身上时,都能被他提前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 不,不能说是角度诡异,应该说是极高的身体控制力,加上“预判”! 而偶然有一拳攻击向燕慕山的命门、不及躲避时,燕慕山的手都能在瞬间以独特的角度击打“腱子肉”的经脉某处,把他的力道彻底化开。 看似他一直被动承受攻击,可是“腱子肉”使劲了一身力气,却并没有讨到一点好! 甚至,因为体力消耗过大,他已经呈现出一丝疲态。而燕慕山,却还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 谢颖虽然不懂,但是直觉告诉她,燕慕山赢定了。 果然,数十个回合下去,“腱子肉”一时不防,被燕慕山击中了身体某穴位,僵直抽筋了一瞬。就是这一瞬,他被燕慕山击倒在地。 谢颖情不自禁鼓掌。燕慕山望向她,淡淡的,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出乎谢颖意料,“腱子肉”爬起来后,并没有像江湖画本上讲的那样,佩服地五体投地,要和燕慕山称兄道弟,而是拍拍身上的尘土,恼怒道: “西北边营来的乡巴佬,你没有武德!尽出阴招!” 这破嗓子一吼,周围顿时围过来一圈侍卫,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逼视着燕慕山和谢颖二人。 谢颖第一次感到如此紧张,微微往燕慕山身后挪了一步。 只听得燕慕山语气淡淡:“只要能在战场上光明杀敌,就没有阴招阳招之分。死了,再去和敌人争辩是不是阴招吧。” 这一句话既傲慢又实事求是,却准确地戳中了宫里侍卫的痛点—— 他们确实是家境优渥,比边军有地位,但是,他们确实从未上过战场杀敌。 于是他们沸腾了。 “来和你老子比一比啊!西北盖老!” “叫他看看宫里侍卫的本事!” “把他们赶出去!” “……” 谢颖手足无措地站在这些健壮又脆弱的男人中央,觉得真是好荒谬。 一场好好的比试,不过是燕慕山技高一筹,多会一些点穴的功夫,因此获胜,怎么就演变成了一场集体性的讨伐? 这些男人,真的不会羞赧吗? “你们住口!” 谢颖鼓起勇气突然出声。 兴许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敢开口说话,喧哗声竟然真的寂了寂。 “你们这样,试图以唾沫星子‘取胜’,就是阳招了吗?你们要求公平,那么这人如此健壮,又为何挑我师父对打?就算胜了,不会觉得羞愧吗?” 人群中爆发出欢快的大笑,不知道谁说: “这是哪来的小娘皮,细胳膊细腿,被谁不小心压折了都不知道。” 还有人说: “还师父?小姑娘家家的,乖乖回绣房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儿。” 谢颖愤怒难言,突然有些怀念当初浣溪苑的房存山。 不管有再多的偏见、阴暗,房存山至少是读书人,谢颖可以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毅力,驳倒他。 可是眼下,她悲哀地发现,这些人不讲道理。而且,她完全打不过这么多人。 她的目光突然瞥见了人群外站着的一个男孩。 约摸九、十岁,身量很高,而且比同龄人壮实,像头小牛犊。此刻,他正好奇地站在人群外看热闹。 谢颖果断地指向他,冷冷道: “三个月。” 喧哗声又是一寂。 有人窃窃私语: “那是护军校的大儿子。” “什么三个月,这小娘皮发什么疯?” “……” “三个月,”谢颖冷冷地说,“我会打败他。” 一片哗然,随即是一阵哄笑。 谢颖却丝毫不以为意,补充道: “三个月后,我要和他在这里比试,不限招式,不要和我说什么阴招不阴招。如果他赢了,我和老师乖乖退出校场,再也不来。若是我赢了,从那以后我们在校场,任何人不得干扰!而且,”谢颖指着那个“腱子肉”,“你,要和我师父道歉。” 在逐渐升腾的喧哗怒骂声中,男孩被让出一条道,他缓缓走到谢颖面前,摇摇头: “我不和你打。我不欺负女孩子。你会受伤的。” 谢颖轻蔑一笑,故意激将: “宫中侍卫之子,只怕也是上不了战场的绣花枕头,连我一个女孩子也打不过。” 男孩子却稳稳当当,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只是摇头。 可是,他稳当,他身边那些如疯牛的叔叔们却不稳当,他们叫嚣: “我们答应了!三个月!你们要是输了,就跪着爬出校场!” 谢颖冷笑着接受了。 “你们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武御猫小天使投出的营养液哦~ 纯妃 人群逐渐散去,谢颖讪讪地瞅了一眼燕慕山: “老师,对不住,我太生气了。要是不争气输了,我俩大不了溜了,躲御花园里练就是了。” 燕慕山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不用溜。” “哈?”谢颖错愕。 “你会赢。” 谢颖的心莫名定了大半,她大言不惭地说: “老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我还挺聪明,你教教教我点人穴位的技巧,我说不定很快就会了,肯定把那个小子弄趴下。” “并非如此,”燕慕山神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点穴需要内力和寸劲,若是没有内功基础和身体的爆发力,根本不可能成功。”他瞥了眼谢颖瘦小的身材,“你还不行。” 谢颖紧张道:“那我该如何做,老师?” ——第一次接触这个新奇的领域,亲眼看见普通身材的人揍趴下一个肌肉壮汉,又想到自己之前险些丧命的经历,谢颖满心渴望学习。 燕慕山迅速又调理分明地道: “首先,你要去吃,但是又不能多吃。跟着我学习我的打斗路子,必须有耐力和爆发力,但是却不能笨重,必须得身体灵巧敏捷。因此,身体必须窈窕而不壮硕——我会拟定一个菜谱给你,你让御膳房照着做,每日全部吃完。” 谢颖连连点头,暗暗记下。 “其次,光是吃还没有用,那还达不到锻炼的目的。因此,每日早上半个时辰,你要和我一起训练基本功。” 谢颖好奇:“什么基本功?” “扎马步,短途奔跑,长途拉练,力量,以及一些基本的打斗技巧。” “那么剩余半个时辰呢?” 燕慕山缓缓道:“我会给你细细讲授《踏雪决》的要旨——包括心法口诀和点穴手法。你回去之后,仍需自己打坐参透。” 脑海中有了思路,谢颖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于是早上一个时辰,谢颖跟着燕慕山先是活动筋骨,接着是蹲马步,再是绕着校场跑步,最后时间有些紧张,便简单地讲解了两句《踏雪决》的要旨—— 心无微澜起,踏雪了无痕。 “第一个,便是不要意气用事——你今日要求比试,可以说是毫无必要。” 谢颖跑得累瘫下了,马步也扎得不伦不类,好容易歇下,听了燕慕山说这话,有些不服气地反驳: “那么老师,我们便软弱的任他们欺负吗?” 燕慕山面无表情:“什么欺负?要是在实战中,你的对手说了什么话刺激了你,你直接失去理智了,不小心露出一个破绽,他就可以置你于死地。正确的做法是把他们当死人。” 谢颖不甘:“他们骂我们啊。” 燕慕山笑了一声:“唾沫星子骂不死人。会用唾沫星子淹人的,也不敢杀人。记住,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才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保障。” 谢颖若有所思。 晚上,谢颖回到步胜斋,感觉宫门口的侍卫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嘲笑。 她记着老师“把他们当死人”的告诫,冷漠地走进去,无视这样的目光。 她盘腿坐在床上,照着燕慕山的讲解试图感知“气”的存在,聚精会神地冥想。一直坚持不懈到深夜,她突然感到下腹有一小点热气在会聚。 她极度振奋,立马按照《踏雪决》的要求,意守下丹田,细细感知这点热气。 根据《踏雪决》的经脉运行要求,不必刚感知到“气”就意图引导气的流动,去冲击任督二脉。一来新手无人引导,自己瞎练容易练岔气,二是“根本”不够牢固,也很难一举打通。 正确的做法是把“气”不断向下丹田压缩,感到腰的周围微热,有种充实的感觉,直到那股气满而上腾,自动冲击身体薄弱之处,那便是经脉。 谢颖严格按照老师的指示去做,不断地汇聚、压气,一股暖意从内扩散开来,她感觉下丹田仿佛有一个小火炉在融融燃烧,她则不厌其烦地往这火炉里添柴。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水沸了掀开锅盖,一股气流“蒸腾”而上,顺着经脉汇成一条热热的细流,势不可挡地冲过尾闾穴。 谢颖专心致志,来不及振奋。她继续蕴养丹田之气,不断地压气,那细流如源头汹涌的活水,从几条细丝粗变为一小指粗,继续往上,撕开辘轳关。 通过这道后,气变成了一拇指宽,顺畅地游走,不断攀升至于谢颖后脖颈枕骨之处,压力骤然变大。 谢颖一下子头疼脖子疼欲裂,她惊惧——莫非是练岔了?可是老师教的方法是让“气”自己游走,练岔的可能降到最低了啊。 她不会今日才说出的豪言壮语,明天就被发现走火入魔流着哈喇子瘫倒在床上吧? 她咬牙决定再坚持一下看看,继续蕴养丹田,不断养气。随着酸痛攀升至顶峰,终于,轰然一下,这道关卡也冲破了,顷刻间所有疼痛消失不见,全部的感官都放大了,全身都仿若无物一般。 气流加粗了一半。谢颖的呼吸无限放缓,无限延长,半刻才悠悠换完一次气,却丝毫不觉窒闷。 在这样的呼吸状态中,她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眼前出现了幽静的万花,花纹逐渐散去后,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缕稳定游走在经脉的淡金色气流。 这气流其实还是很细小,也不像书里写的那样神乎其神、能够外放,但确实在不断温养谢颖的经络,让她有种精力加倍的感觉——姑且算是有好处的吧。 她好像成功打通了小周天。 这算是合格吗? 以及,她的“气”,为何是淡金色的?别人也都是这样吗? 带着疑惑,她勉强入睡。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起床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谢颖起床后并没有感到困倦,也没有因为昨日锻炼而腰酸背疼。 她飞速地吃完了特制早膳,赶往小校场。燕慕山已经蹲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等她了。 谢颖兴奋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成果。 “你已经打通了小周天了?”燕慕山表情严肃,“谢颖,练功不要操之过急,容易产生幻觉、走火入魔。慢慢来,不必在乎两个月后的比试,小周天本就不是一两天可以打通的。” 谢颖愣了一下,“是真的。” 燕慕山探了探谢颖的后颈,微微闭眼,随即愕然睁眼:“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按照老师给的方法啊。还有老师,内力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燕慕山道:“……内力一般以淡白色为主。谢颖,也许,你虽然身体素质差,但在修炼这方面,可以算得上天资纵横。” 发现了老师似乎看不见自己的内力颜色,谢颖继续追问:“那么什么情况内力颜色不一样?” “很复杂,比如功法上乘,或者血脉特别……不过无论是上乘功法还是血脉,早就随着之前数年的战乱断绝了传承了。” 谢颖若有所思。 谢颖又是辛苦训练了一早上。训练完,她穿着短打大汗淋漓地跑到浣溪苑上课,却发现大门紧闭。 她拉了一个洒扫的宫女,“姐姐,请问为何先生们都不在?” 宫女被她拉住吓了一跳,见是她,便和善地说: “翰林去考察各郡县推举的秀才了,这两日都不在。” 谢颖道了谢,缓缓离开了浣溪苑。 时候还早,思索了一番,她决定去景坤宫的小书房看看书。 今日太后娘娘似乎不在,可能也在前朝忙着举秀才、孝廉的事,谢颖直接大咧咧地坐在书架前,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看。 她一看书名,失望了,竟然叫《元盛起居注·肆》。元盛是上一任皇帝的年号,谢颖可没有看小皇帝他爹生活言行的爱好。 ——但是,会不会也有记录到太后娘娘的地方呢? 她终于好奇地翻开来看。 这已经是元盛十三年的记载了,元盛帝马上夺天下,直至四十岁才将鄢朝推翻,建立大楚,并将鄢朝皇室赶到极南之地苟延残喘。 而他死于元盛十七年。也就是说,在元盛十三年这一年,当朝小皇帝才四岁,而再过一年,当朝的太后娘娘才会小选入宫成为宫女。 不会出现太后娘娘了。谢颖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她随手翻了几十页,大多是元盛帝和前朝大臣的对答,夹杂了一条公主薨,元盛帝追封的记载。 突然,一条不起眼的记录跃入谢颖眼帘: “二十八日丙午,纯嫔王氏屡次犯上、行巫蛊之术,帝诏曰:前事不臧,更贻后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诛,加恩赐纯嫔自尽,褫夺其封号。王嫔谢恩饮鸩自尽。” 纯嫔? 谢颖突然想起了那一晚,娘娘在自己耳边倾诉时,说出的“纯妃”。 是一个人吗? 谢颖连忙迅速翻阅整本起居注,可惜关于纯嫔的记录寥寥无几,只知道她是元盛十一年,元盛帝在京郊亲耕时偶然见到的富农家女儿,元盛帝当晚便把她接进宫,册封纯常在,两年间从“纯常在”一直晋升至“纯嫔”,再到死前被褫夺封号,变为“王嫔”。 她似乎从没到过妃位。而且她死后一年,太后娘娘才进宫,一个是京郊人,一个是南方人,又怎么可能认识呢?这是怎么回事?宫里难道曾经有第二个纯妃吗? 谢颖把这本书放回去,记下所在的位置,然后跑回了步胜斋。 杭嬷嬷正在替谢颖整理衣橱,看到谢颖,诧异道: “姑娘今日不上学吗?” 谢颖急忙道:“先别管这个——嬷嬷,你曾听说过纯嫔吗?” 杭嬷嬷一下子脸色大变,慌忙掩住谢颖的嘴:“嚯哟小祖宗,声音小点,这名字可不兴乱说。” 杭嬷嬷果然了解些什么。谢颖眼睛一亮。 作者有话要说:  赐死的旨意借鉴了乾隆十四年己巳九月的《乾隆朝实录》= = 榜上涨幅和同期咕咕比略显惨淡,本咕死鱼翻身一样又挣扎着改了一次文名文案tat 旧闻 她连忙低声追问杭嬷嬷:“嬷嬷,我不会乱说,你告诉我吧!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太后娘娘啦。” 杭嬷嬷听了谢颖耍流氓的威胁,气得嗐咻了两声,才道:“不是为了避人耳目才不告诉你,而是纯嫔这事,属实邪门,怕说了晦气。” 谢颖只管瞪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望着杭嬷嬷——本来她就是个小孩,对于可能和太后娘娘有关的事情都特别好奇,更何况,这似乎还是个“鬼故事”? 杭嬷嬷见拗不过她,才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讲道: “其实……纯嫔当初能入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时,我还是尚衣局女官。傍晚时候,突然接到旨意,去长熙宫给一位新小主量体裁衣——这位新小主便是当时的纯常在。 “我心里特别纳罕——陛下一直对男女之事淡淡,自从凌朝太子生母裕庆皇后薨逝,宫里何时又有一位主子娘娘了?想必是特别倾国倾城的美人吧? “我忐忑又好奇地和几个同僚一起去了长熙宫,行完礼,我拿着软尺上前,大胆地看了一眼新主子——” 谢颖瞪大了眼睛,好奇极了,期待杭嬷嬷的描述。 “……可是我却失望了。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皮肤略黑,仅仅算得上清秀可人。眉眼确实是几分有独特的风姿,像湖水一样澄澈自然,但是流露出的胆怯之色却让一切大打折扣。 “我们默默地做完一切工作,就回去了。” “还有呢还有呢?”谢颖对杭嬷嬷流水账式不说重点、且吞吞吐吐的叙述方式表示不满。 “随后不久,就听说了陛下连幸纯常在一个月,甚至为了金枪不倒而服用红丸……呸呸呸,你小孩子不要听。 “——总之,纯常在的受宠程度超乎我们意料,陛下一味地纵容她,她早已不是那个入宫时胆怯的女孩子,而是被陛下惯坏了。她甚至屡次顶撞、嘲笑陛下,陛下也不恼,还夸她心性纯真。 “其实,她确实很纯真,对下人很好——有次见我顶着烈日送料子,还问我累不累,把自己一口没动的冰镇杨梅汤给我喝,让我歇歇。她可以配得上‘纯’这个封号。 “可是,就在她被晋为纯贵人之后不久,宫人发现她性情再一次大变——她开始恍恍惚惚,成日躺在榻上,动不动就哀声呜咽,甚至在陛下面前也是一副精神失常的样子,偶尔还会找茬和陛下大吵。兴许是陛下年事已高,心性包容,因此依旧是不恼,还封她为纯嫔。 “被封为纯嫔后,宫里就开始有一些恐怖的传言了,比如纯嫔娘娘半夜在‘桑榆池’用冰冷的池水洗头——就是你上次掉进去的水池。还有请道士装扮成太监,进宫施行‘降魂术’,似乎想要引鬼上身……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皇陵被撬开,已故裕庆皇后的尸骸,竟然被人盗走了! “虽然后来陛下下旨寻回了尸骸,重建了一处新皇陵,驾崩后也与裕庆皇后同葬,但这件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议论,并且引导到风评很差、整天神神叨叨的纯嫔身上。许多证据都表明是她派人干的。 “再多么包容,陛下也无法忍受了,便忍痛赐纯嫔娘娘自尽,但是只是褫夺了她的封号,仍以嫔位下葬。 “据说纯嫔死的时候,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和宣旨的宫人打得满身血痕,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半个棠梨宫,但还是被逼着灌下了半碗鸩毒。她不想死,嘴里吐着血挣扎着跑出长熙宫大门,要去太医院救命,又被几个宫人拖回长熙宫。 “这时候,陛下身边的总管大太监黄宁禄,走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纯嫔瞪大了眼睛,突然不挣扎了,很平和地就着宫人的手,乖乖地、一口一口地喝下了毒药,就像小孩被大人喂着喝下药汤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就抽搐了几下,一股气散了,死去了。” 谢颖听得毛骨悚然,小心翼翼问杭嬷嬷:“最后的事……您怎么描述的那么清晰。” 杭嬷嬷默默低下头,回忆了一下,苦笑:“因为,我就是最后,和送鸩毒的宫人一起被派去长熙宫,等着纯嫔死后替她收敛的宫人。我一直托着寿衣站在门口,心里不忍,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在她逃跑出来的时候,稍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让她逃离的顺畅一些——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也是因为这个举动,被从尚衣局发配到浣衣局,后来才慢慢升到这儿的。” 谢颖震撼,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嬷嬷,纯嫔娘娘她,和裕庆皇后长得像吗?” 杭嬷嬷摇头:“二人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裕庆皇后是大气端庄的,和陛下起于微时,行为举止十分妥帖,肤白而个矮;纯嫔则是小孩心性,清秀活泼,肤黑而个高。” 谢颖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宫里真的没有过‘纯妃’吗,嬷嬷?”谢颖清晰地记得太后娘娘说的是“纯妃”。 杭嬷嬷摇头:“纯嫔娘娘从未封妃,何来纯妃?想必是民间传言,不晓得宫内品级,因此无论什么宫嫔,一律以‘妃’代称了吧。” 谢颖疑惑不解。但是一时解不开,索性就埋在心底,暂时打算不想了。 “——对了,那个总管大太监黄宁禄,现在宫里为何没有这号人,是回家荣养了吗?” 杭嬷嬷随口道:“隆庆元年,当今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太后娘娘念在黄总管忠于先帝,特命他去守陵了,他当时是千恩万谢的去的。” 谢颖点点头,不再说话。 ———— 转眼间近三个月过去了,到了约定比试的日子。 这段时间,谢颖坚持按照燕慕山的食谱进食,并且保持每日的训练,晚上就吐纳练功,并学了一些点穴的皮毛。 这日,谢颖在宫道上碰见了曲承遥的凤辇。看样子应当是准备去上朝。 在落水事件后,为了低调、不再招惹世家注意,曲承遥免了她的昏省,二人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此时,太后娘娘穿着一身朱红色滚金边袍服,梳着雍容华贵的牡丹头,缀满了嵌鸽血红金饰,皓腕上一道帝王绿的贵妃镯,静静倚在辇上,望着谢颖。 谢颖低声行了礼。 常寻公公笑着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去?” “回公公,是要去校场晨练。” 常寻又是寒暄了一下。谢颖恭稳地让道,准备离开。 这时候,高坐在凤辇上的女子,淡淡开口: “最近是长高了些。” 谢颖愕然,不敢出声,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等她抬起头时,凤辇已经渐行渐远了。 她收拾心绪,沉着地走进小校场。燕慕山就在校场门边席地而坐,仿佛等着看戏。 果然,今日她一进来,四周就安静了一下。 那个男孩站在场中央,抱臂等着谢颖,面无表情。 突然有侍卫起哄: “小苍!给这疯婆子一点教训!” 听到“疯婆子”,谢颖微微一皱眉,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 她记得老师说过的话。唾沫星子是淹不死人的,试图用唾沫星子淹人的,在战场上很快就会变成死尸。 一群死尸罢了。 她静静地盯着“小苍”,笑了一下。“我叫谢颖,请问尊姓大名?” 男孩子慢慢道,“我叫张伏苍,每日跟着父亲和叔叔们在此练习。幸会。” 谢颖点点头。 “谢姑娘,我无意针对你。我们只公平比试,因为我比你早练几年,因此我让你三招。” 谢颖笑了,“不必。” 张伏苍皱眉,刚要说话,谢颖飞速地脚点地奔到他身前,出手击打他膻中一点,随即收手,退后。 膻中乃是脆弱的一个命门,不抗打,张伏苍愕然间,眼前一下子发黑,耳朵嗡嗡响了数十秒才停止。 等恢复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踉踉跄跄坐倒在地。 怎么回事! 霎那间,小校场沸腾了,熟悉的场景再次出现: “使诈!她使诈!” “小苍,站起来狠狠揍她!” 张伏苍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慎重地紧盯谢颖。 他知道,这不是使诈。 他其实一直盯着谢颖,包括她跑来的那一刻,他全身都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直到她出手。 她出手的那一瞬,他突然看不清了——她的手法,变幻的太快了!这是什么诡谲的招式? 他甚至能感到,她出手并不重。 谢颖笑了笑:“小苍兄,让我三招,你可扛不住啊。” 张伏苍郑重地道:“谢姑娘,你说得对,是我轻敌了。我不会留手了。” 二人重新摆好了起手的架势。 某一刻,张伏苍率先猛地出手了——他知道自己招式刚猛,若等到谢颖出手,那诡谲轻快的手法自己可能防不住,他必须先发制人! 他一手护住命门,一手挥出势大力沉的一记后手直拳。他虽不过九岁,但壮如小牛,且天生神力,那一拳隐隐带着破空之声,直直击向谢颖。 若是换作两个月前的谢颖,此时定然慌了神。 但是此时的谢颖,已经经过了两月的特训! 在拳风逼近的那一刹那,谢颖迅速侧身,避向他拳头左侧、另一只手攻击不到的区域,护住自己的头,并闪电般从侧面一掌击中张伏苍护着命门的手,将其震荡开一寸。 这一掌,谢颖用了一丝内力。她心里有微微的惊叹——张伏苍的力气,真的是很大。 张伏苍攻势被瓦解,迅速调整姿势,一记高鞭腿猛烈袭来,谢颖心里警铃大作,迅速伸臂试图擒拿他的腿,并且用力踢向他维持平衡的另一条腿。 轰然一下,谢颖的胳膊接住了他的鞭腿,只一瞬便无力维持——太沉了,她的胳膊一瞬间似乎要撕裂——她无法以力气抗衡张伏苍。 那同时扫向张伏苍下盘的另一条腿,犹如踢到了一块稳如磐石的铁板一般。她知道自己这一招失败了。 谢颖迅速冷静地分析了形式——以力气来论,她完全不是对手,绝对不可正面硬碰硬——她一定要发挥灵巧和点穴优势才行。 电光火石之间,张伏苍又是一道低鞭腿袭来。这一招更加凶险,谢颖连以手擒拿都做不到。 她迅速做出反应,一个前斜闪,在张伏苍尚未收腿平衡之际,右手猛地出拳击打他前胸薄弱之处。 张伏苍来不及格挡,硬生生挨了这一下,突然感觉身体麻了半边。 趁着他行动迟缓的时刻,谢颖飞速出手攻击。几招之间,张伏苍连连败退。 场中围观的侍卫们,喊声更加激烈,几乎震破谢颖耳膜。 她牢记着“他们是死人”的训导,继续寻找着张伏苍的破绽。 二人又来往了十几回合,谢颖见缝插针地出手。仿佛是力气不济一般,她没有一拳能够让张伏苍吃瘪,每一击都蜻蜓点水般拂了过去。 侍卫们沸腾了。这小娘皮硬功夫果然不到家。 “胜利在望!小苍狠狠揍她!” “给她吃点苦头!” 就在他们喊声最热烈的时候,张伏苍奋力一出掌,还没碰到谢颖,他自己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 围观的侍卫们惊呆了,过了片刻,张伏苍还是没有起来,他们惊觉不妙,呼啦啦涌上去,掐人中的掐人中,喊人的喊人。 “喊御医来!” “去叫护军校!” “快扣住这个小娘皮!肯定是她害人了!” 几个面色不善的侍卫迅速围到谢颖身边。 谢颖疑惑道:“莫非打了一架,自己倒了,还要我负责吗?要我娶他么?” 一个护卫堵在她身前,另一个就要擒住她。 “就是你害的,你害死护军校家的少爷了!你跑不掉的!” 谢颖脸色一冷,就要闪躲。这时,小校场边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谢颖好奇地望去,只见一个强壮伟岸而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身官服,站在小校场边上。 而他的身边,就静静站着一身红色华服,刚刚下朝的太后娘娘。 夜宴 谢颖和曲承遥的目光对视,后者神色淡淡,缓缓移开了视线。 “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张护军校。” 众人行礼。 张护军校面沉似水,缓缓地踱步到张伏苍面前,蹲下身,探了下他的鼻息,随即飞速地在他身上击打了五下。 “啊!”刚刚还倒在地上的张伏苍一抽搐,猛地挺身坐起来。 众人都惊呆了。 “爹,我刚才是……怎么了?”张伏苍面色懵懂。 张护军校却把他拽起来,直直走到曲承遥面前行礼: “娘娘,臣罪该万死,没有管教好犬子,让他公然在小校场挑衅斗殴,请娘娘责罚。” 护卫们纷纷义愤填膺: “护军校!明明是这女子先挑衅的!” “卑职只是维护皇宫侍卫的尊严!” “小少爷还被她使阴招打倒了呢!” “你们闭嘴!”张护军校痛骂,“一群大老爷们,闹着要和一个小姑娘动手,还输了,怎么有脸叫? “她每一次出招都算好了位置,招招点在小苍的经脉关窍之处,十二招后,正好封住了小苍的经脉,让他动弹不得。你们这都看不出来,还嚷嚷着要抓人?这才是丢皇宫侍卫的脸!” 侍卫们又惊又耻,被骂的不敢再说话。 真的吗? 所谓的“阴招”,竟然是把十几招的出手位置都算计在内,在打斗中下了一盘棋,那控制力……岂不是非同凡响? 这真的只是个刚刚习武三个月的女孩子吗…… 他们心里生出了一丝敬畏。 谢颖却有些心潮澎湃——他对自己打倒张伏苍的过程了解的这么清楚,难道刚才打斗的时候,太后娘娘和他一直在暗处观察吗? 一定是这样。 想到自己一直被太后娘娘注视着,她心里异常欢喜。 “年轻人活力四射,小小较量一番,很好。张护军校不必过于自责,只要无事就好。” 曲承遥温和道。 张护军校连忙拉着张伏苍谢恩。 张伏苍一开始还一脸呆呆的表情,听到父亲解释后,一下子满脸震惊。 原来,那些看似打偏、自己丝毫没放在心上的攻击,竟是一步步算好的嘛? 他突然跪下: “太后娘娘,臣子有不情之请!臣子觉得自己功夫并不到家,之前只是井底之蛙,经此一战后,希望能拜入燕师傅门下,学习更高深、行之有效的功夫。” 侍卫们哗然一片。 张护军校的儿子,打了一架之后,首先“叛变”了? 张护军校狠狠捶了张伏苍一下:“混账,还敢对太后娘娘提条件!” “我的路子不适合你。”一直像个老头子一样蹲在场边,看好戏的燕慕山平静道,“你该发挥你自己的优势。” 曲承遥却笑了一声,面露赞许:“张大武,你的儿子很有志气。是叫张伏苍,对吗?” 张护军校冷汗涔涔,“娘娘谬赞,犬子正是这个贱名。” ——根据他对太后娘娘的了解,她一旦开始夸人,准没好事。 果然,太后娘娘面色柔和地开口: “既然稚子一心向学,那么跟随着燕把总练练也是好的。不一定要学习燕把总的风格和全部招式,取其精华,能有所领悟就好……” 她扫视了一眼校场内的侍卫们,“近几年,宫里侍卫松懈了不少。既然燕把总来了之后,诸位一下子变得这么神气活现,可见彼此之间是很有默契的。那么哀家就任命燕把总为总教头,和你们好好交流、学习一番。哀家很期待你们的变化。” 侍卫们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不甘,刚刚的一丝敬畏也被冲散了。 什么“神气活现”啊,什么“默契”啊,太后娘娘用词也太离谱了!那叫愤怒,叫义愤填膺。 凭什么,让这个小小的西北土小兵教导他们?他资历够吗?他配吗? ——此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想好了阳奉阴违、让燕慕山难堪的小手段。 只有张伏苍,喜不自胜地接了旨,神色充满感激。 谢颖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曲承遥和张护军校简单交谈了两句,就带着宫人们迤逦而去,并没有多注意自己一眼,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 难道,娘娘冷着冷着,就真的不再在意自己了吗? 她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海。 ——娘娘不在意自己,又怎么会特意来小校场看呢? ————————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侍卫们果然时不时搞点小动作,试图让燕慕山难堪。 对于这些,燕慕山只有一个字:揍! 他身法灵活,侍卫们没人能偷袭他成功。偏偏他每次都能出其不意地踢出一脚,让某些胆大包天的侍卫莫名动弹不得。接着再给那侍卫带上头盔胖揍一顿——宫廷侍卫看脸,除了脸哪都能打,所以被揍的,除了脸哪都挂彩。 总之,因此搞小动作的人渐渐少了。 加上经过他的教导,从张伏苍到侍卫们,个个战斗技巧和配合度上了一个台阶,因此,一年后,他离开皇宫回天火营的时候,还有人眼泪汪汪地攒局送行。 这支眼高于顶的侍卫军,竟然有了沉稳之气。只差一场真正的战斗,他们就能彻底淬炼成钢。 ———————— 谢颖的身高如竹笋拔节一样窜高,转眼好几年过去,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修长、高挑的美丽少女。 宫中的除夕夜宴到了。 因为雨水充沛,今岁作物大丰收,兼西北镇字营剿灭了吐谷浑阿才部,太后和陛下大喜,大办宫宴,邀请百官及家属同乐。 这场宫宴太后交给陈皇贵妃操办。这是自去年陈允娇正式封皇贵妃后,她亲手操办的第一场宴会。 陈允娇这几年对谢颖的敌意小了很多,人也沉稳了些,除夕这日,还拜托谢颖帮她布置梅园旁的饮梅馆,要求是“文气一点、风雅一点”。 ——饮梅馆是世家男眷进入礼明殿前暂时休憩之处,并不恢弘阔大,却正可以体现布置者的心思和底蕴。 陈允娇并没有为难谢颖,基本布置早已完成了。谢颖静静站着,打量着多宝阁上摆着的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文玩,想要夸赞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吩咐女官: “把这些都撤了。只留下这个甜白釉花瓶,这个青釉花瓶,和这个的墨纹梅花开片的。麻烦姑姑了。” 女官支支吾吾:“姑娘,那些撤下的,可都是皇贵妃娘娘自宫里各处搜罗来的珍宝……而您留下的,虽然也贵重,但颜色太暗淡了,不气派,奴婢可不敢照做。” “太后娘娘一直倡导节俭,宫宴既要彰显皇室威严,也要表现朴素爱民的气度,毕竟上行下效。既然贵妃娘娘把这个事务托付给我,按照我的想法来,她不会阻拦的。她若是怪罪,就请姑姑直接推到我头上好了。” 谢颖温和地解释。 女官有些不情不愿地派人撤走了多余的珍宝,嘴里不满地嘟哝了些什么。 谢颖只听见了一句,“又不是宫里什么正经的主子……还差使我们这些有品级的……” 她愣住了。 在这个宫里,已经呆了好多年了。她一直知道,只是因为太后娘娘的厚爱,她才得以安稳地寄居宫中。 近几年,太后娘娘刻意冷淡自己,但是吃穿用度上一直没有薄待,暗中也照顾她十分妥帖。 加上杭嬷嬷这些身边人都十分善良,谢颖自己也是神经大条,因此,她竟然从来没有觉察到,宫里其他人是这样看她的。 ——“又不是宫里什么正经的主子”。 这个女官说的,确实没错,犹如一盆冷水浇醒了谢颖。 她已经差不多长大了,这样继续呆着,在外人看来,很不像话吧。 一股酸涩缓缓从心口升至眼底——呆了这么多年,她竟然,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了。 只因为这里有比家人更像家人的存在。 真是……妄念啊。 离开了皇宫,她又能做什么呢?嫁人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这些暂时抛到脑后。 她本想请宫人从梅园折几枝红梅插瓶:正值冬季,红梅插瓶,比摆满珍宝的架子更显得用心;红梅映照火光,微香笼罩、暖意蒸腾,比什么布置都更精巧。 可听见了那句话后,她再也无法开口麻烦女官做事了。 但既然答应了陈允娇,那么布置饮梅馆的事就是谢颖的责任,她必须做好。她只好自己去折几枝梅花。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她小心翼翼穿行。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小雪,小径上的雪还没有扫,像一层薄薄的柳絮铺在那儿,隐隐透出褚青的石砖。 谢颖知道,这种薄雪最容易打滑,更何况她还穿着极难行走的宫制绣鞋。 走了一会儿,她谨慎地踩到最后一块石砖上,朝前看了一眼,梅园已经在望。 谢颖心里刚一喜,就脚底一个打滑。 她错愕地迅速调整身形,企图控制平衡,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 她抬头,对上了方聿敏熟悉而又温润的眸子。 谢颖连忙离开他,并且道谢:“谢谢你啊,玉米。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聿敏抿嘴笑了笑,道:“我被陛下喊来宫里有事,顺便参加除夕宴。事情处理完了,离宴会开始还早,就来看看梅花。谢姑娘又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折几枝梅花,摆到饮梅馆。”谢颖走近梅园,注视着满园红云,喃喃道,“这就是‘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吧。” 方聿敏静静站在一边,不置一词。 谢颖很快折好了梅花,抱在怀里,准备回去。梅花上有薄雪,蹭在了她的鼻梁上,她没有办法腾出手去擦。 方聿敏轻轻拿指背蹭掉了谢颖鼻梁上的一点雪。 谢颖愣住了,“玉米兄,你这……” “开春,我就会被举荐入仕了。”方聿敏注视着谢颖的眸子,轻轻道,“谢姑娘,我不能随意入宫了,也再不能看到这么好的梅花了。” 谢颖想了一下,“宫里栽的这个是骨里红,虽然珍稀但也不是多么难寻的品种,你在自己家里栽种也是一样的看。” 方聿敏失笑,无奈地摇摇头,“谢姑娘,在下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谢颖大大咧咧。 “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一听,谢颖怔住了。 她想要,做什么呢? 曾经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读书,只想越过一道道挑战,只想让太后娘娘夸赞自己,看到娘娘欣慰的目光。 可如今……宫里似乎不欢迎她留着了。仿佛一个美梦化作了虚无,她所追求的一切是那么的天真甜美,又遥不可及。 她又该做什么呢?回去嫁人,做一个读了很多书、练了很多武的贤妻良母吗? 她沉默了。她说不出来。一点点的愤怒与不甘开始在心口蔓延。 她本来,可以做更多、更多的。 “我肯定不要嫁人。大不了做个老姑子,去仗剑天涯。反正我挺强的,别人也欺负不了我。” 闻言,方聿敏怔了怔,即将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下也很羡慕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说出口的变成了这个。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 “不知道,谢姑娘可讨厌在下吗?在下……可以求一个年年与姑娘一同折梅的荣幸吗?” 哪怕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公然和陛下、房存山叫板的时候,她还是一副瘦弱平凡的模样,他就已经心向往之,甚至有自惭形秽之感了。 他们原本就属于不同的世界,泾渭分明。谢颖是勇敢自信,而他,身为方家继承人,身不由己之处太多了,不得不变的按部就班、怯懦苟且。 还是远远欣赏着就好,希望她永远不要牵扯入自己繁杂沉闷的世界吧。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下章颖宝和太后凉凉关系恢复= =感谢在2021-11-07 12:16:45~2021-11-08 17:4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奥利奥双皮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县主 谢颖觉得方聿敏有些奇奇怪怪,但是她没有问。 难得碰到一个赞同“一个人过一辈子也很好”的男子,她觉得方聿敏还挺不错的,不愧是她的朋友。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了饮梅馆。谢颖小心翼翼走在前面,方聿敏走在后面,紧紧跟着她。 到了饮梅馆,女官不知道去哪了,谢颖自己把红梅插好瓶,亲自布置了一下饮梅馆。方聿敏也一言不发,自动地帮忙打了下手。 “谢姑娘,为何是你一个人做这些布置之事?应当有专门布置的宫女、宦官才对。” 谢颖不想在旁人面前说宫里人坏话,于是漫不经心道:“陈允娇请我帮忙的,那些女官品味不行,我不放心让她们来。而且在宫里白呆了这么久,也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方聿敏心窍玲珑,本也是出身于勾心斗角的大家族,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事实,脸色一沉。 他刚要说话,谢颖就摆摆手,“弄完了,我去女眷那屋了。后会有期了玉米兄,祝你仕途顺利。” 他呆呆站在那儿,看着谢颖脚步轻快地离去。 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 等谢颖赶到礼明殿西边的听香阁时,世家女眷已经陆陆续续来了。 衣香鬓影,低语阵阵。谢颖一时间竟找不到周夫人在哪。 “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这相貌气度,衣着打扮,想必是陈、胡、萧、方这几个大世家里的嫡出小姐吧?” “萧家的瘦弱,不如这么高挑健康。陈家的早就在宫里封妃了,方家女子相貌还不如方家男子俊俏……听说胡家有个貌美如天仙似的小娘子,就是她吗?” “应该是吧……听说胡家娘子今天确实会来。” 被世家夫人们明着议论,还被认错了人,谢颖有些哭笑不得。 她四处逡巡,找自己的位置,却看见常寻公公一脸亲和的笑意,迎上来: “谢姑娘,你可总算是来了,老奴等你好久。” 谢颖疑惑:“公公,何事?” 常寻公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太后娘娘特意吩咐给姑娘留的位置,请跟老奴来。” 谢颖诧异地跟着常寻,一路走到了最上首,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侧下方。 这是……离太后娘娘最近的位置。 谢颖惊愕了。自从落水事件之后,几年间,她从没有在公共场合,坐得离娘娘这么近。 娘娘突然为此,是何意?她不怕世家针对了吗? 她疑惑不解地落座。 一瞬间无数道目光投到她身上。她保持着数年来宫里学的镇定和礼仪,静静坐着。 可是,却有人不想让她安静地坐。 “颖娘?” 一道诧异的声音在谢颖耳边响起。 谢颖抬头,看见了一个容貌娇俏、身量适中的绛衣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她身后站着一个鹅黄小袄的白净长脸少女。 这两张脸蛋和记忆中的两张脸蛋缓缓重合。 “真宁姐姐、真安姐姐?”谢颖脱口而出。 “竟然真的是你啊?”谢真宁绕着她转了一圈,“你怎么变化这么大了,整个人都气派起来了。” 她这么一呼,有几个世家少女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什么呀,原来她就是几年前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中的谢家妹妹啊?” “原先还能听说她作了什么诗被太后娘娘夸了,怎么近几年,什么消息都没了,不会是失宠了吧?” 几个女孩子围着她唧唧喳喳,谢颖一下子有些头大。 “姐姐们,宫宴就要开始了,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很快就要来了,还是快落座吧。”她笑着提醒。 “那你为什么坐在这,不和你姐姐们坐一起呢?”一个绿袄少女直接发问。 “人家早就瞧不上谢家了。”不知道谁躲在后面,语带嘲讽,“巴结太后娘娘和陈皇贵妃还来不及。” 闻言,谢真宁先不满了,可是没等她说话,有姑娘笑嘻嘻问道:“谢家颖娘,你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一个位分也没捞着,后来的陈家女却封了皇贵妃,你还得看她脸色过日子,难不难受呀?” 谢颖对这群姑娘失望了,冷冷道:“太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都善良温和,原没有看谁脸色过日子这一说法。” 姑娘们掩着嘴笑了起来,“颖娘,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既然没有入后宫封个娘娘,那必然是要放出宫的。太后娘娘也没替你定个亲,这样一把年纪、没名没分地出宫,还有好男儿愿意娶你吗?” “听说你和方聿敏公子一同上课,怎么方家也没有向你下聘?怕不是不喜欢读书太多、争强好胜的女子吧?” “就是说啊,方公子怎么可能喜欢这样怪脾气的女孩子。” 谢颖心里恼怒,但是心里素质到底不是同龄女儿能及,她笑了一下,“女儿家的价值到底不是靠夫婿来衡量的。我在宫里有娘娘教导,获益良多,就算出宫不嫁人,自己也能活得很好。姐姐们不要看低了自己,也不要看低了我。” 她不卑不亢一席话,只招来了姑娘们更欢乐的笑声。 这时,却有一个清哑的声音缓缓道:“‘女儿家的价值到底不是靠夫婿来衡量的’,这话说的好哇……是谁?” 谢颖诧异地望去,看见一个瘦弱而美丽的蓝衣少女,慢慢从座位上起身,朝这儿望。 她的容貌和几年前几乎没有变化,谢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萧家嫡女,萧道徽。 只不过,几年前,她还尖利地嘲讽谢家是“乡巴佬”,怎么几年过去,就变得深沉顿郁了许多? “呵呵,母亲不贤惠、不好好相夫教子,坚持要编纂什么劳什子金石书,被休弃,还把丈夫气死了,女儿也是这副德行,哪怕寄养到叔叔婶婶那儿都改不了骨子里的离经叛道。萧家是要完了。” 有人嘀嘀咕咕,被谢颖听到了。 她的目光对上萧道徽的,对方美丽而暗淡的丹凤眼一亮,好像风雨中找到了一块浮木。 谢颖的心里一下子多了一点力量。她平静地说:“诸位姐姐,人各有志,你们选择的人生路若是对的,也不必硬要踩在别人的人生上才显出它的无与伦比。静默修身,才更像熟读《女训》的贵女,不是吗?” “嚯呀,在宫里呆了几年,讲歪理、蛊惑人心的本事是不小。” “她也没成功蛊着太后娘娘给她一个位份呀?” 兴许是议论了许久,在座的夫人也没有人管,这些小姐的声音猛地拔高了,颇有些肆无忌惮。 谢颖不打算说话,正准备坐下,无视她们,一个熟悉却久违的温和声音,朗朗传来: “诸位世家小姐,真是替哀家操心了,哀家十分感动。” 谢颖猛然抬头,看见礼明殿大门敞开,门外风雪交加,宫人撑着结实的伞,正在抖落雪花。太后娘娘,一身明黄色朝服,戴着全套珠翠头面,端稳而沉静地迈入殿内。陈允娇就跟在她身后。 她突然眼睛有些湿润。 很多年前,初次入宫的那一日,太后娘娘也是仿佛天神一样,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仿佛什么都没变。 礼明殿所有人齐声行礼问安。 那些世家小姐跪在原地,尴尬至极。免礼平身后,曲承遥扫视四周,往日沉静的光芒隐去了,定定的目□□势十足,不刻意摆出高傲的姿态,已经仿佛一朵完全绽放的姚黄牡丹,光芒四射。 她语调温和,却异常笃定、不容置喙: “谢家颖娘陪伴哀家多年,哀家之前一直认为她年幼,尚不宜册封,如今也是时候了。本想宴会结束再宣布旨意,不过,既然各家小姐如此好奇,那么哀家就提前下旨,也好让各位安心用膳。” 一瞬间,众人神色各异。那群小姐瞠目结舌。站在曲承遥一旁的陈允娇,袖下的手攥紧了——莫非要封谢颖……皇后? 谢颖自己也错愕了。 “谢颖,侍奉哀家多年,敬慎持躬、性资敏慧,册封为宁阳县主,享食邑俸禄。钦此。” 不仅是小姐们,连在座的夫人们,都呆了。 惯例,郡王之女,才可以册封为县主。谢颖虽然出身谢家,算是名门之后,可也并不是皇室血脉啊。 最关键的是,宁阳,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封号,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封地,且是大楚最富庶之县,岁收可抵一个郡! 不等她们反应,太后却继续道: “另,谢颖德才兼备,册封为正五品知制诰,负责草拟景坤宫内制,不日上任,钦此。” 知制诰!草拟景坤宫内制!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曲太后把控朝政,仍未放权给皇帝? 知制诰,看似正五品小官,代表的,却是日日行走在太后娘娘身边,负责撰写发布政令的第一人! 说是“宫内丞相”都不为过! 谢颖,这是“复宠”了吗? ——不,这不是“复宠”,而应该叫作“更上一层楼”! 有的命妇意识到不妥,刚想要提一些异议,却听得太后又发话了: “小姐们感情深厚原是好的,不过宴席要开始了,还是回去落座吧。”曲承遥淡淡扫视了一眼慌乱地站在原地的贵女们,面上看不出表情,“若是坏了规矩,就算是除夕佳节,哀家和皇贵妃也是不得不责罚的,那可要惹得你们母亲伤心了。” 命妇们不敢多言了,忙用眼神示意不成器的女儿们回来。 本以为只是小姑娘们聚在一起玩闹,谁知道她们去惹了谢颖?本以为谢颖早已失宠于太后多年,谁知道太后如此明目张胆地护着她? 众人皆是在心底思忖。 这个大费周章的旨意,是不是暗示,太后娘娘没有打算让谢颖入陛下后宫呢? 太后娘娘迟早要让权。一个县主、一个负责草拟景坤宫政令的知制诰,其实也不会炙手可热太久,她们原不必放在心上。 最关键的,还是那个皇后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11.11周四零点入v,掉落万字大章和随机66个红包,请天使们支持正版,谢谢谢谢~ 定周四的时候俺没想到是双十一qaq,希望包被们付完尾款记得俺,卑微小刀在此拜谢= = 感谢在2021-11-08 16:43:12~2021-11-09 16:2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奥利奥双皮奶、jennie老婆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偷吻 谢颖满心惊喜。 前一刻,她还在忧愁。自己将要离开棠梨宫,也离开太后娘娘。 那个小小的、充满勾心斗角的谢家是不想回的,未来也许浪迹天涯,也许依仗在宫里的资历,去富裕人家教导小姐。 每一条,都不是她本心所愿。 她只想留在太后娘娘身边。哪怕只是冰冷地相对,却不能说一句话。 可是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这个册封,是不是意味着,她不必出宫了?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了? 她成了有品级的女官,而且,只听命于太后娘娘一人。 她有了自己的食邑,不会担心以后的生计。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下一刻,谢颖突然转喜为忧。 世家权势仍然如日中天,娘娘不需要避着自己了吗?不需要韬光养晦了吗? 虽然自己不会入后宫为妃,但是这样的招摇,世家真的不会在意吗? 她担忧地望向了曲承遥。 对方正在和一位世家夫人交谈,似乎感觉到谢颖的目光,曲承遥瞥向她,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那目光仿佛在说:没关系,有我在。 她今天抹了唇脂,唇瓣娇艳而润泽,显得整个人明丽而高贵。 谢颖看得呆了呆,随即脸无故一红,心却没来由地落了地。 一班宫里的乐伶正在弹奏热闹的乐曲,觥筹交错,酒菜飘香,倒是年味浓郁。 突然,灯光黯淡下去,乐曲也低靡了一瞬。 谢颖正诧异着,险些一块红烧肉掉下筷子,骤然全室灯光大盛,中央的乐伶退散开。 一个穿着冰蓝色舞裙的女孩子,缓缓展开身姿。 寂静,唯美,好像月下仙子出现一样。即使看不清脸,那白皙如玉的肌肤,曼妙婀娜的身姿,皎洁冰冷的气质,也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好美。 女子开始如流水流云般舞动。她的舞蹈动作不是时下流行的、自西域传来的阳刚风格,而是柔若无骨,充满了阴柔之气,把骨肉之美发挥到了极致,整个人同舞服融为一体,同风、空气融为一体,每一跃都仿佛滞空一般,衣袂飘飘。 她做出仰望姿态时,那侧脸刹那间惊艳到了谢颖。她竟然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可是高挺的鼻梁、娇嫩的唇瓣、饱满的额头,还是处处彰显着她绝世美人的身份。 谢颖看呆了。这位舞姬,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下意识悄悄看向曲承遥。太后娘娘淡淡地注视着舞姬,眼神里看不出什么偏好。谢颖没来由松了一口气。 ——咦?可是她为什么要在意太后娘娘看不看美人? 应该……就是好奇吧。谢颖这样对自己解释。 一舞终了。舞姬缓缓走上前下跪行礼,声音清冷而空灵: “胡氏丹贤,一舞《眺月》,祝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芳龄永继、福寿绵长。” 胡氏? 谢颖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她就是之前被那些夫人错认成自己的胡家女。 谢颖突然觉得之前自己被当成是胡丹贤,是件很荣耀的事情。 ——因为谢颖虽然算得上美貌,但是显然和胡丹贤的神仙容色不在一个量级。 在场的,仅有太后娘娘能和其媲美,而且还要加上装束和气质的加持。 有轻微的酒盏打翻声音传来,谢颖朝不远处望去,看见陈允娇的桌上洒满了酒,宫人正手忙脚乱地擦,陈允娇却神色怔怔,恍然不觉,攥紧了帕子。 谢颖一下子悟了——这个胡家女,不会就是内定的皇后吧? 论家世,论容貌,以及……这舞蹈。这舞蹈显然不是大家闺秀抛头露脸、牺牲自己为大家助兴的节目,倒像是刻意安排的,让胡丹贤吸引点眼球,就为了宣告些什么。 陈允娇先沉不住气了,笑道:“胡妹妹这天寒地冻的,也不怕着凉,供大家娱乐,也着实费了一番苦心,快快请起吧。” 她直接把胡丹贤比作“供娱乐”的戏子了。 胡丹贤却波澜不惊,“谢谢陈表姐。”然后慢慢起身。 谢颖知道胡家和陈家有姻亲关系,但这声“表姐”,听着还是有些意有所指。 她们早已认识吗? 陈允娇随父亲在任上呆了九年,一直不在京城,她们要认识,也得是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吧。 谢颖收回思绪。 近距离观看,胡丹贤美貌的冲击更加剧烈,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谢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胡丹贤并不是人,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仙人,靠目光随意注视就可以杀人。 “胡氏有心了,不愧是未来的中宫之主。来人,赐座,备暖炉。” 太后平淡的一句话,却是石破天惊! 哪怕曲承遥还在场,都有世家夫人禁不住议论出声。 悬置了那么久的皇后人选,这么简单,就公布了? 谢颖心中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难怪太后娘娘敢宣布封自己为县主和知制诰,而不担心世家暗算。 在皇后的位置面前,小小的县主算什么呢? 太后娘娘是安排好的要在今天公布这两个消息。 胡丹贤入座了,虽然还未正式成婚,但还是被安排在了陈允娇的上首,就在太后娘娘和陈允娇之间。这是除了谢颖以外离太后娘娘最近的位置。 谢颖注意到陈允娇一直面色惨白,有些魂不守舍。 也对,以后要和这样一个出身差不多的绝色女子抢心爱的男人,还在名分上被稳稳压一头,任谁都会觉得悲哀吧。 谢颖突然想到,几年前自己被害落水之事。 宫外的世家意图害死自己、嫁祸给陈家,让陈允娇退出后位争夺,真凶再坐收渔翁之利,却被太后娘娘识破,反而封陈允娇为皇贵妃,留着皇后之位钓鱼,以待钓出真凶,引陈家和其争斗不休,平衡后宫和朝堂势力…… 莫非,真凶就是胡家吗? 可是陈家和胡家是同气连枝的姻亲啊!又怎么会争斗呢? 若是胡家女为皇后,陈家女为皇贵妃,那岂不是世家彻底把持后宫,太后娘娘和小皇帝更加被动了吗? 谢颖百思不得其解。 酒过三巡,跨年的钟声敲响了。 殿门、窗户突然大开,灯光熄灭,暗淡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从殿外透进来。殿内的暖炉熊熊燃起。寒风试图吹进来,被暖意阻挡。 谢颖愕然,随即大惊。不会是刺客吧? 她下意识一个翻身跃过自己的桌案,蹿到曲承遥身边,挡在她身前。 “娘娘,不要担心,有我在。”她沉声道。 殿外却轰然一声巨响,光芒大盛。 谢颖愕然望去,看见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炸开,流星般落下,光芒耀眼,殿内一览无余。 好美。 原来是烟花吗?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清冷柔和的声音在谢颖耳边响起,带着些微的气流,“不必惊慌。” 谢颖耳朵骤然红了。 她逞了好大一个能,闹了好大的乌龙,把放烟花当成是刺客。 该怎么面对太后娘娘呢?她下意识就要逃跑。 曲承遥却轻轻拉住她,“和我一起看吧。” 谢颖面目赤红,依言安静坐下。 她似乎坐在了曲承遥柔软贵重的袍料上,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挪开,却听得一句淡淡的“无妨,不必拘谨”。 是了,那么多年过去,好容易又能亲近太后娘娘,自己怎么反而变得拘谨了起来呢? 真是好奇怪。 熟悉缱绻的幽香萦绕在谢颖鼻尖,温馨安定的气息让谢颖满心喜悦,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感动。 好幸福,能继续和娘娘在宫里一起注视除夕的烟火。 在烟花散开,天际骤亮的一瞬,趁着无人注意,谢颖偷偷地瞥向娘娘的侧脸。 柔美,端庄,高贵。和若干年前,自己还是个八岁小孩时,仰头望见的美好模样别无二致。 谢颖离她如此之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睫毛自然的颤动,昏暗中,她抿着唇,和众人一样凝视着夜空的烟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这在谢颖眼里,是十个胡丹贤也不敌的景色。 一阵奇妙而无关理智的冲动席卷了谢颖的头脑,她来不及思考,神使鬼差地凑上前,亲了一口曲承遥的脸颊。 瞬间的触感是温软而弹性,却无一丝赘肉,清香满唇。 亲完,她呆呆地后退,兴奋而迷茫地注视太后娘娘。 自己刚刚,是做了什么? 犹如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后娘娘缓缓地转头,望向她,目光似乎有些诧异,伴随着一丝深意。 全部的清醒和神智似乎一下子回到大脑,谢颖大脑轰然一声,羞赧和绝望涌上心头。 她完蛋了! 出乎意料的,太后娘娘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回头观赏烟花坠落,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并不存在。 没有责问,没有惊讶。 难道,那个亲吻,只是一个幻想吗?谢颖开始困惑。 等偏殿的灯光亮起,谢颖早已灰溜溜地回到原座,装作漫不经心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开始喝酒了。 也许真的是梦呢?喝醉了醒来就啥也没发生。 她自暴自弃地想。 可是,接下来不经意注视到太后娘娘的某一刻,谢颖崩溃了。 娘娘的左脸颊上,有一块胭脂的颜色略深。 那根本就不是胭脂没涂匀,而是谢颖偷亲娘娘时,沾上去的口脂! 娘娘趁大家不注意,擦拭过了,所以看不出来唇形。但是,颜色还是深了一块啊! 原来一切真的不是梦! 完蛋了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预计在明天0:00(其实也算是今晚= =) 感谢在2021-11-09 16:26:28~2021-11-10 17:0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呐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